儿子上四年级的时候体重超标，他因此成了孩子们嘲弄的对象。在澳洲的小学生语言体系里，没有比“胖子”更有杀伤力的了。
做父母的和孩子朝夕相处，往往看不到他们长高了，或是——长胖了。直到有一天，儿子从学校哭着回来，我才意识到问题已经很严重。
那天他们学校举办三公里越野长跑，儿子是最后一名。后半段是走下来的。学校里一群孩子嘲笑他是“fatguy”(胖子)。他为这个哭了一下午。
我立刻称了他的体重，拿出计算器算他的BMI（身高体重指数）——确实严重超标。仔细看看他的脸，至少三层下巴。多年前带他回中国的时候，有无数人猜他是成龙电影《宝贝计划》的小演员。曾经的萌娃现在只能拍减肥广告,还是“减肥前“（Before）。
我跟先生商量，以后我提前下班接孩子，他们必须在六点钟之前吃晚饭。六点以后禁食。钱永远也挣不完，如果儿子以后胖到出现健康问题，就算家里有个金山堆着，又有什么意思？我先生举双手赞成。
调整饮食结构和作息时间还不够，我还得帮儿子找个运动项目，消耗多余脂肪。
有次学校晨会，校长无比激动地宣布，“我们学校有个孩子入选全澳AFL（澳式足球）终选名单。也就是说，他有资格当国家队少年组的后备队员了！”一时间，礼堂里掌声雷动，有的家长喝彩时忘形，口哨声都出来了。站在校长旁边的男孩出够了风头。相比之下，刚才全国统考（NAPLAN）拿了头筹的孩子可没得到什么掌声。
儿子说，我不喜欢AFL(澳式足球)，我要踢soccer（足球）。我知道，他对那个入选AFL的同学心有羡慕。
只要他肯跑起来，BMI恢复正常，什么运动我都支持。我迅速帮他找了家附近的足球俱乐部报名。这个俱乐部是给入门级别队员的，所以收费不高。所有开销加一起一年只有一千元左右，多数家庭可以负担。
足球训练正式开始。一堂赛前训练下来，基本上可以看出每个孩子的特点。很多孩子从四岁就开始踢球了，控球技巧已经相当老练。两个前锋是亚洲孩子，跑得比飞毛腿还快。还有个孩子是黎巴嫩来的，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但一出脚就不凡，而且他总能在最佳时刻出现在最佳位置。
我怀疑这个项目选错了。观察下来，我没发现自己儿子有任何亮点。弄不好，他只怕是这个队伍的累赘。当然，我说什么也不会把这句话告诉他。
儿子只完成一半训练任务就坐在草地上。主教练过去找他谈话。他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正在读高三，给社区俱乐部提供志愿者服务有助于他的高考录取。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儿子抹着眼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加入训练队伍。
第一场比赛证实了我的担忧。儿子整个上半场替补，下半场出场五分钟踢中场。球被对方截走，破门成功。我方本来领先，最后变成1：1平局。赛前总动员本想来个开门红的。
我建议儿子换个运动，打打篮球至少还可以利用身高优势。再这么踢下去，他的自信值只怕要变成负数。
儿子那时候处处与我作对。既然我建议换成篮球，他就坚持不换。还找了套理论说，任何事情只要坚持做满一万个小时就可以成功。牛不吃水不按头，既然如此，我由他踢满这一万个小时。
我还是找教练谈了谈我对小队员们的观察，尽管是外行的看法，对他配置队伍也许有点用处。他听得连连点头。别的家长一般站在那里聊天或者刷手机，教练没想到真有家长看训练，还看得挺认真。
我说我不懂足球，但我知道自己的孩子。我儿子没速度，没脚法，目前唯一可用之处就是当个边后卫，靠自己的体重挡住对方前锋的攻势。我家的娃块头大，至少不会被撞飞。
教练听得直笑，告诉我他们也觉得上次不该放艾伦踢中场。他认为输球是教练的问题，战略不对，那么战术没有用，所以谁也不许怪球员。
我没想到足球还可以教人育儿哲学。多少家长一出问题就怪孩子，有几个可以躬身自省的？从此我坚信这小伙子会是个好老师。
第二次比赛是客场，要去附近一个意大利人聚居的小区踢球。还没开场，我们就觉得气氛紧张。
意大利人对足球的热爱是骨子里的，家长球迷们都穿着自家球队同款颜色服饰，祖父母都蜂拥上阵呐喊助威，球迷专用小喇叭都亮出来了。谁说只有中国人才有大家庭观念的？他们每个家庭都来了两车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踢世界杯呢。
我方教练已经调整了策略，整个队伍的配置合理了许多。儿子上半场获得五分钟左右上场时间，踢得无功无过。下半场，意大利人派出一个高中锋，准备带球突破。我儿子跑过去围堵，双方家长喊得喉咙都哑了。
我们的教练声嘶力竭地喊：“艾伦，用你的肩膀，肩膀！”
儿子心领神会，一边狂奔，一边用肩部撞开对方——后来他告诉我这叫“合理冲撞”。意大利家长们不高兴了，开始大叫犯规。裁判没吹哨，示意比赛继续。
那场比赛结果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件事：儿子靠他的拼命奔跑和过人块头拿了全场最佳；意大利家长频频爆粗口，惹急了裁判，他们球队禁赛两周。
就这样，像跳棋子找到属于自己的小坑儿一样，我儿子总算被自己的球队接受。一个好球队就得有功有防，有人跑得快，有人禁得住撞。大家原谅了他第一次比赛那个大漏勺，每次踢出好球都有队员过来跟他击掌鼓励。
我像别的家长一样给自己购置了全套户外保暖装备，开始了陪练生涯。每周四晚上一个半小时的户外训练，周日比赛一个小时，雷打不动。家长们积极参与，有人义务辅佐教练，有人给孩子们烤蛋糕当点心。
大家还出谋划策，制定作战计划。教练时不时问一嗓子：“艾伦妈妈有什么意见？”看来他高估我了，到现在我还看不出“越位”是怎么回事呢。我赶紧回答，“我是外行，我只负责照顾孩子们上厕所。”
公园的公共厕所离训练场地较远，而且天黑之后就没什么人了。我看新闻报道有孩子在公园厕所被恶徒侵犯，就一直把车停在附近紧紧盯着。别的家长笑我杞人忧天，我也不在乎。
有次训练中途下起小雨，我拿了车里的备用伞准备带儿子回家。四顾张望，只有我一个人打伞。
有个澳洲家长很有经验地说：“这点雨算什么。他们要学会在雨里踢球，有时候比赛中途会下雨。现在是个好机会，正好练练。”
儿子死也不肯跟我走，“妈，别催了，我觉得好尴尬！别人都没走，我怎么走？我不是妈宝！”我忘了说，“妈宝”也是澳洲孩子骂人专用。一个男生如果被人称为“mummy’sboy(妈宝)”，保证他在学校找不到女朋友。
那天晚上雨一直下，我先生中途打了三次电话催我们回家，后来我干脆关机。大不了感冒明天别上学，我不能让孩子将来找不到老婆。
儿子回来的时候一身泥一身水——草地太滑，他摔了不知道多少跤。我家的狗狗完成陪练任务跟着跑回来，也是一身泥一身水。它浑身一抖，车里的味道顿时好像牲口棚。
就这样风吹雨打地踢完了一个赛季。我忙到没空给儿子称体重。直到有一天赢球了我拥抱他，觉得这孩子的大骨头架子这么硌得慌。回家称过体重才发现，他已经蔫不叽儿地减肥成功了！
从那以后，儿子养成了运动的习惯，并且一直保持着健康的体重。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那个被父母过度呵护的妈宝男。我家的小男孩，一天天长成一个能吃苦的阳光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