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8 00:06:59

寓言

妖艳的舞女们于营帐内载歌载舞,身上的衣物越跳越少;使臣们一改往日的义正言辞,任凭兽欲借酒激荡;勇士们撕咬着带血的牛肉,肆意追求着吞咽的快感;而那勇猛的将军,即便是近乎慵懒地倚靠在他的虎椅上,也仍然保持着猛兽的警觉。他们所有人聚集在此只为了同庆一事,一炷香后,将军的妻子会被当众处死。

军营里闹鬼了,这是数月前的事。在此之前,将军本以为没有任何事抵挡得了他手下这批虎狼之师,他们随将军征伐多年,百战沙场,号令一下,万军齐动,不论占山草寇还是敌国劲旅都将顷刻间撕成碎片,几年内,国内便再无叛乱,可在将军看来这还不够,这远不是他麾下铁骑的极限。一个小国山贼草寇再也满足不了将军的长剑,在将军的带领下,他们远征他乡。他们在火浪中奔腾,在波涛中斩浪,他们敢用血肉之躯硬接尖兵利器,无数自称天子的人因他们身首分离,就快了,就快窥视那死斗的尽头究竟为何了…但将军没有想到,他们,他最信赖的士兵们,本该无所畏惧的士兵们,竟然还是背弃了他。他们,竟然也会怕鬼。

道士的锣鼓声在账外响起,账内弥漫的荷尔蒙都被铜锣驱走,逢魔之刻将至,这是道士说过的预言。在肆虐的鬼怪夺走第三人的生命之时,邋遢的道士来到了军营——“此为雪女作祟,唯有真火可潰”。博闻的将军听过雪女的传说,那是一种失去至亲的幽怨女子所化为的妖怪,随寒而出,见月而圆。博闻的将军从不信苍天鬼神,他知道这是有人借尸还魂,浑水摸鱼,但博闻的将军还是应承了道士的调查,只为了稳定军心,这件事情很简单,将军不需要真相,只需要处决。可事与愿违,五位“鬼怪”在道士的慧眼下接二连三地显出了真身,他们按五行排列,四位是将军那些已经“死于非命”的将士,而代表水的“雪女”,则是将军的多年的结发妻子。道士宣布这些人已经被恶鬼俯身,必须于逢魔之刻阴气最重之时当众处死,以震慑恶鬼。将军心里明白,这只是道士为他找的一个台阶——他的兄弟和爱人一起背叛了他,扮成了恶鬼在军中蛊惑人心。将军不理解,他只是想打下更大的领土,成就更高的伟业,为什么他们就是理解不了?

锣鼓又响了一声,这次将军也随着人们走出账外,校场内的灯火按照八卦摆开,处刑的木塔几乎立于半空中。邋遢的道士难得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法袍,不成人样的雪女跪在木塔顶部,其余被恶鬼俯身的将士业已人头落地。下弦月高高地挂在塔尖之上,在火把和鲜血的辉映下渐渐晕成红色,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道士处决这恶毒的魔女。朔风将砂砾和雪花一同刮进了将军的眼中,他揉眼的同时渗出了一两滴泪水,分不清是因为风沙还是因为感情…他感到有些空虚,将军盯着雪女,那双嵌在几近散架身躯中的眼睛还保持着初遇时的光泽,但这光泽背后的情绪绝非怜爱,而是···不甘?她想阻止我?将军不愿细想也毫无波澜,面无表情的他内心早已麻木,感情无法要挟他,任何东西都不能,他仰起头,看向塔上的道士。

道士居高临下,眼睛死死盯着将军,他将长刀高高举起,刀光交汇着血月,挥之不去的是几个扮鬼将士的面庞。砍头前他们没有慌乱和畏惧,不错,这些人面对了太多的杀戮,怎么会怕死?是某些比死更可怕的东西逼他们行此险招。最后一位赴死的将士告诉道士:真正的鬼还藏在这里,一切都不会结束。道士明白他们的意思,他在乱世中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这只虎狼之师已经征伐得太久太久,只懂得征战的战士们早已脱离了人间的世界,他们在杀伐中磨灭了准则与感情,也丧失了对天地鬼神的敬畏...对鬼神必须有敬畏!道士举起刀…寒风吹散了道士的思绪,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尸体,又看向面前的女人,她还不是雪女,但她很快会成为雪女,他已经无数次这样向世人证明过鬼怪的存在了,这次也断然不会失手。

“他会用刀”,这是将军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举刀只是道士的虚晃,而现在远不是行动之时,将军太老练了,他能窥到敌人的每一个破绽,他在等待,他知道,时机还未到,而他定不会败。突然,道士的手晃了晃,道士的衣袖中,有什么粉尘状的东西撒在了雪女身上,这动作很快,快得几乎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跪地的雪女发出了一声凌厉的惨叫后如同发狂的猎豹一般跳了起来,她的周身燃起了火焰,人群惊呆了,月亮高高升起,恶鬼燃烧着——

当雪女的头凌空飞起时,人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将军已站在了高塔上。将军明白,道士的把戏结束了,仗还要继续打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宝刀,血流尽后的刀刃上渐渐倒映出妻子高高飞起的头颅,在那被火焰燃尽的最后表情里,他看到了冰冷的挑衅,一个不理智的念头一闪而过,也许妻子真是雪女。

“恶鬼降世了!”老道士终于明白了将士们的遗言,他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怒吼。血月在塔尖升了起来,四周雷声大作,火焰也因道士撒出的磷粉而奔腾,逢魔之刻已到。在爆炸声中木塔开始崩塌,道士从高空坠落,临死前他看向了塔顶那个真正的鬼。将军如同预言一般站在了血月中间,吓坏的使臣们连发号令,骚乱的人群瞬间列阵,这步伐将军太明白了不过了,这是他自己训练出的无情铁骑,只消一声令下,这只铁骑就会收刀入鞘,将陛下的使臣斩为碎片,对,他的士兵是不可阻挡的…将军举起刀来,刀刃上的倒影和血痕却让他突然清醒,将军冷静了下来,他才第一次认清了自己,他并不想真的开疆扩土,追求的也不是什么成就伟业,驱使他行动的源头从来就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对杀戮和鲜血的渴望,这是妻子和将士背叛自己的原因,也是所有人聚集于此的理由。

多年的争战下来,他早已经不符合世俗对于“人”的定义,什么样的人会找尽借口去斩杀自己的妻子和兄弟呢?他明白了,他终于开悟了,他耗费半生打造铁骑为的正是这个时刻,他的身体在他思索时已经完成了本能的动作,他放弃了为自己的杀戮辩解,杀谁不一样呢?将军一边和自己的军队拼杀一边自嘲地笑着,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看来大家说的没错,这世上确实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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