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屈衍带回来个狼人,进府第一日,就咬伤了府中好几个小厮。
彼时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雪将将停住,屈夷光漂亮地赢过兄长屈衍一盘棋,伸个懒腰,觉得颇无趣地拢了拢狐裘起身,踱步屋外银装素裹的庭院。
可这刚走至庭院中间,就与一个忽然跳出来的怪人面面相觑。
只见眼前人头发散乱,呲着牙凶狠极了,活脱脱像一个小狼崽子。屈夷光对他微蹙眉头,嗯,此时此刻她应当是吓得发抖,再哭一哭,才符合深闺小姐的情理。
可屈夷光偏偏好奇地瞧了他半天,心里着实没琢磨明白,眼前人这副打扮,扮的究竟是戏折子里的谁?也不知此人留着如此忒长的指甲作何用处。
更不晓得他磨齿间“咯咯”作响,究竟是不是想咬她?
“警告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啊。”庭院外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厮终于追了上来,手抖着拿起棍棒,警示正凶屈夷光的落魄少年。
接着提醒屈夷光,“小……小姐,这个狼人很危险。”
小厮心里委实是抹泪暗叹,自己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样个东西,在府里乱跑也就罢了,还跑来大将军府最金贵的小姐的庭院。
这还罢了,只是他此刻举着个双爪呲着牙凶眼前的小姐,是想上天么?
“狼人?”屈夷光露出狐疑的目光将他逡巡一遍。
“啊呜……”他离屈夷光不过半臂距离,仍不知悔改胆大包天,瞧见眼前人毫无怯意,于是狠戾地再靠近她一寸,隐忍地从喉中发出声音吓她。
生怕她不知晓,他就是想咬她!
结果这却“啊呜”得前来捉拿他的小厮抖了抖脚,不禁退后一步。听说被他咬一口可疼了,还是死活不肯松口那种!
屈夷光眉头愈发皱地瞧他,咂摸着“狼人”两字。她眼底掩不了湖光山色的灵气,少间抬眸深意笑道:“狼群里能长出这么好看的人?”
落魄少年散乱头发下琥珀般的眸色,显然掠过瞬然木楞。
“他叫阿尧,昨日去山中雪猎,碰到他活在狼群里,觉得今后可能大有用处,便带了回来。”输棋的屈衍闻声出屋,负手立在石阶上温和解释。
屈衍是前秦的大将军,要他,定用处在战场上。
屈夷光听到屈衍的话,这才若有所悟略微思忖点头,墨亮的眼珠遂转了两转,竟是侧身回头笑道:“我瞧着欢喜得很,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如何?”
屈衍止语犹豫:“这……”未经调教,此狼人是当真危险,“可别伤了你。”
屈夷光不以为意地偏头探看阿尧,携笑缓缓问道:“你可会伤了我?”
少年举着手身体微微颤抖,紧咬着牙,神情里混着木怵,害怕,凶狠,辩不太清。
寒风吹落庭院小雪,屈夷光是屈衍唯一的妹妹,屈夷光喜欢的,屈衍一定会给她。只不过深闺小姐留个狼人在身边这等事,着实极为荒唐,屈衍不得不权衡思量。
良久之后再抬首,看见阿尧依旧不敢动的模样,屈衍才松口道:“行吧,”紧接担忧地叮嘱,“不过他若是有任何的不妥,可不能客气。”
言外之意,是毫不留情地杀了阿尧。
屈夷光颇随意地答应,可对于这般稀罕之人,她才舍不得。
2
需知前秦百年来放眼整座金陵城,怕再寻不出第二位如屈夷光这般成日安闲自在的大小姐,她生来天资聪颖,见经识经。
然则当年绮纨尚不知朝堂人心,屈夷光曾恣意任情地写下篇事关家国政事的词赋,一鸣惊人同时更惹来纷议不断,史书上早有记载女子掌政,这厢不得不让当今陛下多份疑心。
大将军已手握重权,家中再出权臣谋士,锋芒岂不直逼皇室?
而今悠悠度几载,令皇帝放心的是,屈夷光的确没做出什么名堂。在家修身养性,有客特来见她,就用阖目休憩推辞,至于诗书笔墨,传言闻之头疼。
人其叹息曰:这般人才被她家兄长宠惯坏了。
屈夷光倒自得其乐,每日躺在卧椅上欣赏府中山色,过得闲云野鹤。疏影横斜岁寒枝,明月澹澹林欲雪,案上置盏青玉萼耳炉,点燃冷梅香。
屈夷光裹着雪白狐裘,手捧暖炉,望着院里颇有兴味地笑笑,“你说,这冬雪未融,好端端地怎么就下起了雨?”
阿尧低首垂眼,立在她身旁无比缄默。
屈夷光微侧头,瞧这张洗干净后更加好看的脸。阿尧还未与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不过屈夷光也懒得与他计较。
大将军府中日子素来无聊,兴致来时屈夷光就喜授阿尧诗书兵法,按理来讲这样没有接受过礼教的人,该是有些蠢笨才是,可他的领悟之能却出人意料。
他身有狼的野性,更是什么时候都容不得任何人欺辱自己。在府中其他下人眼中,他就是一个狼人,竟也有资格留在小姐身边?
于是府里看不惯他的人,常常勾结起来想暗暗教训他一顿,什么少他饭吃,平日里故意给他使绊子的小手段使得多了,倒已经不足为奇。这些屈夷光其实都知晓,既然府里人觉得不公平,她也不想去管。
后来事实证明,不管的确会出大事!
就在屈夷光急匆匆赶到下人住的耳房时,与阿尧同住之人可谓无一人幸免,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估计此刻猪都比他们眉清目秀些。
“小姐,小姐,您可要为小的们做主啊!”可怜的小厮哭天喊地拉着屈夷光道。
屈夷光的目光慢慢瞥到阿尧,眼神告诉他:你这也太狠了吧!
阿尧一记白眼投过去。
小厮接着拿出罪证,指着他告状,“小姐,这小子偷看污秽禁书,小的只是劝诫他几句,没想到他竟然,竟然就将我们打成这样。”
话说着,一边捂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阿尧。”屈夷光端起架势,“真是你干的?”
阿尧偏过头又是一个白眼,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
“跪下。”众目睽睽,屈夷光必须得作得凶些,虽然说不一定管用。
可屈夷光也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的不管用!
本来她话出口时还是震住了场面片刻,然则下一刻,阿尧就毫不留情面地转头走了!
小厮登时楞得目瞪口呆,连带屈夷光也讶了一讶。待她回过头面对小厮,表情是无奈地:看吧,我也管不住他。
小厮委屈得都快哭了。
回庭院后屈夷光还是罚阿尧抄了书,是屈夷光专门为他从箱底挑拣出来的《道德经》。毕竟阿尧这件事,做得委实是太不道德了。
夜晚阿尧挑灯坐在屈夷光面前抄书,屈夷光就悠哉游哉躺在卧椅上,翻开这本所谓从他床上搜出来的禁书,啧啧感慨道;“阿尧啊阿尧,原来你是这样的小狼崽子。”
阿尧依旧不与她说话,他与任何人都不说话。
翌日祸事传到屈衍耳中,屈衍拍案便要去清理门户,他怎么能放心这样心术不正之人,日日呆在屈夷光身边?
暖阁内落定棋子的屈夷光,一笑置之,“现在边尘无惊,他大抵也是太闲了,兄长可教教他拳脚,倒是能打发你俩的时间,”
故作肯定地点头,“想来甚是不错。”
“你就会给他寻借口,真不知是看上了他哪里。”屈衍紧拧眉头,对眼前这曾聪慧的妹妹恨铁不成钢。
此话让屋内静默许久,最后屈衍无奈叹息离开,屈夷光才似回过神来,缓慢抬手抚在茶盏边缘,“我得打算着今后的路。”
南金东箭立在皑皑雪中,当是有广阔天地。
屈衍尽管再生气,隔天还是依着屈夷光的意思,教阿尧武功。屈夷光自觉这是帮不了阿尧什么,但她可以陪他练剑,雪夜里立在廊下,剑光掠过一方黑夜,屋檐积雪化水滴落,忽而青竹逢春。
无端多出习武之事,屈夷光很是肯定,这就是阿尧给她白眼也愈来愈多的缘由。
廊下这般静静地看着他,好多年后忽然想起,那日是金陵的初春里,庭院廊下屈夷光躺在卧椅,嫌午后的日光太刺眼,覆本戏折子遮目,舒适悠闲地休憩,茶白色的广袖流纱裙逶迤躺椅而下,拂风微动她额前发丝,比在戏园子听戏惬意。
阿尧持剑走进亭廊,毫不客气地夺过她眼眸上的戏折子,屈夷光蹙了蹙眉醒来,“练完啦,来沏盏茶。”
阿尧睥睨她,端起小案上茶壶,直接仰头饮起来,随后“哐”地一放茶壶,一板一眼地与屈夷光说出俩字,“娇——纵。”
屈夷光顿然讶异,蓦地在躺椅上坐起来,侧过头看阿尧,只见长廊里那道愈走愈远的墨色背影身形颀长,发间一抹红色束带随意地扬在徐风里。
屈夷光苦笑地抬首望了望天色,今日的日头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3
皇帝身有旧疾,年纪愈大发作得愈频繁,整个太医院皆一筹莫展,却被一游历各国的江湖老道给治住。老道称自己来自蓬莱仙岛,练的乃是长生之术,皇帝病愈后对他深信不疑,命他给自己练长生丹。
屈夷光躺在卧椅上,正看手中一本新送入府的折子,“有意思。”
“一把老骨头,也不掂量自己有几分本事,就敢开口让皇帝赐婚。”阿尧眼里几分高傲漠然,握剑朝她走来。
此刻前庭满日光迢迢而过他身,三年后他的眼里有了山河万川,留下玄色的衣底脚步沉稳,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是屈夷光现在能想到所有来形容他的词儿。
中秋宫宴上,皇后借机欲为太子择妃,众邀朝臣未出阁女眷赴宴,屈夷光本对这种宴会并不在意,奈何皇后发帖,不得不去凑个热闹。
只是屈夷光这个热闹委实凑得巧,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身上,不是关于太子的赐婚。
夜宴过半的时辰,皇后已看中宰相之女,正试探皇帝的意思。年老的皇帝端坐龙椅,面容疲倦,无甚精神。老道奉命从后殿出来给他献长生丸,立在皇帝身侧看宴上的人,一眼瞧中屈夷光。
宴会之后,老道借天言地论,造词巧言地哄得皇帝将屈夷光赐给自己。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竟然应允,亲自将婚期定在下月十五。
圣旨传到大将军府,屈衍隐忍地接旨,待再看几遍后,越想越气地忍不住摔了圣旨,拔剑要进宫杀了那老道。
他如何能容忍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嫁给这样一个江湖道士?
阿尧在屈夷光的示意下拦他,手臂不慎被他猛划过一剑,眼见猩红的血滴掉下来,屈衍才不得已扔剑拂袖转身,一拳捶在柱上。
“看来,皇帝是真的老了。”屈夷光叹息地缓慢合上折子。
这本折子写的是早年身在北临,一个不得志谋士的文章,北临君主觉得此人行文太过张狂,傲视天下的野心皆赋予纸上。不甘居之臣下之人,哪位君王不忌惮?谋士游历各国无成,最后上山做了几年道士,不成不就倒是练成身忽悠人的本事。
“既然他们自己先惹上来,那就谁也别想好过,他想娶,也得看他的命过不过得了下月十五。”阿尧垂眸凝视剑光,身透寒气。
屈夷光付之一哂地抬眸看他,却一眼看见他身后那株白车轴草不知何时焉了。
堂堂大将军府的小姐下嫁江湖老道,消息传至坊间顿然成百姓茶饭后闲谈起的笑话。不久后,各茶楼酒肆便有了新谈资,原来皇帝身边蓬莱仙岛的老道从前是个谋士,着笔文章气势入云霄,谈的皆是君王之道,颇有游龙之资。
百姓赞叹当今陛下着实为一举两得,身边的老道不仅能练长生丹,还能出谋划策。消息很快传遍金陵城,甚至皇宫内苑。
屈夷光面有心事地寻至廊前,看见阿尧正在青竹下练剑,待他停下来喝茶,屈夷光道:“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阿尧气定神闲地擦汗,“北临君主瞧不上的人,皇上岂能容得下?”
之于这种颇有趣味的流言,百姓言传间自然是流出的人怎么说,后面愈传便愈引皇帝的戒备心。皇帝留在自己身边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底子,他自己竟被蒙在鼓里。
况且这人,还是个有私欲的谋士。
屈夷光蹙眉显出不满之意,“行事弄巧呈乖,不是长远之计。”
阿尧对眼前人勾唇,“岂知不能成事?”
4
这个月初的时候,老道就死了,死于殿前失言。
又过两月,素来无恙的皇后突犯隐疾,卧病在福仪殿不起,皇帝探视过她几次后,下旨任何人不得踏入福仪殿,扰皇后静心养病。
“他都被五马分尸了,你还不开心?”阿尧立在屈夷光身旁,给她沏茶。
屈夷光转眸看他,这是阿尧的幸事,不一定是屈家的幸事。之前在府中与小厮的那些小打小闹,屈夷光倒还不觉得,阿尧是处事这般狠的人。
“现在我整个大将军府的前途都被你推动了。”屈夷光拿起茶盏,对阿尧叹息。
皇帝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因为一篇文章开始忌惮老道。
送到大将军府的密信提到,得知老道谋士身份后,皇帝曾无意间问起老道关于太子与二皇子谁比较适合皇位之事。太子的性子像年轻时的皇帝,好战得很,而二皇子则是宽厚仁德的人。
老道当真以为自己终遇伯乐,没承想是递至他脖颈的剑。
居心叵测又太过张扬的权臣无论在谁手底下,最后皆是得不了善终。屈夷光为之度忖思虑,这是一篇文章起的祸事,而想当年她的词赋,可也是被皇帝许多不满。
“既然我有本事推动,也有本事带她走得好。”阿尧成竹在胸。
屈夷光凝睇这自信的眼神,倒没看出他背后有青云万里,不知是不是隐藏太深。
“也罢,”屈夷光拿起小案上的书,不经意地道了句感谓,“到底是我教得不好,还是你学得不好。”
而阿尧很正经地回道:“是你教得不好。”
屈夷光立即转头看他,无奈摇摇头,“这日子啊,没法过了啊!”
心中有预感到,会一语成谶。
金陵的第一场雪素来飘落得早,悄无声息在夜中倾覆满城白雪皑皑,倒不是瑞雪丰年的征兆。雪后有消息传入,言安定多年的边境逢动乱迹象。前几日皇宫大内捉了名刺客,刺客死在皇帝剑下,听闻迟来的御林军皆因护驾不力受罚。
皇帝调离跟在屈衍身边多年的副将,留在身边做御前侍卫。紧皆下旨,令屈衍领兵出征抗敌。
“战前失得力下属,这场战还定要赢,皇上这次是在暗中警示我们了,”屈夷光低首看圣旨,在屈衍面前踱步,“不要成为下一个练长生丹的。”
“这身边没有个亲信,真挺麻烦。”屈衍手指摩挲着雕纹的玉佩,拧眉叹息。
屈夷光听罢收握圣旨轴,对此事熟思审处。刚下过雪的小道还来不及清扫,她回到庭院已是日落黄昏,仍旧担心屈衍此战会负伤。
“将军的亲信被皇上用计调离,你不是还有亲信。”阿尧看她瞧着院中的雪景出神。
屈夷光转过身来,“你想去?”
“当初你将我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今后的这样一天,能有备无患。”阿尧语气中透着试探,可给她的神色是洞察一切。
书上有言:凡有狼之性者,或祸殃,或天资过人。
屈夷光神情顷刻变得微讶地注视阿尧,少间转为怅然。于书上所言,他说得没有错,阿尧显然属于后者。这是多么好的棋子,发现此事后,屈夷光心底惊喜翻涌流上,屈衍带回了这样一个奇才。
必要之时,牺牲他来保屈衍再合适不过。
屈夷光微握紧手,心摩意揣地问:“所以你现在也这般觉得?”
阿尧抱剑斜倚亭柱,侧头看着庭院四周,“上次的事,应该听你的。”
5
上次的事,便是老道的事。
在这件事情上屈夷光是想借二皇子的手除去老道,将老道曾是谋士的消息传给二皇子,送他个与太子相争之机。
皇帝光是知晓老道谋士的身份,就足够送老道去阎王殿前。
屈夷光授意阿尧随屈衍出征,出征前夜,屈夷光佯装无所谓地与阿尧道:“活着回来,要不然你的那些禁书,我可不替你烧下去。”
阿尧傲气地道:“也不知是谁更喜欢这种东西,”靠近屈夷光,“现在还藏在书架子上。”
他倒全然不介意,屈夷光最初留他在身边的心思。
屈夷光侧头,恰能最清楚地看他的这张清俊脸庞,当真是诱惑人极了。屈夷光微眯了眼,意味深长道:“祸府妖妃。”
出征后不久就是年下,除夕夜灯火万家,今年又是屈夷光一个人过。其实屈夷光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故此才会喜欢阿尧,给她平淡无奇的日子添了不少乐趣。
屈夷光坐在空荡荡的阁楼里,看雕栏纹窗外绽如火树的烟火,灿烂得似夜空有繁花,随风纷纷飘落,在夜里的光影里流淌华光熠熠。
她刚从宫里的宴会回来,宴上得知兄长的亲信死了。至于死因,是传得极好听的英勇护驾。
“大将军精忠报国,下属也忠心不二,值得嘉奖。”皇帝举杯说这话时看向屈夷光,全宴座的人都在猜测他的心思。
屈夷光得体地起身作礼,“皆是兄长应该做的。”
皇帝露出老谋深算的笑,抬首饮酒,宴上酒过三巡,眼见皇帝有了醉意,屈夷光才悄然离席去御花园吹风。看来皇帝最终还是起了疑心,觉得屈家太过功高。屈夷光踱步在层叠的积雪树枝间,从夜雪树枝里忽然出来一人。
“屈小姐真是好兴致。”太子走近屈夷光,唇角略带笑意。
屈夷光看清他的面容,颔首拘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是个不可一世的人,最近也多了些许颓废。
太子靠山是皇后与其母族,如今皇后在福仪殿养病,皇帝在此期间又接连罢黜她母族之人。这里面有什么名堂,朝臣皆讳莫如深。
皇帝信任老道,老道在皇权谋划里就有可用之处。皇帝更忌讳身边人被人收拢,众多眼线里老道仍能安全留在皇帝身边,自是身后有人庇护。皇后试探皇帝底线,太子因此受到严重牵连,虽坐镇东宫,日子已不似从前好过。
“屈小姐还不知道吧,大将军在前线粮草紧缺,快撑不住了。”太子似笑非笑地道。
屈夷光身体微微一怔,表面依旧波澜不惊地含笑:“若是缺粮草,皇上自会援助,劳太子殿下挂念。”
太子严肃地负手,“屈小姐就不要再装愚钝了,父皇看不惯之事,没有回旋之地,”略微靠近她,“不如,与本宫合作。”
太子怕是也只在看皇帝的时候,自诩聪明。
屈夷光佯装得不懂,退后一步,“太子殿下这是哪里话,兄长自然是会忠心于皇上。”
只是彼此心里都清楚,没有皇后背后筹谋,他虽有太子之尊,不一定有继位的命。皇帝权谋到老,心思难测,驾崩前做出废太子的事,也不是不合皇帝情理。
太子上下打量一遍屈夷光,在她耳旁低声道:“屈小姐难道不想试试,皇后之位是何感觉?”
屈夷光勾唇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满眼精明,“臣女不胜惶恐。”旁人是注意不到,她眼中的算计。
屈夷光前脚刚坐上马车,前线的消息后脚就递至她手上。
粮草缺了一月有余,急报朝廷无任何回应,再拖下去不是死守的全军覆没,就是私自退兵的诛九族大罪。
太子抓住最后心有余力的时机,想扭转局势。
雕栏纹窗外的烟火绽放得愈加漂亮,屈夷光搭在座臂上的手慢慢握紧信条,想到皇帝是宁愿牺牲大将,与敌军议和,也不想留下他自以为是的顾虑。
这里面牵扯到皇宫的一桩秘闻,当年皇帝还是四皇子的时候,先帝最属意的皇子是七皇子,只是先帝驾崩那夜内苑出了场宫变,四皇子借武将之兵力,独自踏进皇帝寝宫,早朝时辰拿着染了血的遗旨站在金殿上,宣告自己的帝王之尊。
朝臣皆明白杀君弑父这不成文道理,谁又敢多说他是篡位?
现下局势太子与二皇子势力均衡,若能得屈衍最后相助,皇位势在必得。
皇帝欲置屈衍为死地,这是害怕他自己,已经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数十载,最后亦落得与他父皇同样下场。
屈夷光握信条的手逐渐放松,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停止的,十分厌恶在生死间徘徊算计。
6
次日朝曦的时候,屈夷光扶额收到第二张来自前线的信条,看后松了口气,心头渐感到惊喜。
危难之际,阿尧带人用计潜入敌军阵营,与屈衍里应外合,趁屈衍率兵夜袭敌军时盗走敌军粮草,并火烧阵营,让敌军无暇追击。有了这救急所用粮草,军营内将士士气大增,败局转胜。
第一战捷报传至朝堂上,皇帝的神色悲喜不辩。
再至青阳时暮,班师回朝的喜讯不出意料地让朝中局势暗暗紧张起来,借粮草之事杀权臣,满不过朝中消息通达之人。春光里屈夷光立在廊下,抬手摩挲焉后又活过来的白车轴草,眼眸底若有所思。
“也就你,还有闲情摆弄花草。”这声音添了几分历经过战场的桀骜,更不失潇洒。
屈夷光侧头看见这个身披甲胄的清俊将军,度过几重栉风沐雨,朝她走来一步步如释她心底的重负,“回来了。”
阿尧勾唇携悦意,“是不是感动得想哭了?”
他是提前赶回金陵的,他想念大将军府里那位慵懒成性,笑得安适偃意的娇纵小姐了。
“缺胳膊断腿,倒是可以考虑为你哭哭。”屈夷光偏头移开视线。
照进亭廊的初旭落在她迤肩的青丝,她垂眸一点笑意。他在她身侧看她,见余光里有自己的影子,眨眼间,是她蓦地转过来明澈的眸子。
“我还给你带了份礼回来。”阿尧的眼神耐人寻味。
屈夷光思量地逡巡他一遍,回过头想:算算日子,金陵也是要开始不太平了。
屈衍领军回来后,当夜去宫中赴宴。今晚是个阒然无声的夜色,屈夷光与阿尧对坐矮案下棋,庭院晚风止,棋笥边的烛火亮得平静。
“小姐,太子殿下与二殿下命人送了好些贺礼来,说是祝贺大将军凯旋。”婢子立在珠帘旁道。
阿尧听罢自信地落下棋子,“赢了。”
屈夷光抬手示意婢子退下,转眸道:“你搞什么名堂?”
阿尧眼里透着深不可测,“自然是快些解决挡路的麻烦,”无所谓地说:“皇帝不是就要死了?”
屈夷光对他感到讶异,原来阿尧竟早已心如明镜。
这算起来应该是那老道留下的祸端,皇帝旧疾带来的疼痛依旧靠着长生丸缓解,不知这只是在消耗他自己最后的精力,更是不知他的长生会让他愈早地永远活在地下,活在滔滔史书中。
“凡事急不得,后患也需考虑。”屈夷光注视着这局棋,进退维谷。
阿尧落定最后一颗墨玉棋子,“后患不敢。”
屈夷光抬眸严肃,“有时后患才致命。”
编者注:欢迎收看《岁宴平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