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冢

2021-02-10 18:02:14

古风

1

临光十七年夏,赵燕成十四岁。

国子监散学后,还梳着垂鬟的少女燕成仍留在学堂,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写着“以和为贵”。

“殿下今日又是因为什么事被先生罚了?”略带叹息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燕成侧头看去,便看到一双潋滟的眼眸悠悠向她一睐——是顾且阳。

顾且阳是国子监最年轻的博士,只因虚长她八岁,她便一直不肯叫他先生,只以哥哥相称。

她撇撇嘴,把笔一丢,赌气般说道:“先生说我写得诗一点都不像女儿家,要我作些婉转清丽的诗。我气不过,写了一篇《驳先生论》。”

顾且阳好似早知道她会这样做,并不惊讶地说:“先生不会因为这个事罚你,接下来呢?”

“我在文章中说‘柔情傲骨’,越王府里的那位郡主便说我故弄玄虚,装腔作势,我就和她动手了。先生被我气得提前下课,要我写一百遍以和为贵,明天交给他。”

燕成说完,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轻咳一声准备说些别的岔开话题,顾且阳蓦地出声,“殿下还是急性子。”

如今圣上膝下唯有一子一女,作为唯一的公主,燕成可谓宠爱无限,风头无两。前朝后庭的人都说,她意气张扬,带着谈笑众生的傲气与自信,像火红的石榴花一样夺目。

他伸手摸了摸燕成的头顶,轻笑着说:“先生现在可讲到了‘君子以作事谋始’?殿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一件事之前要深谋远虑。”

此时燕成微微仰头,看他的弧度风雅,他的松骨玉容,他背后,灿烂的夕阳。

这才是风流的公子,如玉的丈夫。

她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听宫人说,再过一两年,我就该选驸马了。”

顾且阳点点头,说:“殿下选驸,必然是十分要紧的事。想来是要礼部先挑选几轮,再将名单呈给陛下。”

“我还听说,礼部定的人里,排在第一位的人是你。”其实这话是她胡诌的,可她偏觉得那些世家儿郎都不如顾且阳。

顾且阳失笑,但对上燕成极认真的眼睛时,仿佛被触动一般。他弯眸一笑,有些戏谑道:“只怕再过一两年,殿下有了意中人,还要礼部将我的名字划掉。”

燕成低头略一思索,迅速地把腰间荷包下红色的穗子拽下来两根,分别绑在了二人的手腕上。

“喏,你看,红线把我们栓在一起了。”她得意的晃了晃手腕的红线,然后握了握顾且阳的手。

她就是这样固执的人,说了什么话便一定要算数。这样笨拙又顽固的方式反倒把顾且阳逗笑了,他指了指桌上,笑道:“殿下赶紧写,再迟一些可就要误了今日宫里的戏班子了。”

他们间的几折风月,便始于这样微风细雨般的夕阳中。而在她的最好年纪里,她最终都没嫁出去。

2

燕成端坐在太极殿的龙椅上,听着朝堂上大臣间的窃窃私语,心中愈发不安。

前几月的边境平乱中,她的父兄皆战死沙场,只留下她兄长尚在襁褓的儿子赵谨。京中惶惶,朝政剧变。御林军首领带回先皇遗诏,着令公主赵燕成即位,暂代朝政,改年号熙宁。皇孙赵谨为太子,待太子长大后再行即位。

将江山传于女子,从古至今闻所未闻。早朝时朝堂上有人率先开口质疑遗诏真伪,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燕成方碧玉年华,骤然从公主变成女帝,听着大臣们慷慨陈词,只是攥着袖口不敢说话。

大臣们的质疑声逐渐鼎沸,父兄的离去更让她惶恐不安。她不知如何辩解,脸色苍白地低下头。突然殿外有脚步声响起,步伐泰然稳重,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那个出现的人。

顾且阳。

他巍峨如玉山,眸子如同利刃般望向众人,淡声道:“陛下皇位确凿无疑,这有什么可争论的?诏书乃是御林军护送回京,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假?”

“不知顾大人可有其他凭证?”

“还需要什么凭证?”他双眸澄澈,“先皇驾崩前,千牛卫也在一旁。如今千牛卫就在殿外,圣旨若是假的,他们即可入殿。先帝自然不愿让旁支登基,先传于公主,待太子长大后即位,这也是情理之中,那么遗诏自是无半分作假。”

殿内登时鸦雀无声,大臣们静立片刻,皆告罪离去。千牛卫是先皇的贴身卫率,这无疑为她提供了证言,再无人可质疑她的皇位。

燕成踉踉跄跄地走下龙椅,不安地拉住顾且阳的袖子,期期艾艾地说:“先生……家国大事,不能儿戏。我从未学过治国理政,如何能但此重任?”

她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可见是十分紧张:“先生,那些旁支子弟有些成器的,教导一下亦是可以的。先生,我真的不会……”

顾且阳握住她的手,澄净目光注视着她,咬字清晰,仿佛誓言,“臣教您。”

他温和笑开,慢慢道:“您还是公主的时候,曾对臣说过四个字——柔情傲骨。臣会辅佐您,此生绝无二心。”

在她愕然没有回过神时,顾且阳已一撩朝服,跪拜在她面前,高声道陛下万岁。

3

“陛下,这正是因为官吏贪腐,所以才至于新政不行。依臣之见,不如因势利导……”越王手持笏板站在丹墀之下,似做诚恳诉肺腑之言。

“赵昀!民怨载道,登闻鼓都敲到朕的朝堂上来了!”然而御座上的燕成龙颜大怒,把一封奏折摔到青砖上,“如今官员冗杂,你不说裁官就罢了,还要改什么新政?我看你是想把朕的江山也改一改!”

此时门下侍中薛啸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新政之事乃是臣等呕心沥血所做,一两月不见成效乃是常态,此事还需慢慢来。”

燕成极力压住心头怒气,她知道她发火并不能解决什么,这些人里向越王的不少,都觉得她不过一介女流,成不了气候,哪里能守得住这江山。

她平复着心情,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温温笑开:“爱卿所言有理,今日先退朝吧,朕还给思量一番。”

看着堂下的人毕恭毕敬地告退,她才扶着内侍的手站起来。

“顾大人告了三日的假,今日是最后一日了吧?请顾大人进宫。”殿内沉默许久之后,她终于平静地开口。

燕成提着酒壶,躺在榴树下的美人榻上,忽地想起许多过往,却只是对着青墙一口又一口地喝闷酒。。

自父兄辞世后,这是第五个年头了。

这五年里,为了防止越王等人在她身边安插内应,她身边的内侍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有时神思恍惚,还会叫错他们的名字。

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顾且阳。当真像当日他跪在她面前承诺的那句“臣教您”,他给她讲了许多东西。

他常立在她身侧,指着书中某些重要的地方,一遍一遍不断重复地讲解,直到嗓音沙哑。有时政务繁忙,含元殿内的烛火便彻夜不息,宫人为她添茶提神,顾且阳在旁指点。看燕成犯困时,他也会说野史杂文,说江湖侠义,说儿女情长,让燕成听得心驰神往。

他教她作画,有时被她下笔不成规矩气到,便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重新画。他为她讲书,告诉她“天与水违行,君子以作事谋始”。他教她作赋写诗,白纸黑字,下笔如神。

但她每每作画都难看至极;作诗庸碌平平;顾且阳对书中内容提问,她便沉默寡语,佯作无知。

她其实极其聪明,顾且阳教她什么,她都能引经据典来佐证。可她一直不说,常假装不明白书中道理的模样。于是顾且阳教导她,一年复一年。

朝堂内大臣的质疑、宫中无数个寒夜里悬着的孤月、含元殿内彻夜燃着的蜡烛……诸如这般的景致物件不断交织撕扯,末了终化作一团氤氲雾气,平白迷蒙了她半敛的眸。

“陛下”,顾且阳半跪在榻边,出声唤她。

燕成猛然回神,方才注意到他已经到了,连忙扯起笑来,只是眼底的湿润没能忍住,顺着脸庞滑下来,“今日早朝的事听说了吧?你说接下来该如何?”

顾且阳犹豫一瞬,还是伸手替她拭去了那滴泪。他夺过她手里的酒壶,交给一旁的宫人,柔声道:“等。越王不可能只抛出来一个新政,必然有后手。我们等他的后手。”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燕成抬头,看着绵延的宫殿和巍巍的宫墙,花似当年花,景是当年景。本该人人艳羡的皇城荣华,偏偏成了她的牢笼。

随侍的宫人们低头缄默。他们约是不信,天下人津津乐道的女帝,其实始终自认仍只是皇宫中一位娇生惯养的公主罢了。

“我和你一起。”顾且阳拉住了她的手,他二人的袖子宽大,遮住了这样大不敬的举动,而他这句话极轻,似乎也被风吹走了这样大不敬的话。

燕成没有说话,仿佛当真没有听到这句极轻的话,可她也用力的握住了他温暖的手,便如当年被红线牵住时一般。

4

这日燕成正在含元殿内看新上的奏折,其中有一道是越王为女求聘,大意是国子监祭酒顾大人文采斐然,志虑忠纯,想求皇上赐婚他二人云云。

燕成看完奏折脸色难堪了许多,她把奏折用力扔了出去,又掀翻了一方砚台,却不许宫人上前。

不一会儿顾且阳到访,捡起她扔在地上的奏折看完后,眼神冰寒地屏退了左右。

燕成冷笑一声说:“他倒是聪明。前几天想将他的公子送入宫里做侍卫,我驳回后,今天又为他的女儿求赐婚。此等贼子,野心昭然若揭。”

越王作为她的叔叔,对她即位颇有微词,她一直都知道。

顾且阳轻声呵斥道:“陛下,宫内人杂,不可口无遮拦。”良久又道,“陛下初登大宝,朝政不稳,太子又年幼,正是越王布置人手的好时机。”

“如今朝事繁杂,我没有经验,多半要倚仗先生。此事绝不可能准奏。”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华殿之外满目皆是浓沉夜色,背着双手站在殿内,一动不动。

顾且阳看着她,凛然道:“陛下,前几日我们才说过,越王必然还有后手。如今把他的人放在臣身边,是最稳妥的办法。陛下已经长大了,许多事可以自己处理。”

燕成扬起嘴角,眼中却有泪光,“只是先生讲得东西我尚且没有完全明白,我身边绝对不能没有先生。”

顾且阳猛地提高了声音,“这些年来陛下假装愚笨,真以为臣看不出来吗?!”

“陛下,”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一字一句道,“你父兄豁命守住的江山,难道陛下要这样断送在自己手里吗?”

顾且阳说罢便要转身离去,而燕成抓住他的衣袖,回嘴道:“要守住江山,就一定要牺牲我所在意的人吗?”

“请陛下明白自己的身份,”他背对着燕成,“难道陛下想成昏君吗?”

她猛然睁大眼睛,他再不看她,拂袖而去。

燕成伏于桌案上,神色悲戚,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太极殿上无助的时候。宫人进来收拾地下的狼藉,屏息凝神,生怕惹她不快。他们都知晓燕成克己复礼,一向隐忍,若不是气极,是断断不会露出这种神情。

她在那里伏了良久,最后轻轻地说:“去一趟越王府,说朕不允。”

第二日下朝后并无琐事,宫人引着顾且阳于御花园中漫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株榴树,是陛下亲手栽的,如今该冒芽了,大人不妨来看看。”

谁料穿过一条小道,惊讶地发现了燕成。

昨日二人闹得不愉快后,今日朝上见他,她便一直有些别扭,此刻她尴尬地停在原地一顿,有点手足无措,似是没想到这样的偶遇。

宫人连忙问安,不知道她怎会在此。

顾且阳却突然一笑,走过去将落在一旁花丛中的毽子取出,放到她手里。燕成双颊绯红,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裙摆,像犯错事被发现的少女。

顾且阳也放下了平日的持重,忍不住微笑,轻声道:“陛下,下次踢毽子还是叫宫女随侍的好。”

她怔了怔,轻哼一声,攥住了毽子快步离去。

顾且阳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心中这几个月的烦闷一扫而去,许久才对随侍的宫人说:“我倒忘了,她还正年少,朝堂上的东西太过沉重,把她的心性都消磨了许多”,宫人急忙垂下头去,不敢多说什么。他嘴角扬起浅笑,目光似已看向远方。

5

几月后入秋,便是一年一度的秋猎了。各个官员及适龄的家眷皆在场,场面十分宏大。

燕成自幼随父兄左右,自然善骑,而顾且阳亦颇善此道,二人并马相竞,不多时已甩开了大部队,只剩下一位侍卫统领跟着他们。

然而顾且阳的白马突然发疯,连带着惊了燕成的马,二人双双摔下山坡。

只是顾且阳好似摔伤了腿,因为滚下山坡时他一直将燕成紧紧护在怀中。

他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亦有汗珠淌下,却仍温和地笑着安抚燕成。侍卫请罪后为他正骨,他一直死咬着牙不发出任何声响。燕成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问侍卫:“先生没事吧?”

侍卫点点头:“腿骨错位,没有其余伤了。”随后问:“陛下没有不妥吧?”

顾且阳道:“在我的马上做手脚,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看来越王等不及了。”

燕成一惊:“是他?”

之前她驳回越王的请婚,本以为越王会另辟蹊径,没想到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我突然想起,朝堂上那次说矫诏也是他的手笔吧?”燕成皱眉,“当初领头的人好像是薛啸,那不正是他的人。”

“如今该是想以后如何。”顾且阳轻声道,“这次有惊无险,但陛下切望小心。”

燕成点头,吩咐侍卫:“先生受伤了,你先带先生上去。我在这等越王的人来,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陛下”顾且阳道,“这里独留陛下臣不放心,臣留下陪陛下。”

他因受伤,说话时有些抽气的嘶嘶声,可眼神异常清澈,仿佛世间所有水都聚在他眼底,烟波浩渺,无人能及。

燕成想起来许多年前,在她还是公主时,宫人们嬉笑说礼部拟定的驸马名单里皆是出众的世家少年郎,可世间万树千花,能够闯入人心底的,只有他。

二人争执时,有一少女驾马狂奔而来,马后还带着一队侍卫,少女下马行礼,朗声道“臣来迟,向陛下请罪。”

燕成道:“太医带来了吗?赶紧请来。”

那人道是,然后抬起头来。燕成有一瞬间的凝滞,面前的少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和她一起在国子监上学,还发生过争执的越王之女赵匣玉。

在銮驾回宫的时候,赵匣玉对顾且阳表现出了异常的亲近,二人相谈甚欢。她本就是极慧黠的女子,眉梢眼角氤氲满了亲密之意。

此时顾且阳低声询问她不知什么,她轻轻回答道:“幼时不懂事,和陛下闹过矛盾,陛下宽宏,并未责罚于我。”

此次赵匣玉救驾有功,越王又请旨赐婚,却被燕成压下不提。

6

近日边境又有些小打小闹,燕成钦点了越王亲自挂帅前往,其实此事本不用如此大费手笔,假以时日越王班师回朝,岂不是让赐婚一事名正言顺?这下轮到朝中的大臣们捉摸不透燕成的想法了。

顾且阳来到含元殿内,殿中竟有浓烈的酒气,宫人们战战兢兢地侍候在旁,不敢出声。

他语气责备,气愤得颤抖起来:“赐婚一事,陛下一拖再拖,此次派越王出征,又是想拖几个月?”

燕成手指搭在眉骨,神情疲倦,“此次边境只是一场小战,以越王的能力必然可以应对。待到越王得胜归来,赐婚不是水到渠成?”

她语气涩然掺讽,“先生与我到底有几年情分,我自然舍不得先生。不过几月越王便可回来,先生无需急躁。”

剩下的话被顾且阳打断:“天下皆是陛下的棋局,我不过一枚棋子,有什么舍不舍得。”他双眸清冽如水,而言语却如利刃,“陛下对臣只是依赖之情,并非男女之爱,陛下不要执迷不悟了。”

燕成被他的理智所刺痛,她看向他,眼神中晦暗不明,“依赖之情莫非就不是情了吗?”

她低声道:“如果我把皇位让给他,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会一起吗?”

顾且阳没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陛下便将父兄的牺牲视作草芥么?”

他低笑起来,笑声清朗,带了一丝喑哑:“您是公主的时候,尚还知道柔情傲骨,如今做了皇上,怎么就忘了呢?”

她将杯盏甩了出去,声音如同小兽一般呜咽着,指甲刺入手心,传递开无法言语的痛楚。半晌,她抬起头微微笑道:“我开玩笑的。”

她长身而起,镇定下来,朝着宫人露出一个微笑,声音轻柔,“都退下吧。”

浓云蔽月,夜色同砚中层叠凝结的墨般晕染了整片穹宇。幽微的烛光将匆匆离开的几人影子曳得长长。

“其实我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她轻声说。

这是她和顾且阳演给宫人们看得,她二人都知道这些人里必然有越王的人。

原来江山真真如棋盘,人人生而为卒。顾且阳说天下皆是她的棋局,她又何尝不是天下的棋子?

7

翌日燕成下旨让太子赵谨拜顾且阳为师,随他习书。

顾且阳虽然与燕成闹得不愉快,但教导赵谨仍尽心尽力。

没过多久,越王大捷,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烛火在周遭的梅花渡金烛台上摇曳,顾且阳主动提起了赐婚一事。

这和他们之前商量过得不一样——本该是越王提起赐婚一事,不该是他。

她抬头看着殿下请旨的人,站在一片灯火流丽中,这些年来好像只有她变得多疑多心,那个人仍是恍若明珠美玉,又好似庭下榴花,煌煌照人。

她的贪嗔痴怨,少年意气,开始于临光年间,永远地终结在了熙宁元年。

香龛内的苏合燃得热切,她撩起层层纱帐,走到烛台边上,拿起剪刀剪着烛花,剪得出了神把灯芯剪了一大截,灯火登时熄灭,只余其它几支灼灼地烧着,遮住了她眉目中的深情。

四周鸦雀无声,臣子们垂首不语,都在等她说话。

她喉咙发干,露出一个笑,“朕还以为先生会陪朕一辈子。”

他抬头看她,眼眸缓缓恢复清明,笑容像是春风拂过花朵,目光温柔如秋水,“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岂可只有情爱之思?”

殿内顿时哗然,这位女帝与国子监祭酒之间的关系他们不是没有私下揣测过,只是没想到会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她听到顾且阳的回答,有些恍神,她分不清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应付越王的说辞。

她转头睨着众人,金钿满头,眉心描红,朱唇涂丹,容貌如斯艳丽,神色却淡漠如霜。

“匣玉也到了成婚的年纪,顾且阳为臣多年,他的品性朕再清楚不过。越王已向朕提过数次,今日朕便做个顺水人情,允了这门亲事。”

身如朝露,亦如江中渔火,梦散之处,露逝火熄。

此事过后,燕成与顾且阳君臣越发疏离,却对赵谨愈发严厉,连他用膳时间稍久一些,都要叫进宫内训诫一番,三令五申要他严于律己。

大婚那夜,送走各方来宾时,顾且阳得了下人送来的一封密信,便假托不胜酒力先回房休息,等到子时后悄然潜入一处酒楼的包厢,在座赫然有薛啸与越王,各自见礼后他便含笑入座。

一番寒暄之后,薛啸话锋一转:“皇上近日野心可是越发大了,我听宫里的内侍传来消息,她已有废太子的意思。”

顾且阳沉吟了片刻道:“先皇本就遗诏太子长大后还位于他,只是如今皇上贪恋权势不肯退位。”

越王却突然开口:“本王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赐教。”

顾且阳颔首,越王方继续道:“先皇的遗诏,是大人在朝堂宣读的。陛下虽有主见,却也十分器重大人。”他曲了手指敲着桌子,“敢问大人为何突然与皇上闹翻呢?”

他的眼线自然将二人在含元殿内的争吵报给过他,可他偏有些不信,不信这二人目光短浅到如世间普通男女一般,只有爱恨纠葛。

顾且阳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沉重。越王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而顾且阳终于抬起头,面色清淡,“太子已到了年纪,陛下也该让他即位了。如今陛下贪恋权势,不肯让位,岂非忤逆先皇?我们君臣二人也只能不欢而散。”

房内再也没有别的声音。顾且阳低下头,遮住眼底的情绪。

8

顾且阳回府后,左右随侍的人都遣了出去,屋内赵谨已等候多时,他静静说道:“今夜我出去的事情,别告诉她。”

赵谨不明所以地点头应下,顿了下问:“先生,我能问下是为什么吗?”

他打断道:“以后有什么异动,我会提前告诉你,到时候你进宫秘密告知陛下,只是记住别说是我让你这样做的。”

顾且阳转头望向窗外,笑得温柔,“你是太子,跟着我参与这谋反叛乱的事情,竟也不疑心我会反水。”

“不”赵谨轻声道,“先生是君子,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

“可我有一样心事,却是谁也不知道”,那样神洁骨清的人,那样恬淡的神情,仿佛诉说着再平淡不过的事情。

赵谨霍然抬起头,他想许多年前,他的姑姑也像他一样尚且年幼,读书时遇到什么难处,便低唤一声先生。于是什么天下江山瞬间灰飞烟灭,只有年幼的公主和可能成为驸马的国子监博士。悠悠岁月恍惚过后,只剩下孤单的女帝和隐忍的谋士。

朝堂上,屡次有人上奏请求归位于太子,惹得燕成大怒,当场杖毙一人。朝局之中隐然有诡异改变。

越王与薛啸最后还是没有坐住,欲以还位太子为由发动宫变。顾且阳以太子例行回宫请圣安为名,将他送出府去,把信笺递给他,命他速速回报给燕成。

赵谨来到含元殿,趁宫人倒茶的功夫将密信递上,燕成漫不经心地接过,嘴角的笑意带着淡淡的嘲讽。

赵谨急声道:“姑姑——”

燕成笑道:“我知道。”

手中信件骤然捏紧,“顾且阳为了让我退位,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啊。他到底是想让我退位给你,还是给越王呢?”

赵谨倏然一惊。他突然明白顾且阳为什么不让他说出与越王私下会面的事情,是让燕成以为他彻底倒戈向了越王。

千牛卫大将军大步入殿,单膝跪地,声音肃立:“将士已准备好,只待陛下一声令下,臣等即刻出兵。”

赵谨有些担心,连忙道:“可是姑姑,越王知道我回宫,一定会疑心我反水,他要是即刻起兵我们岂不是被动了?不然,我们先包围越王府吧?”

燕成轻轻地摇头:“今日我先动手,在百姓间倒要落一个不好的名声,我们等越王先动手。”,她面色是天成的高贵,目有傲色,轻轻一瞥殿中,徐徐开口,“爱卿辛苦,先让他们得意片刻,等他们逼近宫门再动手。”

赵谨道:“姑姑,那先生他……”

燕成望向远方,声音缥缈,轻轻地说:“念在昔日教导之情,留他一命吧。”

9

这场叛乱最后以叛军凌迟为尾声收场。顾且阳却执意面圣,请燕成免去赵匣玉的死罪。燕成批奏折的笔一顿,朱砂如血一般滴下来。她顿了良久,才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她眉眼间透着凉意,正对上他的目光,眼底的凉意更甚,却挑起一抹笑,温温柔柔地说:“我还以为你要为自己求一个安稳,却是为她求恩典。”

顾且阳却是低下头去,俯身跪下,柔声道:“谢陛下恩典。”

燕成留下了顾且阳软禁在府,将赵匣玉充入宫中做女官,算是保全了她的后半生。

赵谨去顾府上看望顾且阳时,他已消瘦了许多,有些虚弱地问:“陛下呢?”

“还在批奏折。”赵谨答,看着府中门可罗雀,哽咽道:“我能再问一次,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和姑姑说先生没有背叛她?”

他眸光清明开来,抿了抿唇,“你没有将我协助之事说与陛下吧?”

赵谨连忙道:“没有。”顿了下,还是试探地问,“先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他眼角眉梢却晕上一层温情,所叙说的话语却十分冰冷:“我常给她讲一句话,‘君子以作事谋始’。”

“其实我们最初的计策是让众人以为她对我有私情,不愿我与越王的女儿成婚。”,他闭目似是回忆,“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尚且坚毅,做了皇帝后反而束手束脚,事事依赖我,我早就和她说过赐婚的事情,她却一直搁置不提,连臣子都不会利用,那怎么是个一国之君的样子?”

赵谨震惊地望向他的双眼,听他徐徐道来,“你以为天下男女,相知相守才是道理,也许不假。可天上地下,莫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鱼与熊掌都不可得的事也是比比皆是。我或许可以做她的驸马,可我能做她的臣子,替她守住那个皇位。”

他微笑,手指抚上腕间有些褪色的红线,道:“百年之后,臣想陪葬在帝冢,太子可以答应臣的请求么?”

赵谨低低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后来燕成几乎每日下朝后都会到顾府小坐片刻,顾且阳在一旁抚琴,而她则斟一杯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那首琴曲弹得十分好听,她并未听过,于是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顾且阳给她斟一杯酒,微笑道:“叫《宁平赋》。”

燕成点点头,神色写满惫态,“很好听,宫里的琴师弹不出你这样清风朗月的意境。”

再后来,燕成总是梦魇,经常夜半惊起后再不敢入睡。赵谨便做主将顾且阳安排在殿外守夜。顾且阳夜间照顾她整晚,在她魇着后只轻轻地说:“我在。”透过朦胧月色,能看见她的睡姿微带稚气。而他怔怔出神,抬起手覆在她的脸上,忽而叹了口气。

10

来年开春,因是平乱后最安稳的一个春天,燕成特意办了格外隆重的家宴,恩准官员家眷进宫,又开恩不多拘束他们。推杯换盏时她有些醉了,便去花园里醒酒,月色朦胧下,有个身影站在榴树前。

不知是什么缘故,燕成走过去,那人慌忙下跪,她径自走到那人面前去,拿起他掉在地上的玉佩,那玉佩镌了两个小字:奉之。

她微笑对那人说:“这是你的名字?”

那人道是:“家父礼部侍郎付氏,臣名奉之。”

“哦,你是付卿的公子。”,她恍然,玉指抚上鬓角的九尾凤钗,缓缓点颔,“朕听内侍们提起过,说付家的公子一表人才,满腹诗书。”

付奉之不卑不亢道:“虚名而已,臣不敢当。臣闻陛下及笄时,曾做《驳先生论》,盛名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句话仿佛让她想起来尘封已久的事情,她弯眸浅笑,似冰雪乍破美好异常,眸色晶亮,恍若是多年以前的少女,明媚多姿。

“臣不才,但请自荐。”,付奉之倒是十分大胆,他仰面视人,“臣想入国子监做司业。”

燕成从容说道:“这可不是个小官,朕想听听理由。”

“臣等习书虽有虚名,却只是坐井观天,天下贤才都聚在国子监,臣想见识一番。”他嗓音低沉,说得极慢,眸中坚毅,亮如晨星。

燕成目光悠悠地注视着他,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良久,她又恢复了帝王的矜贵,含笑道:“允了。朕若听闻你做得不好,可就不止罢官这么简单了。”

付奉之拜下,神色恭敬却带有少年郎的苍松翠竹的意气,“臣领旨谢恩。”

燕成年近而立,愈加多疑善变,少有近身之人,故而付家的公子得圣上垂青,一夜之间就成了京城新贵,付府的大门几要被送礼的人踏破。

付奉之突然任职于国子监的事是第二日赵谨告诉顾且阳的,他仍旧在弹琴,面无表情,声音却哀楚透骨,“她应该得一位真正的意中人,青衫素冠,名满无双。”

此后他称病,不再见燕成,只是让赵谨将《宁平赋》的曲谱带回宫里。燕成几次来访被婉拒后,便再也不曾踏入顾府。

世人都揣测他二人的决裂应该是轰轰烈烈,事实上赵谨禀告燕成,说顾且阳身体不适不能面君时,燕成并未动怒,也没有流露出伤情的神色,她只是盈盈笑道:“你瞧我是不是老了?

11

顾且阳病逝于两年后的五月,那年宫里一株似火的榴树突然凋谢,枯花随风飘散在了宫墙内。

他逝后几日,燕成无疾而终,赵谨即位。

即位后是要给先帝选定谥号,礼部呈上的字是“文”,赵谨思虑再三,定了一个“奉

字。内侍们窃窃议论,说起京中那位炙手可热的国子监大人,似乎名字里就带有一个“奉”字。

之后便是给顾且阳平反,赵谨亲自督促刑部再审当年越王叛乱一案,终于为顾且阳沉冤反贼的名声。

由此这熙宁的十数年云涌风起,终于皆随斯人入土。也许后人翻阅史书,还可窥见当年秘事。

奉帝,工骑射,擅诗书。尝做《驳先生论》,引为美谈,享誉京中。初登大宝,越王犯上,后平之。帝名煦,字燕成。

顾氏,字奉之。曾自荐为国子监博士,后任国子监祭酒。与越王叛乱,囚于府中。所做琴曲《宁平赋》,为宫中宴席常奏。琴身刻有小字——“宁将风华付一掷,亦换佳卿半生平。”故猜测为曲名由来。后平反冤案,追赠梁国公,复改为成国公。帝感念其忠心,允之归入帝冢,葬于奉帝身侧。

云想想
云想想  VIP会员

帝冢

相关阅读
阴帅那些事

鬼节那天,一些恶鬼趁管理松懈,逃出了鬼门关,而黑白无常奉命追捕恶鬼 漆黑的山脚下,一阵黑风吹过,凝聚出两道实体。 “这方圆百里,就这阴气最大,”其中一人道。 “看来,还不少,你通知阿傍一声,多带点人来,抓了他们,“酆都城”那边还能再多宽限几天”另一个道。 山脚下这二人正是十大阴帅之一“黑白无常”前段时间七月十五“鬼节”导致十八层地狱一些“恶鬼”趁管理松懈,逃了出来。 而那天在鬼门关当差的正是黑白无

女妖

言罢风沙翻涌,如深海漩涡般将人卷入,待风沙停歇,原地已然空空如也。 传说,边境之南的沙漠深处,住着一只女妖。 女妖法力高强,能生人肉、活白骨,起死回生,但又性格乖戾,喜食人心。 时有商旅在风沙中迷路,漫天黄沙中隐约传来鼓声阵阵,先是如珠石掉落玉盘之声,随后愈发紧凑,响若雷霆震天,有喑哑女声循鼓而来,温温柔柔,却将那震天鼓声轻易盖过。 “公子的心跳真好听呢……味道,一定不错。” 言罢风沙翻涌,如深海

本以为两厢情愿,却不想他早已偷偷当爹

穆筝守孝三年,终于嫁给秦予白,却在喜宴当晚发现他已为人父,自己父兄也是因他而死。 大红的喜字贴满将军府邸,进进出出的仆人满脸的笑意,高声喧嚣中带有几分欣喜,井井有条中还带有丝丝慌乱。 自三年前大将军与儿子战死沙场,素白色与悲凉的寂静整整笼罩将军府三年,如今三年孝期已满,将军府唯一的小姐穆筝即将出嫁。 女子闺房中,一身红嫁衣的穆筝正对着铜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出神,自父亲与兄长离世,如此亮眼的色彩已经

醉仙楼相聚

“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一定能让你爱上我。””走到街上,突然一个小乞丐朝我跑来,撞到了。但我手里多了一个纸条。我趁人没有注意,赶紧装入了荷包里。“唉,大街上的,哪儿来的小乞丐,到处乱跑。小姐你没事吧。”“没事的,灵儿,咱买了甜糕就回府吧,我有些累了。”“好的,小姐。”在房中,我打开了纸条,心中一惊,是南邵的字迹“逸儿,你可还好,明日午时,在醉仙楼一聚,我等你。”我已泪流满面,南邵啊南邵,

清欢

我只愿这一生,清白欢喜,不受世间磋磨。“我只愿这一生,清白欢喜,不受世间磋磨。” 正月初六,宜嫁娶。 沈太傅的幺女要嫁给齐小将军了。 沈家世代清贵,沈老太傅是当今圣上的启蒙老师,桃李遍布天下。其女沈清欢则是连圣上都夸赞不已的好相貌、好学识,如此矜贵的贵女,嫁的人自然更加不同凡响。 齐家的独子齐元若,幼时丧母,少时丧父,虽然身世坎坷,但却是是世代传承的武将之家,据说他五岁能上马,七岁就能拉一张满

兄长可撩

“你这兄长,也太难撩拨了。”“我看不如你出手,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向懒散的姜歌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摇醒了守夜的丫鬟洗漱打扮后小跑着出了门。 丫鬟陪着她站了半个时辰后忍不住终于再次开口劝她先回马车坐着,自己在这守着就好。 姜歌却不愿意。 只有站在城门后才能第一眼看到她要见的人。 湘儿见自家小姐完全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好点点头,安安静静地一块儿站着。 姜歌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城门刚开了差不多

将门废后(下)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他死后,我与他同一个椁。 午饭后,我便将侍妾侧妃所居的宫殿名单送去了养心殿。 我在殿外等了快一炷香的功夫,何牧才晃悠悠地小跑出来,赔笑道:“让贵妃娘娘久等了,皇上刚刚跟温亲王议事,奴才不敢进去。温亲王到内间喝茶时,奴才才进去把这东西交给皇上。这安排皇上都看过了,已经让传口谕下去让几位娘娘们尽早搬进去。” 我点点头道:“那便好。”语毕,我正准备转身离

宿主叛逆期的那些天(上)

我的驸马,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 但我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心冷漠无情,就连身下的床榻也留不住几分暖意。 所以……不要再掀我被子了好吗!!在起了在起了! 相信我,手已经伸出被窝了。 我穿越了。 但原主并非惹人喜爱的女主,也不是令人痛惜的女二。 没错,我穿成了曾经备受宠爱的虞国小公主,因对男主死缠烂打,不断惹事生非而逐渐被皇室厌弃的恶毒降智女N号。 此刻剧情走过一

与世安(下)

前世他来晚了,他们差了时间。这一世他重生错了,他们又差着身份。我脑袋一下子就懵了,我颤着声线有些不敢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昭王却说“我没想到你也回来了,我是沈钦州。” 他要上前却被我伸手拦了下来,我想我需要时间来缓缓。 原来真的不是我想了多了,这一世的昭王果然不是前世的那个人。可我不明白,为何沈钦州会到昭王的身体里。 于是我告诉他我要认真想一想接下来的事情,唤来茯苓陪我回去。他不忍心逼我,故此没

我已拿稳反派剧本(上)

前脚才入宫,后脚灭我全家?既如此不义,不搅乱你的后宫跟你姓!春光无限的田野,野花芬芳,似乎连鸟叫也比其他地方的清脆嘹亮。何之洲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堂堂将军之女能过上这种乡野日子。看着在田里劳作的岑在河,这般男耕女织,自由自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以前那勾心斗角,见刀见血的日子强上千百倍。 旧山河风雨飘摇,一声号角,千军万马踏过这满目疮痍。前朝的旗帜拦腰折断,黯然落地,千人过万马踩,销声匿迹便是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