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李煜《虞美人》
夏末,即将奔赴大学的我,在东陌堂新区的家中收拾行装。夏末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投入屋里。窗外,单调的楼房遮蔽了外夹河畔的垂柳。它们不容分说地将我的记忆定格在当下。
而我,仿佛仍置身于曾经的东陌堂。
其实也不过几年前,那时的东陌堂还没有这些精致的楼房。那时的东陌堂,只是门楼镇最东边一个寂寂无闻的小村子。儿时,家里的一小段砖梯还没拆。小时候我出了家门一定会通过砖梯走上房顶,只为俯瞰清晨的故乡。十几年后回想起来,仍觉记忆鲜活如昨。记忆中的天空,一如既往地碧蓝如洗,似乎触手可及,但我知道时光不会倒流,只此一别,便是永恒。
思绪回到当下,我仍置身于东陌堂新区的家中。楼下,孩子们牵着爷爷奶奶的手,毫无顾忌地大步走。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令我想起了儿时的小伙伴。
儿时的我是散养状态。那时村里尚未开发,外地人很少,马路上的车也很少。所以父母很放心地放我出去胡闹。
也就这样认识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小伙伴—小宋。
我们相遇在夏天,而且颇为奇妙。
那天我摔倒了,膝盖擦破了皮。由于没有及时消毒,所以不大的伤口一直火烧般的疼。那天妈妈去门楼镇上修摩托车了。无奈,我只好在村里小广场的秋千上默默哭泣。终于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我已经哭不出声了。惟见一老一少悠哉悠哉走来。那个眼尖的小男孩一眼就发现了受伤的我。他拽了一下她奶奶的衣角。老人也发现了我。她赶紧将我领到家中,用碘伏给我的伤口消了毒。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男孩就是小宋。那天我们俩玩得很开心。自那以后,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初中时福山城里的崇文中学向门楼镇提供了一批名额。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父亲偷偷给我报了名。我甚至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小宋顺理成章地去了烟台第十八中学,每天坐着免费的校车西去门楼镇。而我,则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北上福山城区,现在想想,我们之间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有了隔阂吧。
初到崇文中学的那一夜。我想起了家里的热炕;我想起了夏夜窗外不曾间断的虫鸣声。而这些离现在也并没有多么遥远。而现实确是—我躺在宿舍冰冷的铁床上难以入眠。由于住校,我和故乡不仅距离上相隔甚远,连心理上也变得慢慢疏远。那时一个周回家一次,周五晚上到家,夜幕已笼罩了整个东陌堂,我独自走回家,心灰意冷。而这一切,同那场悲剧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时间回到初四那年秋天。那年秋天,故乡拆迁了。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曾以为我一辈子不会离开故乡。虽然我为了成绩苦恼,因为想家在宿舍暗自哭泣。但我一直以为我会永远留在故乡。拆迁从十月末开始。返校前一天晚上,我和父亲在村里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小广场,我们看着那几块牌子上故弄玄虚的文字,只是笑了笑。父亲说:“全是些糊弄老百姓的东西,要不还是照下来吧”说着便掏出手机照了下来。
下个周回家时,已经是11月了。第二天上完英语课回家后,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连家也没回,背着书包直奔小广场。
原先的那几块牌子旁边又竖起了一块新的牌子,只是那上面写了几个编号,还有几个村民的名字。村委会的办公区里,断断续续地走出来几个村民。旁边还有几个老人在交谈,我心生疑惑,走近他们,听到了签字、分楼、钉子户几个字。
刹那间,我明白了原来拆迁是真的。我心灰意冷,拖着无力的四肢走回家里。
那天天气很好,凝视着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我仿佛又回到了盛夏,但荒芜的杂草和落叶的树木告诉我时已深秋。回到家,里院外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四周依然是熟悉的静谧,安静的让我感觉时间仿佛停滞。四周不闻噪声,唯有邻居的说笑声回荡在院子中。回到家后,
妈妈已经做好了午饭。吃午饭的时候,我不禁悲哀地想到:今后我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吃妈妈做的午饭吗?
周天下午返校后,我欲哭无泪,只能趴在桌子上默默流泪。晚饭时其他同学都去食堂了,惟余我一人在教室里,我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我打开窗户,任凭冰冷刺骨的晚风吹拂着自己,这期间我的头一直往东看,因为我知道我的故乡在东边,但我回不去。小宋在门楼镇上的烟台第十八中学,那里没有晚自习,所以他可以回去,但我不行。
我从未感觉到一个周竟这么难熬,真是奇怪,这之前从没有这般度秒如年的感觉。我满脑子都是故乡的画面,想法也只有一个,就是回家,回到故乡,哪怕学习耽误了,我也愿意回到东陌堂,哪怕我们终究要被分开,我也想抓住这最后的时间留在故乡。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只能在崇文中学上晚自习,晚上回到宿舍后躲在被子里无声啜泣,醒来后,枕套已湿了大半,用手一摸,那上面没有该有的温度,只有冰凉的触感,那种昏天暗地的无力感我至今仍记得。
来到教室,我无精打采。上课时我几乎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东陌堂的画面,所以那段时间我几乎不怎么听课,连饭也吃不下。
还不容易熬到周五下午,我疯了似的,连滚带爬地跳上校车,只为了能快一点回到故乡。拆迁开始后的第二个周末,签字的村民已经有60多户了。依然是熟悉的周六,依然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这天妈妈没有做饭,让我去奶奶家吃。我放下书包就往奶奶家走,走在熟悉的街上,我终于体会到了李清照在《武陵春》中诉说的那种无药可救的悲哀。
她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的盛夏时分,也是这条街,那时可真热闹啊,村里人都不约而同地出来乘凉,几个老太太带着马扎和蒲扇凑在树下聊天。老大爷们也坐在空旷的地方谈论家长里短。而现在街上冷冷清清,有几户已经开始搬家了。卡车的声音回荡在街头巷尾,显得愈发苍凉。奶奶家的门是农村传统的木质结构,进门时需抓着门环开门。所以每次进门后我总能听见清脆的声响。也总会闻到熟悉的木屑味,阳光透过半掩的木门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的点点粒子也能看的一清二楚。奶奶家的院子很小,但尚可容得下一张饭桌。盛夏,我们经常把桌子搬出来,在院子里吃饭,迎面吹来习习晚风,头顶是一成不变的碧蓝的天空。而这样的体验这样的心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那天虽然天气很好,但是寒意袭人,已不可能像夏天那样坐在院子里吃饭,所以我坐在炕上,把盘子放在窗台上吃饭,身后的TCL电视发出冗长的回音,我的思绪也随之回到从前。我不愿意活在当下,我的当下惨不忍睹;我亦不愿畅想未来,我的未来一片灰暗,甚至是否能留在故乡也未可知。
那个周天返校的时候格外困难,下午返校,但是中午的时候我开始不寒而栗,浑身抽搐,连饭也吃不下,我不愿意返校,学校对我来说像是一个巨大的泥潭,而我用尽全力只为摆脱它。是的,我当时太天真了,天真的连请假都不知道。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爬上校车,绝望地返校。
我们家是最后一批签字的,所以我也目睹了东陌堂从熙熙攘攘到空无一人的过程,我清楚地记得搬走的那天是11月30日,时已初冬,家里种了20年的银杏树,树叶落了一地。彼时故乡已接近一座空城,街上没有行人,不闻语声。落脚处遍地是碎玻璃的木板,还有零落的瓦片和塑料泡沫。我已绝望至极,故乡从未这样,即使刮风下雨,故乡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一个月,仅仅一个月,就可以毁掉一个农村。
当晚我坐在新家,万念俱灰。新家在芝罘区的黄务小区。拆迁时分了两套楼,父亲只要了一套,另一套卖了。在黄务小区盘下了一套房。
父亲这么做,只为了我能接受更好的教育。
新学校在烟台东方外国语,这是一所私立学校。这里的学生差不多都是上流家庭或有钱人家的子女,就算不努力学习,也能交钱上高中。他们个个牙齿整齐、衣着干净,说话无聊。同这类人当然无法成为朋友。
我初到新的班级时,他们争先恐后地问我从哪来的,我说:“崇文中学。”他们阴腔怪调地叫唤:“没听说过呀?”随后他们又问我:“那你家住哪呀?”我本想回答黄务小区,但转念一想,我的家在东陌堂,尽管已经拆迁,但我的家只有一个,至于黄务小区,那只不过是一套房子,不是所有的房子都叫家。
所以我答到:“东陌堂。”
他们用兽医检查受伤的小狗似的眼神看着我说:“哦~你是福山的呀!”随后便分散开。
在班里我当然不受欢迎。因为我几乎不同任何人开口说话。我疯狂地用学习来麻痹自己,
那帮家伙见我一门心思地学习,就认定我想考烟台一中。休息时间我总是看各种类型的课外书,或是写写文章派遣自己对故乡的思念。我在凄清中送走了初中最后的时光。
中考那年我果然考上了烟台一中,不过予我而言,我并没有多么兴奋,不过是上学的地点从蓁山路来到了二马路,仅此而已。
烟台一中位置优越,交通便利。但这一切与我无关,夜幕来临时,我依然孤身一人回到宿舍。也依然一个朋友都没有,经历了拆迁之后,我很难融入这个社会,所以自然无法和其它人类正常交流。
只有一次,唯一一次。同宿舍的一个同学终于开口跟我说话,他自称是东珠岩村的。东珠岩和东陌堂仅隔一条外夹河。但是东珠岩至今未拆迁。一想到他仍住在农村,我不免有些嫉妒,但也只能心平气和地跟他交流。我说我是东陌堂的,他听后默默点头,劝我说:“你们那的回迁房应该快完工了吧。“而我只是不停地摇头,我说即使能回去住楼,我回到的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东陌堂。说完我扯过被子,倒头睡去。
烟台一中有很多社团,也有很多活动,但这依然无法冲淡我对学校的厌恶。说到底,烟台一中无法撼动应试教育的体制,这就好比一个人得了抑郁症,单纯地吃药是没用的,必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高二上学期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适合中国的教育,我很聪明,也能吃苦,但我并不适合中国教育。所以合格考过了以后,我立即休学,准备去泰国留学。合格考考完是12月,雅思考试在次年的4月30日。这几个月我并没有过的多么轻松。我有外语天赋,初中时代也学了新概念。绕是如此,我依然要在外语机构每天上六个小时的课,周休一天。休息的这一天我不玩手机也不看电影。我在黄务小区坐上南下的9路公交车,只为了回到故乡。站在一片废墟前,我生出万分感慨。东陌堂啊东陌堂,我已无退路,每次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总有一天,我会和故乡的故人重逢故里。这么一想,突然就有了动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雅思考试中获得了8.0分。之后,我又更加疯狂地投入到泰语学习中。
泰语基本过关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东陌堂新区的楼房也早已竣工。三年,我离开故乡整整三年。三年的时间,很多人走了,很多情怀消逝了,很多梦醒了。而我依然站在原地。
外夹河的水依然清澈如初,河畔的垂柳在夏日微风的吹拂下依然会轻轻摇曳,河边总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凑在一起洗衣服。
儿时我在河边弄丢的那只袜子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如同我已不可能找回从前的记忆。三年后再一次见到小宋,是在一个下午。
那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望着头顶碧蓝的天空发呆。他骑着电动车。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我们仍像三年前那样交流,没有想象中的隔膜,我们甚至连模样都没变。
他自述在福山城里的格迈纳尔中学上高中,放假时间少的可怜,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真羡慕你能出国啊,我可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小镇做题家了。”
我默然,半晌才答到:“是啊,我们都活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
其后我们天天见面。我们一块去健身房,他教我用器械锻炼肌肉,我很吃惊,我说:“你
这不是有自己的爱好吗?“他从跑步机上呆呆地对我说:“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但我终究要上高三,那时的我,应该没有爱好,没有假期,学习至死。“
我们起个大早,去王懿荣纪念馆。我们像个孩子一样站在王懿荣的浮雕前笑着拍照。我们一本正经地互相调侃对方不懂历史。有一天午后我甚至连午觉都没睡,他来叫我:“要不我们去海边吧。“我们来到芝罘区。一人租了一辆电动车直奔海边,我们穿着拖鞋来到第一海水浴场,他仔细地翻动沙子,检出一条小鱼,告诉我这是偏口鱼。我当然感到新鲜。因为我从初一开始住校,连周末都要上辅导班,我不曾想到原来课本以外的世界竟这么有趣。站在刺眼炫目的阳光下,我们照了几张相。
我们在夜市上吃小吃,他无不遗憾地告诉我:“你初中跑到福山城里真是太可惜了,我不用上晚自习,每天晚上都来这个夜市散步。“我听后自是感慨万千。这么多年,我已错过了太多。
回到东陌堂新区,我们经常跟小学生一块玩(尽管我们是高中生)。我们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大喊大叫,没心没肺地大笑。
只是时光终究不会倒流,我们也终将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收到朱拉隆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是夏末了。临走前我告诉小宋我要走了,他只回了我一句:你肯定没问题。
早早地起床,转机一次,飞机延误。
所以飞往曼谷的时候天色都有些微微暗沉了。
飞机起飞后我闷头看书,疲劳的身心随之放松下来,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飞机抵达素万那普国际机场的时候我终于被吵醒,我不情愿地抬起头,收拾东西。走出机舱的时候天并没有黑,我这才意识到我和故乡不仅在空间上有了距离,连时间上也差了一个小时。
头顶是热带特有的蓝天,碧蓝得没有一丝云絮。当然气温也很棒,38℃。
意料之中的,出租车根本装不下我的一堆行李。我多付了20泰铢,跳上一辆宽敞的突突车。
进城的路上,路边尽是些农家。路过一户人家时,两个在橡胶树旁挖沙的小女孩认出了我是中国人后,对我热情地招手微笑。我蓦地想起初中时代每个周五下午回家的时候,村里人纷纷笑着跟我打招呼,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身在异乡。
我像泰国人那样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转弯的时候遭遇了剧烈的颠簸,但我已不再顾忌,我只想祈祷,为自己,也为故乡。
东陌堂,我想你了。
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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