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孩子，野性十足。每到盛夏，村大队的鱼塘边就总会出现一些穿着红裤衩，白裤衩，蓝裤衩的毛小子。
很小的时候，我也想像那些大孩子一样，在水里东奔西走，一把抓起一条鱼，但我爸不让我去，他说那是别人家的东西。后来大了些，上三年级了。放暑假的前一天，我心里就在想着：“嘿，要是我在上学的时候溜去那，你总发现不了吧？”
于是，在那天上午，我满脑子都是鱼塘，好像鱼就在我脑子里游——好像我脑袋里长了个鱼塘。
村里有两个鱼塘，一个是养殖户包下来的，还有一个是另一个养殖户包下来的。以前我爸在其中一个养殖场上班，隔着岸就可以望见对面池塘的风吹草动，所以那时我没敢溜去抓鱼。现在他被调过去养猪了，就算他有千里眼，恐怕也找不到我在哪。
这样想着，那天吃中饭过后，我就从后院的鸡圈踱了出去，偷偷穿着老爸的凉鞋，兴冲冲地奔向脑中的池塘，连书包都忘在家里了。
池塘周围有许多芦苇，那些芦苇个个面目严肃，沉沉地注视无云的天空，有鱼从它们脚下游过，它们便用脚下的渔网将那些鱼绊住。因此，对于我们来说芦苇荡是绝佳的捞鱼场所，毕渔网都帮我们做了该做的事。
极热的夏日，粼粼的河流，轻摇的芦苇，穿行的孩童，欢快的鱼群，船上的女孩。每个夏天，池塘上的热闹皆是如此，铭刻在记忆中。
突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不远处的岸上，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我看得清清楚楚，穿着个蓝布格子衫，裤腿捞起，竖着眉毛东张西望——那绝对是我爸！
我立刻觉得不秒，扭头入水。水花四溅，他也注意到了这边。
他先喝了一声，我被震住了，把头从水面捞出来。只见他两只眼睛瞪圆了，一见我，一拍肚子，把鞋往边上一扔，从岸上一跃而下，惊得旁边的野鸭一哄而散。
“好哇你，老子就晓得你跑这个地沓(地方)来了！”他指着我说道。
我抓紧跑，结果被芦苇一绊，倒在水中。下一秒，他就把我拎起，在旁边那群毛孩的笑声中被“缉拿归案”。
“你，你咋知道我在这？”我弱弱地问他。
“书包都不背，还把老子的凉鞋穿出去，猜都猜得到你娃跑哪去了。”
看着他瞪圆的眼，我就知道，今天多半是不太平了。
回家了以后，他就把我绑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拿着一根“黄金条子”，对着我的屁股就是噼啪两下。
这回倒是领教了什么叫“黄金条子出好人”。这疼痛马上就让挣扎的我安分了下来。他倒是噼噼啪啪地打着，我倒是连挣扎都挣扎不得，只有“抱树思过”。
我气不过，即使他停手了，我还是不想理他。他像是打累了，把衣服脱下来系在腰上，露出肚子上一大块肥肉。他装作气呼呼地坐下，坐在我旁边抽起了旱烟。
“你是不是觉得老子收拾不得你？”他突然大声对我说，一面拿着那根条子噼噼啪啪地敲着石头。
他这副样子，我更气不过了。我还是没有理他。
“你老汉我挨的打比你多了不晓得哪去了，我还没资格打你了？”他又继续说。
这话细想倒也有些许道理。
见我啥都不说，他就自顾自地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也不管我爱不爱听。被绑在树上的我也做不了决定。
他讲的都是他小时候的糗事，但他丝毫没有什么羞耻感，反倒越发地眉飞色舞起来，两根粗大的眉毛一上一下。讲得满头大汗，他就索性把那件蓝布衫解下来擦汗，也不在乎脏不脏。到尽兴处，他还会狠狠地拍一下肚子，肚子上的五花肉也很配合，荡起一阵肉波。
记得那一次，他讲的是，他小时候偷偷喝了我婆婆炖的肉汤，还把碗打碎了。我婆婆为了惩罚他，把他绑起来用棉花烫了他的嘴。
我听得皱起了眉头。他倒是用很瞧不上的眼光看着我，两根粗大的眉毛又是一上一下，说道：
“咋了嘛。你老汉这种罚都受得了，看看你娃儿，敲你两下就气不过。”
“说出来你不觉得丢人吗？”
“嘿，你这娃儿尽说怪话。有啥丢人的？”他拿起条子别了我的头一下，“犯错就犯错了，别人罚你那是该罚，有啥丢人的？要是你自己还觉得丢人，那你不是心虚了？”
细想之后越发地觉得有道理。
他抽完烟，气也消了。不如说他根本没生气，只是打着我消遣。
“娃儿啊，你要晓得，哪个都要犯错。关键是犯错了能不能改。你老汉脑壳笨，所以犯错多。但是犯过的错，绝对不得犯第二次。”
我听完又笑了他见我笑，又是装作气呼呼地打了我一下。不觉傍晚将至，烟斗里的余火成了昏黄的天空下的星光。他看着远方入神，眼里尽是黑乎乎的土地，无光的周围，他的眼里光影浮沉。
“现在，你奶奶也走了。之前她还管你老汉来着，现在想她来管我都管不了了。”他啧着嘴，在地上扣起了石子。
“那你不是随便犯错，想干啥就干啥？”我转过去问他。
“瓜娃儿！(笨蛋）”他的大手重重地敲在我的后脑勺，温沉而有力，“不是随便犯错，而是犯不得错了！长这么大还犯错，就是犯罪！”
“犯罪？”
“就是犯罪！等以后你爸打不赢你的，你就不准犯错了！晓得不？再犯错，你就等着坐大牢嘛！”
他说完重重地呼吸，硕大的肚子一上一下。听他这么一说，我被吓到了——“坐大牢”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你不是说，哪个都要犯错吗？长大了还不是要犯错。”
“瓜娃儿哦。犯错也要讲可以宽容的和不可宽容的。等你长大点就明白了。”
他歇一会，拍着肚子走了几圈，“娃儿啊，你积累的错误可以越来越多，但你犯错的次数要越来越少。”
他的这一番装模作样的说教，当时还小的我肯定不明白。
后来，他每次打了我之后，都会给我讲一点他犯错的经历。譬如：拿鞭炮喂狗，拿镰刀割了别人家的麦子，用火柴点炸了别人家的茅房等等。
他拿鞭炮喂狗，得到的是被狗追了一路；他割了别人家的麦子，得到的是被别人吊在树梢上打；而他炸了别人家茅房后，得到的是被关在局子里一周不回家，以及一笔不小的赔款。
我听过的故事，大多都没有后续，也再没有类似的情节。或许正如他所说：他不回犯相同的错误。自然没有相似的故事。
他犯过的有些错误确实被包容了，大不了只是被狗咬一口。而有些错误也确实让他成功“坐了一回大牢”。
可以被包容的错误，不可饶恕的错误，故事里似乎都有。后来我长大了，在这漫长的岁月过后，他的故事被我拿出来回味了一番。但我惊讶地发现，他经历的和我经历的竟完全对不上号，他做的事我都没做过。好像我不是亲生的似的。
那一瞬间，我真的有些哭笑不得。但也许，这样的光景正应了他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娃儿啊，你积累的错误可以越来越多，但你犯错的次数要越来越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