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一)

2022-08-25 00:01:03

古风

一般傀儡只是外表与常人无异,内里拆开一看便知,但江筠却是个半人半偶,由活人炼制而成。

今岁开春时,我接了一桩好生意。

来人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头带黑纱斗笠,仅露在外面的两只手透着病态的白,右手无名指上系着一圈透明的丝线。

南海鲛绡!

我暗道一声好货,这年头能用南海鲛绡织丝的人必然来头不小,我更热切了些,嘱咐衣衣为他煮了一杯好茶。

他盯着衣衣走动的身影看了半响,直到我不耐烦地咳了一声,他才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说:“我想找一个人。”

我将茶推到他面前,他掀开斗笠,露出苍白清俊的面容,他双手摩擦着茶沿,在蒸腾而起的雾气中模糊了视线。

他缓缓道:“她叫江筠,是我的……妻子……”

我敢说,自我江湖百晓楼创立以来,就没听到过这么曲折婉转,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了。

来人名叫陈妄,是一名偃师,不过江湖上对偃师的评价却不太好。

偃师长相多阴柔白净,他们利用傀儡刺探攻击,达到目的,常常令人防不胜防。

因此,有行偃术者,皆为小人这种说法。

多年前,陈妄的父亲为他定下了一门婚事,女方书香门第,与他青梅竹马地长大,只待长大后成婚。

怎料变故横生。

江筠十五岁时,双方父母在一起讨论婚事,那天却不知怎的走水了,两座比邻而居的宅邸,在那一夜化为灰烬,无人生还。

如果不是江筠那天出去见朋友,估计也逃不了这一场厄运。

事后,陈妄找到江筠,她已经被这巨大的噩耗震惊昏迷,精神崩溃,心存死志。

陈妄怕她出事,一直陪着她,许诺等她好了就成婚,但三年后,江筠突然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走。

陈妄抿了口茶:“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请晓公子一定替我找到她,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百晓楼素来是事前商议好,事后取酬金,酬礼也不定是金钱,不过现在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我盯着他,沉沉道:“陈公子若是有所隐瞒,这桩生意百晓楼也做不了。”

不是我多心,他说得实在含糊其词,漏洞百出。

我说:“走水的原因究竟是为何?家中突遭横祸,陈公子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找自己的未婚妻?”

“名姓事件我已大概告知,晓公子何必追问这许多,毕竟人人都有不愿说出的往事。”

他说到这,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再说,是‘晓公子’,还是‘晓姑娘’?”

我大怒,敢这样戳破我身份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他说完这话,人已经退到五步开外,正要离开。

我盯着他的脚,冷不丁道:“听说三年前,藏剑山庄毁于一场大火,少庄主陈妄下落不明?”

因着我这句话,他悬在半空的脚又生生退了回来。

不怪我,他实在太欠揍了。

人说,江湖百晓楼,尽知天下事。

百晓楼是我花重金网罗天下飞贼暗探所创,他们为我提供情报,我则给他们安身之所。

不过往常,楼里只有我和衣衣二人,也着实无聊。

陈妄还是没告诉我具体的来龙去脉,我也没办法,和他敲定了一匹南海鲛绡后就放他走了。

转头装模做样的取出信鸽放信,让我的一干手下们去替我找这个人的消息。

事毕,我拍拍手,拉开隔间的帘子。

一个雪肤花貌,身形窈窕的女子坐在窗前,只是满头银丝,红颜苍老,实在令人叹惋。

她回头对我颔首:“多谢。”

我:“不客气,谢礼?”

她笑道:“你不是敲定了一匹南海鲛绡吗?”

“那还不够给我的衣衣做两件衣裳的。”

我撇撇嘴,又问,“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这位就是江筠。

我和她的相遇纯属偶然,两年前,我被正道门派追杀,仓皇逃至一间破庙,遇上同样奄奄一息的她。

那时她已是满头白发,怀中紧抱着一只布娃娃,她对我伸出一只手,声音嘶哑虚弱:“救我——”

我带着她在破庙躲了一个多月,亲力亲为照顾她,她并未询问我的身份,我也不关心她是谁。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问过往。

后来有个傻子为了救我死了,他给我留下我一生也挥霍不尽的钱财,我就此心灰意冷,退隐江湖。

再后来,我创立百晓楼,没有帮手,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承我一月恩惠的人。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至于为什么会想到她,拜谢南衣所赐,我对偃术极为熟悉。

也是因此,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傀儡。

但她和普通傀儡不一样,一般傀儡只是外表与常人无异,内里拆开一看便知,但江筠却是个半人半偶,由活人炼制而成。

不过这是禁术,当傀儡觉醒那一天,无论主人还是被施术者,都会遭到极大的反噬。

她那头白发,想必就是已经觉醒了。

她留下来帮我,算是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

但她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直到百晓楼闯出名头,陈妄找上门,我才明了。

——哦,原来是这样。

当日她受邀留下助我的时候就曾说过:“若有一日有个叫陈妄的人找上门,询问我的消息,切记帮我隐瞒。”

当一个人有心要藏起来的时候,便是天涯海角也找不到。

这次我问她,你要躲多久。

她笑了笑,唇边溢出一点血丝。

“不多,就三年。”

我嗤之以鼻,感情这事,冷暖自知。

看那陈妄的决心,她能不能安静躲过这三年,还未可知呢。

江筠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她身体一直就不怎么样,现在看着,大有要羽化登仙之势。

这些天她总是卧床,昏迷的次数比醒来的时候还多。

今日她难得清醒,握着我的手叮嘱:“替我告诉他,我不怪他。”

我皱眉:“说的什么混账话。”

陈妄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却不喜练剑,醉心偃术。

那场大火是他父亲练功走火入魔,在江家发作,打翻烛台所致。

他找到江筠时,她对他极力抗拒,陈妄随身带着制傀儡所用的摄魂香,被江筠吸入。

他鬼迷心窍,便顺水推舟将她炼成了傀儡。

但这法子伤人伤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等江筠有朝一日清醒过来,又该怎样面对陈妄。

我叹了一口气,将她推到后院晒太阳,衣衣很自觉地在边上剥核桃。

日光洒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睫羽,衬出一种羸弱又惊心的美。

她精神不济,手中攥着那只布娃娃,靠在我的肩膀上昏昏沉沉说着胡话。

“他小时候不好好练功,陈叔老是打他,他一害怕,就躲到我家来。”

“他的手可巧,会扎布娃娃,做木偶人,常趴在我家院墙上逗我开心。”

“若不是……那天我冲回家,看到爹娘的墓碑,说不定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他会一直陪着我。”

我面无表情,这话谢南衣当年也曾对我说过,也不知先失约的是谁。

衣衣走到我旁边,抬手戳了戳我的脸。

我瞥他一眼:“做什么?一边玩去。”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躺着两颗桃核,被他用小刀刻成了星星模样。

他笨拙的将东西捧到我眼前:“星星,给你。”

我一时心梗。

他的主人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偃师,他也当仁不让,将这技艺学了个十成十,尽用来讨姑娘欢心了。

一样的臭德行!

我和陈妄约了一月之期,一月之后,他会来拿结果。

但他十分焦急,这几日总是时不时飞鸽传书问我有何进展,他自己则在另一边寻找。

我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筒,又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当事人,琢磨着实在没什么好回他的,就顺手从衣衣身上撕了一块衣料给他送去。

那匹南海鲛绡我是要定了。

不料陈妄接到那块破布的第二天,就传信过来说他马上就到。

我:??

陈妄赶过来那天,就像有仇家踢门一样,把我的百晓楼震得噼啪响。

彼时我还在纠结给衣衣的新衣裳用什么花色好。

结果“嘭”的一声巨响从前院传来——大门被踢倒了。

我特意请来手下八大高手助阵,还以为能拖一会儿,但显然我低估他了。

他是个不逊于谢南衣的偃师,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我那群手下就被他打得倒地不起。

我还得亲自上场。

不过碍于江筠的面子,还是要手下留情。

他手中缠绕数根丝线,操作着三两只傀儡,面目焦急狠厉,但无意与我争斗。

左避右闪寻出间隙大喊道:“晓公子,你好不厚道!既给了消息,又为何在此拦我?”

我懒得理他,我能怎么办,还不是你心上人不肯见你。

双方对战正酣之际,他忽然停手,直直喊道:“晓公子,你怎么不叫你那只傀儡来助你?”

该死!

我被他乱了心神,一时错漏,一只傀儡直冲我天灵盖而来。

我来不及抵挡,却听一声闷哼和些许零件断裂之声,再回神,衣衣就在我脚边躺着,却没了生气。

不对,衣衣是只傀儡,他原本就没有生气。

谢南衣早就死了,是我这些年沉于往事,无法自拔。

我蓦然想起那天谢南衣因我被武林正道围攻,寡不敌众,临死之际剖心取血,做出最后一只傀儡。

他说:“星星,对不起。”

他是个混蛋,虽他才是下蛊之人,却让我心甘情愿成了他的傀儡。

但是现在,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没了。

我双目赤红,形如鬼魅,再也抑制不住,祭出我的成名绝技——千拂手。

陈妄看我使出的招数,再次愣住:“你,你就是当年盗走武林圣物大还丹的千手魔女晓星星?”

我冷笑道:“怎么,你要让那些人来追杀我吗?”

我将他操纵傀儡的丝线齐齐斩断,他没了武器连连退避,几次差点命丧我手。

“等等!”他腾出一口气,大喊,“我,我会修!我可以修好那个傀儡!”

我的掌风堪堪到他面门。

事后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心有余悸,哪有半点藏剑山庄风流倜傥的少公子模样。

“疯子。”他说。

我不甘示弱,回嘴道:“我这疯哪有你老子疯,听说他当年看上友人之妻,闹得家破人亡……”

这话戳到了他的心病,他脸色发白,垂下脑袋,再不说一句话。

我将衣衣抱到他旁边。

“你要是修不好他。”我顿了顿,道,“那你这辈子也别想见到江筠了。”

陈妄提着工具凝神检查衣衣,越看越皱眉,他抬头问我:“你这傀儡,是用主人心头血做的吧?”

我心一紧:“不能修吗?”

谢南衣曾对我说过,傀儡也有好劣之分,品级越高的,修复也就越复杂。

其中又以主人心头血所做的傀儡为绝世精品,这种高阶傀儡甚至可以做到与常人无异。

所以这么多年,除了眼前这个,都没人发现衣衣的异常。

“可以修,不过伤了部件罢了。”他点点头。

又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你这个傀儡,既承了主人的心头血,那么他的样貌声音应当与主人是一模一样的。”

“但我不认识这张脸,当世也无人能做出这样精妙绝伦的傀儡,只除了一个人。”

他直盯着我,“已故的偃术大师——谢南衣。”

我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谢南衣这三个字了。

如今再听,只觉头皮发麻,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宣泄的酸涩和委屈。

是他说要陪着我的,他先招惹我的,但先走的还是他。

陈妄的嘴在我眼前开开合合:“听说他曾为救一个女贼没了性命,难道就是你?”

是我,就是我,他是当年初出江湖天赋异禀的新星。

而我是深山长成,无父无母的弃婴,甚至后来还为祸江湖,人送外号“千手魔女”。

我是个偷儿。

我游戏人间,寻戏百姓,拿了他们不少吃食玩物,偶尔发一回善心,还会给路旁的乞儿也分两口。

后来我遇到他,玩心大起,拿了他一只傀儡。

他又气又急,跟在我身后两个多月,我玩够了,将东西还给他,他反而不要了。

他那时义正词严:“我要看着你,你不能再去偷别人家东西了。”

我大叫道:“那怎么可能?我又不会赚钱,怎么活下去?”

“反正偷东西是不对的。”他想了想,认真道,“我会赚钱,我赚钱给你用。”

……真是个傻子。

他一跟就是两年,果真把他赚的钱都给我用了,有时我手痒想大显神通。

他就拦着我,一急就喊道:“你要想偷就拿我的吧,我做的傀儡都给你。”

后来我竟然金盆洗手了。

只是那时江湖已容不下我,凡有什么宝物失窃,就扣到我头上,以致我真的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女贼。

江湖正道对我围追堵截,还连累了谢南衣。

他们成功了,谢南衣却死了。

我自小无人教养,不辨善恶,他还没来得及教会我去爱他。

那年我一怒之下,盗走了武林圣物大还丹,从此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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