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明月共潮生(下)

2019-01-09 18:05:13

奇幻

冷光灯将走廊照的通明,爷爷的手术还在继续,爸爸站在通道中央很自然得将我和杨阿姨母子隔离开来,江宇因为爸爸改签了午夜的航班一个人生闷气,时不时推搡一把杨阿姨。

我十指紧握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时差完全混乱的我此刻正昏昏沉沉,突然间,手术室的灯暗了下来,片刻后一个一米八五多高的男医生戴着口罩走了出来,身后的护士推着轮床正按照医生的指示朝我们走来。

我急匆匆站起来,爸爸靠近医生询问手术情况,那个男医生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深夜十点的手术室,正常手术总共进行了十多个小时,可面前的这个男医生依旧意气奋发,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

我在心里暗自佩服了一番,听他声音如琴低沉温柔半是宽心半是报告般说:“老人家虽是肺癌,但经过两次化疗效果好了很多,今天也只是突发性肺气肿引起的心脏问题,幸好就医及时,现下没什么大碍,但毕竟年纪大了,癌细胞也没有完全清除,所以要持续留在医院观察。”

他话音刚落,坐在旁边的杨阿姨就扬声道:“好了好了,这下我们可以回上海了吧。”

或许是在医生这个外人面前,爸爸转身瞪了杨阿姨一眼,我和爸爸连声道了谢,医生转身又回了手术室。

我站在轮床旁边,爷爷静谧地躺在白色床单上,苍老的皱纹已经爬上了眼角,头发苍白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脖颈处密密麻麻的细纹清晰可见,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很老的人了。

我轻轻摩挲着爷爷的手,爸爸在一旁顿了几下还是开口道:“既然你爷爷已经没事了,我们就先回上海了,辛苦你了,小暖。”

护士将轮床推走,我目送着轮床的朝着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去,一时间泪水溢出眼眶,爸爸见状,忙过来拍了拍我的背,安慰道:“这不都挺过来了嘛,再说,生死有命,总是有这么一天的。”

我往后站了一步,故意和他拉开距离,他顿在半空的手也只好僵住,杨阿姨在一旁像是看热闹一样,“呦,老江,你闺女脾气可真大。”

我擦干眼泪,振作着回道:“本来也指望不上你们。”

这句话,我是对爸爸说的,爷爷生他四十年,事事操心处处费神,可已经过了半辈子的他,却依然做不了一家之主。

爸爸神色一变,没再说什么,沉默了半晌,正准备说话的时候,我背过身冷言道:“不送。”

江宇欢呼雀跃地跳起来,拉着杨阿姨的手,轻快地说:“哎呀,一天都没吃正经饭,我要去吃肯德基。”

爸爸神色踌躇,一步三回头,我固执得不去看他,既然指望不上,索性便一点温情都不要。

他们一家的热闹声终于越来越远,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几乎是倒下去,趴在椅子上,瘫坐在原地开始失声恸哭。一天的提心吊胆和劳累,看着爸爸一家把我隔离在外的冷眼,想到爷爷还未亡就要被软弱的爸爸惦记家产,我越想越心痛,脑子混沌昏昏沉沉,险些晕在地上。

恍惚间,我看见手术室的门打开,那个医生一身白衣半蹲在我面前,低沉地说:“你没事吧。”

想着刚刚被他撞见了尴尬的家事,我又生性要强,只好强擦了眼泪,支撑着椅子想要站起来,可身子太重我试了几次只好作罢。他伸出胳膊,也没有询问我究竟愿不愿意,坚实的臂弯竟然伸向了我的腿部和后背,公主抱一样把我抱起来,许是太过困乏,我没精力想其他事情,那一瞬间,只觉得这个男人孔武有力,救我于水火之中。

我含含糊糊地道了谢,眼皮不断上下打架,等再醒来的时候,我和爷爷睡在一间病房里,整个房间静悄悄地,隐约只能听到仪器的正常监测声音。

休息了一晚,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机,看向床头柜的霎那,手机正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连着充电线。

我下床穿好鞋,拿起手机,爸爸的消息有十余条,无非就是报平安,还有以为我生气只好说对不起毫无诚意的表情包。末了,还发了一个红包以示补偿,我冷笑了一声,突然感慨,我的父爱竟然是如此廉价。

我又看了看爷爷,他睡得安稳,还没有醒过来,仔细回想了医生昨天晚上的话,爷爷可能要在这儿呆几个月,这是一条长战线任务,我得先回家收拾一番,趁着这几天没事,先把家收拾一通,下周去研究所报道,这样照顾爷爷和工作都不误。

正想着这些事情,推开门的霎那,眼前一黑,和面前的医生撞了个满怀,我连连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

昨天状态昏沉,我没怎么看清这个医生的脸,此刻我们两面对面,我抬头看他的时候,这才发现他星眸朗目,唇红齿白,瘦削的脸颊,突出的锁骨,穿着白色的制服依旧能看出倒三角的标准身材。他见到我,自然地笑起来,声音清朗道:“你醒了,休息的好吗?”

我感激地望着他,顿时回忆起昨天晚上他公主抱一样把我抱起来的场景,直觉脸颊滚烫,可也硬着头皮说:“谢谢医生,我昨晚失态了。”

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凌乱的头发,为了方便,我的波波头一向好打理,可天知道刚回国的我,再加上昨天的一番胆战心惊,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我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正觉困惑的时候,他饱含怜惜地说:“小姑娘,高几了?”

难怪!我还说这个医生不注意男女大防,原来,竟是把一个女博士想成了高中小女孩,所以行为举止便是像对一个小女孩一般。

我咳嗽了两声,尴尬地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秦朝生,继而说:“秦医生,我已经博士毕业了。”

他吃惊地张大嘴,像是难以置信一样,我接受着他眼里的惊疑不定,缓缓鞠了个躬,说道:“您查完房有时间的话,我希望能跟您谈谈。”说完,我推开他,踩着帆布鞋走出门匆忙跑向厕所。

5

秦朝生的办公室几近古朴,刚进门我就发现这里的装潢实在可疑。

一件四扇屏风立在办公桌和门之间,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直到落座都没看到一件儿像是现代的东西,当然除了他身上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白大褂。

红木桌子,古朴庄重的茶具,就连身后的书柜都是木头制成,里面的书籍隐隐约约能看到是线装,我四处环视一番,直到听到他桌子下的打印机发出熟悉的上墨声才回过神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爷爷的所有检查资料,有胸部的X光片,还有一些细细碎碎之前的检查清单,因为爷爷是本土居民,一直以来都在这个医院看病,病历档案自然也是最全的,秦朝生把一份份报告平铺开来,放在桌子上,一份份同我讲起来。

阳光柔和得从窗子照进来,他亚麻色的头发在光照下显示出好看的颜色,房间里有说不出的海洋味道,许是他喷的香水。我看着面前这个神色认真的男人,指节分明敲着面前的化验单,三分不忍七分关切地建议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再接着做化疗也没有用,倒不如安安静静在医院观察几个月,等稳定之后,就可以回家看看还想做点什么。”

他说话温柔,我一时看的呆了,想到爷爷平时也是如此对我说话,一时竟流下泪来。

他看我哭了,忙宽慰道:“你也别着急,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地陪在他身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满怀感激地再次朝他致谢。

就这样,趁我还没去研究所工作,我先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把爷爷要用的换洗衣物和平时的生活用品准备齐全。爷爷已经醒来,现在也每天有固定的护士做一些轻松的运动,气色渐渐恢复。周日下午,爷爷吵着要吃我煮的海鲜粥和家门口的沙茶面,我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正好又路过秦医生的办公室,只听到那个小护士笑嘻嘻地问他:“秦医生,晚上一起吃饭啊。”

他摇了摇头,嘴角带着笑意说:“晚上加班,出不去。”

想到他对爷爷的照顾,索性将这顿晚饭做的丰盛一些,给秦医生也预备一份。

我提着饭煲进门的时候,秦医生正站在床畔弯下身贴在爷爷嘴边听他讲话,他高高的个子半弯着腰,膝盖还微微弯曲,可他依然耐心温柔,看的我心猿意马。

我笑着敲了敲门,爷爷看到我,高兴地招呼秦医生道:“秦医生,我让我孙女给我做了晚饭,你也来吃一点,耽误你晚饭时间也不能去吃饭,真是过意不去。”

秦医生拿起笔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我凑过去看的时候,发现什么也看不懂,但还是一眼就发现他写的并不是简体字。

“秦医生是台湾人?”我随口问道。

“啊?不是,我应该算是福州人。”他淡淡地回我,眉眼依旧含笑,语气舒朗。

“那怎么会写繁体字啊。”我凑上去,再次准备看的时候,他已经合上病历本,转过身对我说:“自己没事胡乱学的。”

我还准备追问的时候,爷爷不住地叫嚷道:“暖暖,快开饭吧,秦医生你也一起吃点。”

他摆了摆手,略感歉意,说道:“爷爷,我现在还是工作时间,谢谢你的好意。”他说完又冲我点了点头,礼貌地推开门,继续去查下一个病房了。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才慢慢了解道,秦朝生,现年三十五岁,医大一院主任医师,又有骄傲的留美履历,是杜克大学的医学博士。而且为人谦和低调,再加上谦谦公子玉树临风的皮囊,是这家医院的典型招牌。

我拿着iPad,一边看论文,一边在脑子里合计明天入职的事,爷爷本来就生性开朗,在医院这几天已经和护士医生相处得很好,再加上也不需要人照顾,我只需要每天三餐来医院送饭,而研究所的工作时间又有弹性,对我而言两者可以兼顾。

爷爷一边吃饭,一边不住地夸赞我的海鲜粥和沙茶面,我看着多出的那一份,又一想明天就不能一直在医院呆着,索性就以这个借口去给秦医生送个晚饭。

我拎着饭煲穿梭在走廊之间,靠近秦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里面似乎有海浪的声音,可转念一想,最近的海岸离这儿也有一定距离,怎么可能有海浪的声音,我叠指伸手敲了敲门,半晌里面都没有回音。

我屏气凝神又听了一会儿,里面依然有阵阵的海浪声,而且我明明听到护士说,秦医生已经回了办公室,我又敲了敲门,依然没有人回应,但能听到明显减小的海浪声响,许是我用力过大,本身虚掩着的门被我径直推开,里面像是有吸引力一样,将门大开,我险些摔倒,站稳后,我这才看到屏风被水浸湿,我试探着叫到:“秦医生?”

依旧没有人回应,主人不在,我又不好进屏风后面去,只好再提高音量道:“秦医生你在吗?”

突然,电光火石间,一道蓝色身影闪过,带来阵阵腥湿味道,我眨了眨眼再想去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医生已经站在了我身边。

他依旧是翩翩公子模样,只是头发略微有些潮湿,像是刚刚洗了澡还没有干,白大褂也似乎是刚穿上的样子,里外反了都没有注意,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看一个刚刚出浴的美男子。

我结巴道:“那个,那个,我敲了你门好几次,都没有回应,然后一不小心用力过大就推开了门。”

他两眼弯弯,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如琴的声音再次落入我耳中,像是天籁一般蛊惑道:“进来坐。”

我把饭匆匆放到他的办公桌前,脸颊像是火烧一般难堪,不用想也知道,就算是在美国泡了十多年的我,此刻也张皇失措,害羞不知所云。

秦医生看着桌子上的饭,问道:“是给我的吗?谢谢你!”

我再顾不得说一句话,只想立刻离这个地方,一面摆手一面说:“客气什么,我先回病房了。”

可出了病房,我一拍脑门儿这才想起来,我忘记和他说明天开始上班的事情。半路折回,站在门口,正艰难踱步的时候,屏风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怎么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说道:“秦医生,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整天都呆在医院了,爷爷麻烦您多留心。”

听到他客气的回答后,我收了心,也不再觉得脸红耳赤,神色如常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只是,我再想竖起耳朵听之前的海浪声的时候,却再也听不到了。

我回头看着被打湿了半面的屏风,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觉得整个办公室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哪里有问题。

6

再次见到秦医生,我已经在研究所上了一个星期的班,我每天都只能三餐时间去医院,而他也工作匆忙,总是完美错过他在爷爷病房里查房的时间。

刚入职新的环境,大概因为依然是科研为主的研究单位,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之处,再加上所长曾和妈妈同时在哥大做过博后交流,对我也颇为照顾。

周六照例是研究所出海的日子,我去医院看望过爷爷以后,便回家准备出行的装备,在医院大门的时候,碰巧看到了秦医生。

“要走了吗?”他关切地朝我打招呼,我笑盈盈地回应道:“嗯,明天有出海任务。”

秦医生很感兴趣地问:“去哪片海域呢?”

我朝他笑了笑,故意促狭地说:“这可是我们科研工作的秘密,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配合着说:“好,那我等你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中国的海域执行出海任务,在哥大读博的日子,可能还是学生身份,即使有出海任务也是在很多前辈的陪同下,一应事务都不用我考虑。可这次,大概是实验室的主任想看看我究竟有几斤几两,所以才让我带着三个学生来到这片不算近也不算远的海域。

天晴风柔,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缓缓将采样设备放入海水中,船舱里的中控室内,我和三个研究生盯着大屏幕观察采样设备的下潜深度,等设备安全到达指定位置后,采取样本,再经过漫长的等待,等它浮出水面。

可就在这时,天空突然转阴,海风突然肆虐,除了科研人员被要求呆在中控室外,几个船务人员和船长正焦急地收帆,抛锚,我走出中控室,略带担心地问船长,“我们的采样设备还没有上来,现在的情况乐观吗?”

“海面上的天气,谁都说不准,你们动作尽量快一些,我们先做一些准备,但不知道接下来老天爷怎么安排。”

采样器还没上来,海面上的天气又飘忽不定,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静静等着天气变晴,可如果……

我没再深想,我站在甲板上,抱着双臂,单薄的外套此刻也抵御不了海风,我突然想起刚回国的那天,那场越想越后怕的经历。

正在我恍神之际,天空突然转黑,海风大作,明明是正午时间,可波浪翻滚,船左右摇晃,船长大声朝我喊道:“江博士,咱们现在必须要折返了。”

我看着不断汹涌的海浪,心里知道必须立刻走,可中控室的学生此刻已经出来,我们必须再等三分钟的时间,才能等到采样机浮出水面。

当下,我问道:“还能再坚持三分钟吗?我们的采样机马上就浮出来了。”

船长看着天,哀声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再等三分钟,反正现在走也祸福难料。”

我点了点头,看着墨蓝色的海面,不禁对这占据地球近乎百分之九十的资源心生敬畏,短短的三分钟时间,我却像是经历了一生一样,漫长的等待,终于将采样机安全拿到了船上。

船长看我们收拾完毕,立马下令调转船身,准备原路返回,可这时,比刚刚还要猛烈的海风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船身摇摇晃晃,险些翻了。

光是海风倒还可以应付,可海风携裹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朝船上扑来,我们应对不暇,船长继续冷静地朝前驶去,恍惚中,我们看到前面似乎有一尾渔船,挂着天蓝色的帆像是往前平稳地行驶,船长见状,忙大声呼喊起来,“跟着那辆小帆船,他似乎知道怎么躲避海风。”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的航程,我们终于进入了安全区,那艘蓝色帆布的渔船也渐渐朝我们靠拢,刚靠近,我才发现,竟然是秦医生。

我忙走到甲板前,兴奋地朝他打着招呼,“秦医生!”

船长也走过来靠近我,“你认识他?”

“嗯,医大一院的主任医师。”

茫茫大海上,秦朝生划着一尾渔船,蓝色帆布在日光照耀下格外亮眼。风平浪静后的大海显得那么静谧迷人,此刻的我却因为太过欢呼雀跃忽略了船长在一旁孤疑地看向秦朝生,说了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二天,我拎着果篮准备再次感谢秦医生的救命之恩,刚靠近爷爷病房的时候,就听见爷爷在说:“我们家江暖,别看嘴上不饶人,直来直去急性子。其实心里啊,温柔善良得很。”

秦医生在一旁不住地点头,笑容挂在脸上,像极了夜幕时分海上的那轮明月。

我鬼使神差地直接推门进了病房,秦医生看到我,打了个招呼就和爷爷道别,查下一个病房去了。

我坐在爷爷床边,爷爷开玩笑地跟我说:“暖暖,你什么时候找个男朋友啊,爷爷希望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暖暖穿婚纱,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我鼻头一酸,别过脸去,佯装生气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爷爷你可别想把我泼出去祸害别人!”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我却早就深思熟虑思考这个问题了,读书期间也有不少男孩表白示好,可我忙于学业,又对美国的三分钟热度男孩不感兴趣,他们追一个人往往不耗费心里,只要看不到希望就立马换目标,我厌恶极了这种人。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像秦医生这样的男人,虽然骨子里透着古朴,可却是让人安心的沉稳,喜欢古色古香的东西,在这个物欲横流嘈杂的世界里,虽然格格不入但却莫名能让我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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