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的分岔路口

2019-01-31 18:00:24

青春

“两条路分岔在林中,而我——

我选择了那条,人迹罕至

于是造成了一切差异。”

——弗罗斯特

(一)

这天,我随三五同事一起到红山大峡谷游玩,水声激越,白浪翻腾,百米外都能感受到瀑布所带来的潮湿气息,我拿着手机给别人拍照,“屁股收一点,对,挺直腰板,好,一二三——”我还没有按下快门键,手机铃声响起了。

来电号码归属地是北京,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是?”

“是我,袁寒晗,我换新号码了!”还是那老样子,声音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你在哪呢?现在有啥急事吗?”我问道,对同事抱歉地摆摆手。

“我要跟你聊一聊,这件事有点麻烦……”她说。

“我现在和同事在峡谷里玩,信号也不太好,我回去给你打电话吧。”我很怕她在这里跟我长篇大论,搅和坏了我期待好久的郊游。

“好吧,最好在晚上十点之后……”她淡淡的说。

“怎么?”我问道。

“我要去自习室写论文啊。”她振振有词,仿佛是我求着她。

“写论文?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我戏谑道。

袁寒晗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毕业后,我回老家工作,她留在本校继续读研究生。大学时我们两个成天混在一起,完全意义上的虚度时光。翘课,看小说,学画画,逛美术馆,攒钱出去穷游。我的成绩勉强过及格线,她却总能在期末最后一周以闪电般的速度自学成才,几门课拿到了另老师刮目相看的分数。因此大四毕业时她顺利保研,选了近现代文学研究方向。

挂掉了袁寒晗的电话,我和同事继续在大峡谷里转悠。即使在盛夏,原始丛林里也是丝丝凉凉的,阳光被格挡在葳蕤的树叶之外,鸟声不绝,我抬头看去,捕捉到几只黄绿色的身影,我以为是喜鹊,旁边的同事小刘告诉我是松鸦。

“松鸦是山林鸟,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在山上,很少见于平地。针叶林和阔叶林或针阔叶混交林中均可遇见。一般都远离人居。平常多见一对活动,秋后有结群现象,栖息在树顶上,在山上却较活跃,特别是繁殖前期。分布于欧洲、非洲西部和北部、喜马拉雅山脉、中东至日本、东南亚。”

虽然松鸦在生物学分类里是“鸦科”,但多彩的羽毛和却令人们对它偏爱有加,绝不同于对它的亲戚乌鸦的厌恶。训练有素的松鸦甚至可以学舌,在电影《戏子,痞子,厨子》里那只会说会骂的鸟就是松鸦。

这样看来,松鸦好像赚足了外貌的好处,这是人类的角度;换成亲戚乌鸦的角度,看到松鸦被关进笼子里饲养,大概会嚎叫三声,“哇——哇——哇”以表示同情,可怜可怜,昔日林中鸟,今朝为奴仆。在松鸦和乌鸦进化的分叉路口,谁能想到千万年之后的命运。

参观了大峡谷,一个同事提议去附近的火山地震监测站看一看,我们欣然前往。

红山属于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亿万年前,亚欧板块和太平洋板块展开了殊死搏斗,最后上帝拍板决定,尘归尘,土归土,海洋的归海洋。海水退去,山脉崛起。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的,暗地里时不时搞一些阴谋,岩浆涌动,岩石破裂,火山和地震气势汹汹地袭来。

一路我们有说有笑,携老夫扶幼,惊飞了好些鸟虫。

监测站是一栋蓝色的蘑菇形的建筑物,两层楼高,遗世而独立,耸立在半山腰上,旁边还有一座白色立方体小塔跟它作伴。从山脚到监测站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刚好能进车子的宽度。

一个年轻人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穿着半新不旧的夹克,一条卡其色裤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着我们远远走进,他照常地抽烟,一言不发。小刘主动跟他搭话。

“大哥,这是火山监测站吗?”

他站起身来,把烟头仍在水泥地上用力捻灭,甚至碾碎了,然后弯腰拾起,丢尽了钢铁垃圾桶的大嘴巴里。

“是,你们是上山来玩的?”他说道,一字一句好像斟酌了很久。

“你们工作人员都住在里面吗?”我好奇地问道。

“对,住里面,一共就三人,轮班,今天我休息。”他说。

在这个偏僻的监测站,三个没有结婚的男人相依为命,他是最年轻的一个,其他两个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里空气可真好,等我老了也想搬过来。”一个同事说。

年轻职员笑了一下,眼神里有嘲,更多的是落寞。

“你确定你能忍受死一般的寂寞才行,我们三个都有点抑郁症,憋得慌,三个大老爷们有啥意思。我们都盼着下山,调到别的部门去,挣少点也行,在这儿,有钱没处花。”

大家纷纷点头,顿时隐居山林的心思去了一大半。

我问他们平时吃什么,有没有山珍之类的。他说吃的东西都是政府单位开车送上来的,米面粮油,鸡蛋,罐头,后院有个小菜地,他们三个轮流做饭。

临走前,他说了一番令我们有些震惊的话。

“太寂寞了,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我们三个老说外面外面怎么样,好像我们被关在监狱里。再让我选一次,我宁愿留在大城市里吸雾霾住地下室,也不愿来这儿。我来这里几年了,没有火山,也没有地震,有时候我真想来个火山喷发热闹热闹。”

我姑且叫他“火山君”,大家忍不住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心知难以改变火山据现在艰难的处境。“高处不胜寒”,让隐时归于山林,凡人回到红尘。

聊了一会儿,年轻人说天色不早了,让我么赶紧下山去,这里可没有路灯。最后我们跟他,监测站合了张影,一行人各怀心事,踉踉跄跄地走了,逐渐把“火山君”和他的“寂寞综合征”抛在了身后。

下山找到大巴车站点,一行人坐了三个半小时的车才见到城市里的灯火,可能因有火山君一番话的缘故,大家都分外雀跃。

到家后,我踢掉鞋子光着脚奔到了沙发上,一下子陷进去,躺尸状。在没开灯的夜晚,看万家灯火灿烂,点了个外卖。

二十二点五十四分,我掏出手机拨给袁寒晗。

(二)

第一次见到袁寒晗是在军训基地的女生宿舍里。她开学时请了假,等新生都奔赴基地开始训练了,她才推着大行李箱姗姗来迟。

辅导员带她进了我们的宿舍,当时大家都坐在铺位上聊天,敷面膜,吃东西,她风尘仆仆地跟在辅导员后面,眼神里带着一股小狐狸般的好奇。只有我上铺是空位,于是就安排给了她。

她觉得和她成为朋友是上天注定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偏偏只有我的上铺是空着的,明摆着就是等她来嘛。可我明白,“天注定”的因素远远比不上人为因素。初次见面,我就被她的光芒吸引了,当即决定接近她,不遗余力了解她,排除万难成为她的朋友。

“被我吸引?扯淡!”袁寒晗后来夸张地回应了我的说辞。

她不是有意谦虚,她一直对自己的外貌抱有微微自卑的心态。

“你很特别呀,你与众不同呀!”我说。

“是哦,我特别丑,与众不同的丑,丑的令你耳目一新,仿佛发现新大陆。”她嘲讽似的说。

说实话,袁寒晗大一的时候确实不符合大众审美,天生黑皮,颧骨高,身材瘦小,穿宽松的衣服,关键是她仿佛没有一丝一毫要改变的意思,衣服脏了头发油了,她照常出门,不觉得过分难堪,当我提出时,她大大咧咧地说一句:

又不是美女校花,谁看我去——吃饱了撑的。

那时我积极迎合主流审美,涂很多祛痘膏,每天敷面膜,早起跑步,逼着自己吃素。

年少无知,过分急功近利,天天疯狂折腾脸上这巴掌大的皮肤,角质层很快就被劣质面膜损坏了。大大小小的疙瘩遍布面颊和下巴,医生诊断为皮肤过敏,禁止我再乱用面膜和去角质的化妆品。

军训的第一天,日晒加重了我的病情,晚上回到宿舍,我的脸肿的如猪头一般,皮肤火辣辣的疼,摸上去滚烫,我吓得赶紧用冰水敷,结果肿的更厉害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如在烈火上煎熬,对明天的军训充满恐惧和绝望。室友都已安然入睡,我摸黑穿好衣服,悄悄拉开门,走到室外去。

漆黑的军营大院里亮着几盏微弱的路灯,一两个披着外套出来上厕所的人都冻的哆哆嗦嗦,我谎称自己要去上厕所,溜到白天练操的地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哭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涓涓细流,后来看四下无人,索性哭个痛快,便嚎啕大哭起来。对往昔的后悔,对明日的恐惧,对自己的憎恨统统涌上心头。月光是冷冷的,白花花的光照在水泥地上,没有一点点情意,仿佛板着脸说,活该活该,谁叫你无知鲁莽。

哭着哭着,我看到一个人影向我走来。眯着眼镜使劲一看,是袁寒晗。我的哭声太惨烈了,穿透空气传到她的耳朵里。

兴许是我起床时吵醒了袁寒晗,她看我久久不回起了疑心;兴许时是她就单纯想去小便。后来我也忘记问她怎么会出来找我。

看着她走进了,我的哭声就像被拧住的水龙头,渐渐减弱,停歇。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她淡淡地问。

“我就想出来散散心。”我低着头说。

她慢慢问清楚原因,默默沉思了一会,劝我回去睡觉。我也觉得外面太过于凄凉,就闷闷跟她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就感觉鼻塞很严重,一摸脑门,发烧了。

教官批准我半天的假期,我竟觉因祸得福。不过只有短短的半天,下午还要回到烈日炎炎的修罗场上,少不了要加重过敏。午饭我也没吃,一个人闷坐在宿舍里,用纸巾坐了一个口罩,蒙在脸上。

袁寒晗拉我从床上起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下午用不用去训练,我点点头。

她随即从军训迷彩服的衣兜里拿出一个粉色的一次性医用口罩。“给你。”她一边说一边擦鼻涕。

我一下高兴地快要发狂了,吃惊地问她,你去哪弄的?

“医务室。我管大夫要的。”一股暖流流过我心间,我把轻飘飘的口罩拿在手上,感觉接受了一个最贵重的礼物。久旱逢甘雨,沙漠降甘霖。

宿舍里有其他女生也去医务室求口罩被医生挡了回去,我不知道袁寒晗怎么做到的。

“我跟大夫说我花粉过敏,还当着她的面打了几个喷嚏。她就信了。”袁寒晗不无得意地说,又擦了一把鼻涕。

我吃惊地问,你真的过敏了?你怎么一直流鼻涕?

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啦,花粉过敏一会就好了,我为了演的像一点,抓了一把野花闻了几下。

顿时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在二十不到的年纪,又都是独生子女,重点大学的骄傲的女孩子,谁不是自私的心里装着满满得自我,为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两肋插刀,开玩笑。

袁寒晗,一个另类。

有口罩保护之后,我的过敏没有恶化。然而用了几天,一次性口罩上布满了灰尘。我又开始忧心忡忡了,还有八天才能结束军训,一天八个小时,这口罩该比我的袜子还脏了。我把一个比袜子还脏的口罩捂在过敏的脸上,好恶心。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我去医务室索要口罩,医生冷冰冰地说:

一个也没有了。

第五天晚上,教官组织学生去操场练歌,我们一人搬一个小板凳去排队坐好,灯光下人头攒动,黑黑地一片后脑勺像一片黑色的海,我在里面找袁寒晗。往后回头看,同学的脸被灯光照得惨白,人脸浮动,说笑怒骂,没有袁寒晗。

练歌开始了,教官起个头,我们就扯着脖子大声唱: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Misuolamiso

Lasuomidaorui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歌声飞到北京去

毛主席听了心欢喜

夸咱们歌儿唱的好

夸咱们枪法数第一

Misuolamiso

这首歌里快乐的情绪跟我的失落和悲观形成鲜明反差,看着同学们无忧无虑的笑脸我走神了,耳朵里听不到声音,仿佛一个人走在虚空里,四周空寂无人,我背着一块难以承受的石头,几乎要垮下来了。

一滴泪滑到嘴角。

练歌结束后,我们像一群搬家的蚂蚁,记在人流和凳子里,像宿舍挪去。

我竟然是第一个进去的,袁寒晗翘着二郎腿坐在我的床上玩手机。

“你怎么没去练歌?”我问。

“我肚子疼,请假了。”她愉悦地说。一点都不像肚子疼。我愈发地疑惑了。

她趴在我耳边,悄悄把我叫出去,跟我出来一趟。在洗脸池后面的大榆树下面,魔术般的,她从迷彩服衣兜了掏出一叠跟上次一摸一样的粉色口罩。

“你怎么?!”我吃惊地瞪着她,眼里射出的光几乎要把眼镜片震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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