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亓铮将我抱进马车里的时候,魔教总坛已是火光冲天。
朝廷的官兵到了。
细密的雨丝打在檀木车壁上,却仍旧抵挡不住冲天的热浪,烧焦的气味直冲鼻腔。
“少夫人,慢点儿咳。”惊魂未定的蔓儿连忙帮我顺气。
入了秋,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亓铮紧紧攥着我的手不舍得松开,一遍遍在掌心里摩挲着。手上的厚茧磨得手背有些痒痒的,那轻缓的力道里夹杂的不舍一时间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终是没能狠下心来抽回自己的手。
直到左右护法催促,他才终于放了手,“等我宁儿,等我去接你。”
我合了帘子,隔绝那双灼烈而炽热的眼眸。良久,才淡淡地应了声。
“宁……宁儿?”亓铮的声音惊喜地破了音,蓦地撩开帘子,“你应了?”
亓铮喜形于色的模样像得到糖果的孩子,哪里还有半分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魔教少主的样子。
这些年他待我极好,就算再硬的心肠也狠不下心来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轻轻地从亓铮的手中拽出马车帘重新落下,掩唇咳了起来:“冷。”
这时他才恍然惊觉,连忙解开身上披着的墨色袍子递给我,却是朝着蔓儿冷声道:“好好照顾少夫人。少夫人若是有一点闪失,提头来见。”
蔓儿不敢怠慢,哆嗦着唇忙应下。
魔教出了叛徒,跟朝廷里应外合,要一举灭掉魔教。亓铮担心我的身子经不起折腾,连夜将我跟他的妹妹亓玥从密道送出了城,前往青云山。
我自小便在青云派长大,那里也算是我的娘家。时隔三年重回青云山,我竟然有些恐惧这一日的到来。
但又,万分期待。
2
马车行了七日才到青云山。山脚下,遥遥地便瞧见青云派的众弟子在等候。
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山,黄昏的余晖透过浅薄的马车帘子透射进来。我将马车帘子撩开一道缝隙,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衣袖猎猎翻飞,三千青丝随风舞动。
熟悉的容颜似乎沧桑了许多,指甲紧紧深嵌入掌心里才勉强保持清醒,不至于泪流满面在蔓儿面前失了态。
亓玥先我一步下了马车,满心欢喜地扑进那道白色的胸膛里。
“这马车坐得我好累。”亓玥抱着他的胳膊撒着娇,绝色的容颜巧笑嫣然,“这么早就出来等我?”
我正要下马车的身形一僵。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冷不防地与他的视线相撞。沉静如古谭的眸望着我,刹那间心慌意乱。
我又咳了起来。
这回咳得险险没喘过气来,蔓儿吓得忙拍着我的背,小脸一片惨白,冷汗岑岑。
“嫂嫂你慢点儿。”亓玥见我渐渐止了咳,松了口气,笑道:“哥哥又该心疼了。”
亓玥很喜欢笑,唇角勾起来的时候会旋开两个深深的梨涡。我没有看她,只是望着那道身影,强扯出一丝笑容,“好久不见……世叔。”
久病的憔悴使得我看上去还要老上几岁,眼角甚至还生了几道细纹,可他的容貌依旧风华绝代。我下意识地想要落荒而逃,却又那么迫切地想要再多看他几眼。自卑与思念极其矛盾地强烈碰撞,心里有些后悔施的粉太过寡淡。
陆琰只是盯着我沉默不语。良久,才道,“好久不见,阿宁。”
他这一句熟悉的阿宁,又让我的心狠狠痛起来。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我称病嫌冷不想出门,躺在床上养病。
这日难得天气晴朗,蔓儿非拉着我出去走走,“少夫人可不能总窝在床上,散散心病好得更快不是?”
我害怕见他,也没脸见他。
即便我思之如狂。
终究拗不过蔓儿的软磨硬泡,被她搀扶着出屋。
3
陆琰,是我的世叔。可虽说是世叔,统共也不过大我十二岁。
爹娘去的早,将七岁的我托付给陆琰照顾。这一照顾,便是十年。那个时候,他还是年轻的掌门之子,不知什么时候我对他的感情发生了变化。
我喜欢他。或者说,爱之入骨。
我打算跟他表明心迹,在我及笄的那天晚上,可是命运之神却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酒壮人胆,不小心多喝了几杯。结果第二日醒来,亓铮在我的床上。
千算万算,想到了无数种结果。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
至今我仍然记得那日清晨陆琰惊愕的神色,这也成为了我日后夜不能寐的魔障。整个青云山乃至武林江湖都知道,青云派掌门的侄女伤风败俗,未出阁就先跟男人厮混在一起,即便陆琰再怎么力挽狂澜也堵不住世人的悠悠之口。
名声尽毁的我没人会愿意娶,更谈何配得上陆琰。我不忍他因为我的事费心伤神,于是后来,我主动去找陆琰,嫁了亓铮。
“回去罢。”我紧了紧衣领。早上寒露重,有些寒冷。
“再走走再走走。”向来听话的蔓儿竟然头一次反对,“这青云山着实漂亮,入秋了还没有丝毫破败之象呢。”
我没心思探究装作漫不经心的蔓儿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却是比较赞同她的话。
青云山的景色在江湖享有盛名,而且前面就是陆琰为我建造的花园。
拨开掩映的枝叶,尚还能嗅到几丝怡人的花香。我离开的这三年里似乎仍旧被人精心打理着,一如我离开时的那样。
陆琰建造这园子的时候,是在我失去双亲的那一年,他才将我带上青云山不久。为讨我欢心,抱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挑了一处景色极好的地方,将一包花种交到我手心里。
时间太过久远,其中的细节记不太清了。只是模糊得记得他极耐心地柔声哄着小的时候时常吵闹要找我爹娘,他便亲手栽了许多的花,告诉我,我的父母变成了花神,精心培育就会见到他们。
阳光正好,清风徐徐,却是不敌他垂眸的浅淡一笑。许是他的笑容太过温暖,那时傻乎乎的我信了这幼稚而傻乎乎的谎言。于是自那以后便日日来这里浇花小心小心翼翼地呵护,无论刮风下雨甚至在下暴雨的时候给他们撑着伞,而陆琰永远在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默默地陪着我。
后来,我不闹着找爹娘了。可能就在那时离不开他了吧。
拨开掩映的枝叶,尚还能嗅到几丝浅淡的花香。我离开的这三年里似乎仍旧被人精心打理着,还如我离开时的那样。
隐隐听见人语声。
我微微蹙眉。这片花园陆琰不让任何人来这里,为何会有人进来?而下一刻,我本欲上前查探的身子猛然顿住。
是陆琰的声音。他的话音未落,亓玥娇笑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他们朝这边走来,亓玥挽着陆琰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陆琰微俯着身子侧耳听着,亲昵的模样像极了一对恋人。
4
这片曾经只属于我跟陆琰的花园,此刻却有了新的主人。旖旎花海,郎才女貌。我站在海棠树旁看着他们,眼眶发涩,恍然觉得自己成了外人。
江湖传说早有他们相爱的消息,可我却一直欺骗自己只是传言罢了。如今亲眼看到,暗骂自己愚蠢。
江湖第一美人,足矣配得上陆琰。
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有什么资格对他的事评头论足呢,应该祝福他才对。
对,祝福他。
喉间涌上一抹腥甜。趁他们还没有发现我,跌跌撞撞地推开蔓儿捂着剧痛的胸口逃离这里。不知跑了多久,眼前一黑,载到在地。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上灯了,窗外淅淅沥沥的,似乎又下了雨。
手似乎被什么人握着。费力地转过头去,便瞧见亓铮的那张棱角分明的容颜。似是几夜未睡,眼睑下面有两团乌青。手指一动,亓铮立即惊醒,连忙看向我。
“你醒了?”亓铮分外欣喜,脸上的疲倦一扫而光,“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让下面给你弄。”
扫了一眼房间,仍旧在青云山,估计是亓铮听闻我晕倒的消息连夜赶来的。
心里对他的愧疚又多了几分。亓铮知道我不爱他。除了第一次,成婚三年再也未同过房。可是他说愿意等,愿意等我回心转意的那天,可是我着实不能给他回应。
“想喝点汤,鸡汤吧。”其实我并不饿,只是不忍看亓铮失望。一说话才发觉声音哑哑的,不等我开口,一杯温热的茶水便递了过来。
难为杀人不眨眼的亓铮能细心至此。烛光昏暗,纱帐半垂,卧房里的气氛甚是暧昧。我低着头接过茶盏避开亓铮灼灼的目光,“那个,魔教那边……处理好了吗?”
他的神色僵了一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不用担心,几个小喽啰罢了。”
担心倒是不担心,亓铮可是魔教少主,怎么可能会输。只是我不想再看亓玥跟陆琰恩爱的模样,每一句嗔言笑语都是对我凌迟般的极刑。
我只想知道,还有多久能离开这里。
5
亓铮仔细地为我掖好了被角放下了幔帐,方才吩咐人下去给我熬鸡汤。他走后很久,我恍然想起一直不见蔓儿,估计是受了罚。
那丫头虽是亓铮的眼线,但素日里相处习惯了倒也还顺心。不等我穿上鞋子去找亓铮,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很轻,很徐缓,不是亓铮。
许是是门派里哪位师兄来送炭火。我畏寒,炭火都是三两天送来的。轻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陆琰。
心脏漏停半拍。
我半倚在门边摆弄着胸前的发梢,故作漫不经心道:“世叔有事?”
他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月光下,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离得近似乎还能隐隐嗅到他身上特有的雅香。
自父母亡故,陆琰在我的人生中充当的角色便完全替代了他们,甚至加上了心上人的身份,便是我此生的全部。这些年我一直刻意地跟他保持距离,嫁到亓家之后更是连封家书也不曾给陆琰写过,但是这空气中夹杂的极淡的馨香却是差点冲毁了我咬牙死死坚守的底线。
由于月光暗,低着头的我并没有被陆琰发现什么异样。静默良久,他才缓缓启唇:“身子好些了?”
我点头。
许久陆琰都没有再说话,气氛有些微妙。可能陆琰只是象征性地问候一下,或许他并没有特别想我。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在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如鲠在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卡在那里十分难受。
他忽然抬手,将我额角的碎发掖到耳后。微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耳朵上尚还残留的温热细腻的触觉不觉让我耳根发烧起来,心跳剧烈跳动,我捂着唇再次咳起来。
他有些慌,连忙轻拍我的后背。久别重逢的温柔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削减半分,我狠下心来刻意拉开的距离也瞬间回到原点。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我们之间没有亓铮也没有亓玥,仍旧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眼眶一热,三年来的委屈与思念之苦轰然决堤。真的很想扑在他怀里狠狠抱着他大哭一场。明净的月光下,心上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可是我不能。
好不容易止了咳,指甲却是几近嵌入掌心肉中才勉强压下这荒诞的冲动。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浅淡地朝他笑了笑。
“很好,亓铮也……待我很好。”
我能怎么说呢,告诉他自从那天以后,便心如死灰了无生意,日日煎熬生不如死?否则又怎会相思成疾,久病至此。
又是一阵沉默。
正思索着怎样打破这微微的尴尬,他突然抱住我。脑袋撞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有点痛,但是漂泊已久孤寂的心却莫名心安。
“我好想你,阿宁。”
6
几乎是晴天霹雳。
他走了许久,我依旧不能从这震撼里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