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筠往事

2019-10-04 18:48:31

爱情

幼筠往事

1

1927年,我被墨梯女校录取,从姑苏来到上海,借住在我的一位婶娘家。

婶娘本是舅爷从乡下买给兄长的童养媳,刚入范宅比我不过大上四岁,那会她蹲在小潭边捶打衣服,我便搬了板凳陪同一侧闲话,后来大哥哥考上大学,小两口搬去了学校旁,不久婶娘生下个女孩,我便极少见到她了。

1919年,民国成立的第七个年头,兄长因长年痨病逝世,天妒英才,当时吊唁之人接连惋惜,甚至来了一位德高望重教授,婶娘陪同着他,时隔数年后我再次遇见她,婶娘已经今非昔比。

如果说我的爱情启蒙,那大约就是张小莲和范允道,我的婶娘与兄长,你看,小莲这样乡下遍野的名字,只会洗衣做饭,不爱说话却贪吃嗜睡,脸颊时常晕染两抹粗糙的红,冷冬在灶台前烧水,鼻涕清流用袖口擦拭,这样劣质的人儿,我那位打小优等先生疼惜的兄长,得空便教这乡下小媳妇读书写字,起初握毛笔的姿势像极鸡爪菜,小长工拿她玩笑,木榆疙瘩,而兄长依旧不厌其烦更正,耐心引导,没想时过一年,她竟也能有模有样替镇上卖米粉的婆婆写些家书。

如此神仙眷侣,我想若不是阿儒在,婶娘恐怕早已随之而去。重逢的她,在葬礼待客,眉眼褶皱夹带疲倦,可转眼又说起文气感恩的话,她的井井有条不再拘泥一爿厨房,身负悲怆面对山崩江涌的喧哗,早已看不出从前村野丫头的踪迹,取而代之是一位教授遗孀应有的体面与从容。

2

在那间爬满绿藤的旧楼公寓,我一住就是两年,每每暑假末返校时,我总要带几包苏式糕点,一为的聊表心意,二来婶娘和小阿儒就好这口,今日也不例外。

小阿儒去年才上小学,兄长所剩遗产毕竟有限,舅爷没有分羹的意思,所以依托过去人脉,白日里婶娘在一家报社做着校对。

午后,日头正毒,好容易到了甬巷,穿堂风裹挟一丝凉薄,远远处若隐若现更叠着一曲佛经。我走上楼梯,那乐声越显轮廓,待打开房门,婶娘正跪在不知何时求来的佛像前诵经。

我将行李拿去阿儒的房间,她正侧身午憩,怕惊扰了她,我蹑手蹑脚出来,正碰见婶娘上好香准备收起蒲团。

“怎么了吗?”见婶娘这钟头未去上班,不由心生古怪。

“阿儒在做什么?”她问道。

“正睡着呢。”

“方才哭过一场,大抵累了。”

“出什么事了吗?”我有些惶惑,阿儒平日有个绰号,“车铃儿”,走哪便笑盈盈,旁人一逗便笑得前仰后合,无忧无虑,从未见她流露伤心之色。

“没什么,只是听说从前那个老邻居出意外,阿儒与他最亲昵不过,当初他搬走时好生难过,不过这事……”说到这,婶娘喟叹一声,“我做的也有些无情,可允道逝世,我一个女人家……只能敬而远之罢了……”

我脑海里氤氲浮现烟缕画面,一个阴雨天,周遭皆为絮状的湿霾,我撑着伞穿过那条狭长的甬巷,迎面走来一位中年男子,见着有人,他侧身让开,经过身旁,我乜斜一瞥,注意右脸那块狰狞伤疤时不由惊怵了一下,察觉目光老人并未躲闪,而是点头一笑,我也还之以莞尔。

“是不是,那位我没来多久搬迁了的老先生?”印象中,他容貌虽有残损,气质却不失位儒雅人物。

“是他,就是胡先生。”婶娘将电扇拿去书房,又沏上一壶进口红茶,我知道,她要与我一吐心事。

书房背阴,树影繁密遮掩着窗口,得时常修剪才不得戳破纱窗,听闻兄长生前最喜这里,尤其是盛夏,一踏入曲径通幽,心口都仿若含上冷翠的软玉。

婶娘坐在席边,手里摇曳团扇,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许久才开口道,“胡先生最后住在这儿时日,我已不让阿儒再去,明面上怕打搅,实则心底是有些怕的……”

“那先生莫不是正人君子?”

“非也,非也,恰恰是太过正直义气了。倒有几分像你大哥,所以当下我才如此惋惜……”

“究竟是何事端?”

“人言可畏啊!”婶娘幽幽道,“前些日子,我从一位记者先生那才知晓原委来龙……可,可这一切都晚了……”

3

故事要从十一年前说起,那年的胡博安可谓意气风发,前途无量,从小兵做到长官上士,一洗当年家道中落,乞哀告怜。

胡博安并非小人得志之辈,即便过去受尽欺凌,可回到故里的那刻,来不及安顿,他心上惦念还是早些见着她。

入伍的头年,他陆续收到过幼筠的信,后来渐渐稀疏,第三年彻底断了联系,派人打探也没个准信,所以趁此趟调动,他报告恳请一定要回来。

车子慢慢开向旧地,胡博安的内心越发纷沓,他不知幼筠是否还能认出,多年的战争已将他的少年磨灭殆尽,他只能靠追忆来安抚情绪,他所爱的人,即便她嫁为人妇,即便她深爱夫君,他胡博安可能想过拥有她,可倾向的更多是希望她幸福平安顺遂,如果她一生都如幼年初见时烂漫,他倾其所有守护又有何妨呢?

——“博安,忘了我们,以后你就住在这,好好服侍白老爷和小姐。”

“……”

十岁那年,父亲走私鸦片极刑,母亲改嫁外地,他从一位养尊处优的少爷沦落成寄人篱下的车夫。人生瞬时落差让他觉得恶心,在官府封押前夜,他自缚手脚,于浴缸放满水,想来生变成一条深海鱼。可笑的是,他挣扎的厉害,踢开了漏塞,清水慢慢压过他的身体,将他推向空气,忽然,他湿漉漉坐起身,大口喘息,听见要债的人还在楼下砸抢掠夺,他竟有些如释重负。

从那天起,他再也未去学校,没隔多久,母亲将他带进白府,听说实在还不上,他也变成一件有些价钱的货物。

那是栋新建的独栋洋房,门外有修剪整齐的园艺,胡博安被一位管家引入大厅,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坐在沙发上读报。

“来了?”

“是,老爷。”管家答道。

“好。”白老爷点点头,放下报纸,打量了一番胡博安,说道,“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一死,我们的本都要不回来了。”

“……”

“我是个生意人,不是个慈善家。以后你不可能再是个少爷,跟着李管家,好好学。”

“是。”胡博安允诺。

跟随管家走向下人的耳房,穿越后花园时,春日的雏菊盛开,从一片灌木间蹦跳出一团雪白的小人。

“李伯伯,给你!”原来是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小女孩,手里撺着一株快焉了的野花。

“呦,是小姐呀!”管家眉开眼笑。“阿婆去哪呢?怎么没跟着你?”

“我跟婆婆捉迷藏呢,现在呀我要接着躲起来,李伯伯,你可不许说出去。”

“不说,不说。”

“那……大哥哥,你也要保密。”女孩突然转向胡博安。

知晓在说自己,一旁垂头的少年明显愣住,望向那双水灵的眼眸,半天才反应,从喉咙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嗯”。

4

白老爷表面虽有些严肃,可一撞上幼筠小姐,那必定千依百顺,恨不得掏出心窝宝贝她。

所以当胡博安第一次骑三轮车送小姐上学,白老爷千叮万嘱,还命人仔细将车身擦拭了一趟,派几个仆人蹬着小车在后头跟着。

先前小姐皆是请来家教在府上学习,后来年岁渐长,怕幼筠没个说话的知己,老爷不情不愿才送去女校。那时,胡博安已经在此居住了四年。

小姐比他小两岁,穿着一身洋装,烫着时髦的卷发,俨然有几分少女的模样,然而她一开口,依旧奶声奶气,透露出不谙世事的稚嫩。

往往胡博安骑车在前缄默,小姐总这儿新鲜那儿有趣说个不停,也不管搭不搭理,一下课坐上车便小麻雀般啁啾个不停。

上学,放学,人潮人往,胡博安的生命似乎只在这条路途摆渡,他沉浸其间,过往压抑与悲痛在她的颦笑间捻为细沫,那时,他领悟出一个道理,一生追求的蜃楼,一切对过往的执念,无非镜花水月,过眼云烟,不如此刻悠悠南风,油柏路旁梧桐晃动,少女在身后浅吟低唱。

白幼筠上高一时,发生了一件令胡博安怨恨之事。说着好听是给他双倍工钱,多些外快,实际是白老爷看上了路少爷,想让小姐与路晏多些了解。

那位路少爷的确一表人才,小姐幼年丧母,白老爷年事颇高,百病缠身,想生前替女儿物色个合适的丈夫。于是每日清晨,胡博安都要先去路府去请路晏,然后顺道再接小姐上学。

路晏今年高三,准备毕业去英国读医。两个年轻人年纪相仿,兴趣相投,很快便熟络起来,胡博安之前读过书,头几年还能与小姐对答,为其答疑解惑,如今愈发寡言,倒是路少爷学识广博,英腔极其流利,白幼筠颇为欣赏。

果真如白老爷期许,路晏在出国前与白小姐订婚,两年后二人在教堂完婚。

婚后半年,白老爷逝世。白小姐搬进路府,胡博安离开了她,准备南下参军。

5

幼筠还是从前的性子,胡博安刚于军中安顿,便收到她从日本寄来的明信片,还有一个包裹,里面是他不爱吃的甜食和一个木制的玩偶。

或许他早已释怀,他知道端倪的,幼筠从来唤他博安哥哥,却指名道姓叫那个人,路晏,路晏。在婚礼上,她穿上一席洋人的婚纱,站在余晖的光晕下,插着腰孩子气地对新郎说,“路晏你可要对我好些,不然博安哥哥可要替我报仇!”

新郎认怂地摆手,胡博安站立一旁微笑,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此情此景,流动在她瓷白脸颊的曙光,像一群精灵舞动,渐渐跳入她那双黑曜的眼眸,这般好看,他想,世间最美的佳人也不过如此吧。

远走他乡,战场的残酷不是蜷缩那安逸巢穴所能遐想,他将她每一封来信收好,藏在棉衣夹层,护在跃动的心头。

她告诉,他大可放心,路晏已经在教会医院当上主治医生,是个像父亲一般珍惜她的人。

“博安哥哥,你知道吗?每日路晏下班回家,都要包上一枝新鲜的rose给我,我说,‘多浪费呀,再说我们已经认识那么久,没必要做这些年轻人的事了。’我坐在钢琴旁假装气恼,没想到他走来,单膝跪下握住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生活不止需要仪式感,我希望你是济慈诗中的范妮夫人……”

……不过例外的是,若是信中有大片关于路晏的记录,每每看完,胡博安皆会撕裂粉碎,不留余迹。

6

车鸣响起,胡博安的思绪再次拉回,原来已经到了。

回忆里白府的富丽堂皇,如今重返却抑制不住突兀的落差,不愿承认,原来只是栋普通房子。

门可罗雀,自从白老爷去世后,白家一落千丈,家仆大多四散逃离,仅留下几个腿脚不利的老人,守着这间老宅。

胡博安支走了手下,独自走入其中,大门未锁,厨房稀薄着些许余烟。这时,一个身影闪过,很快蹿入对面的储物间。

“谁!”胡博安喝道。

那人透过门缝向外打量,只些许能看见半只眼睛。

“到底是谁!”胡博安按住腰间的短枪。“装神弄鬼,还不给我出来!”

门悠悠的打开,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她举起手,一脸胆怯喃喃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什么人,不会是来偷窃的吧?”胡博安严厉道。

“不……不是的,我只是被爷爷叫来照顾小姐的……”

“小姐?哪个小姐?”

“白……白小姐……”

“白幼筠?”胡博安确认着。

“是……爷爷是唤她幼筠……”

“怎……怎么会!”他打算继续盘问,身后却是一声碎裂的响动,转过身,一位老人蹒跚走来,哽咽地说道,“博安,你总算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7

在一间临时搭建的茅屋前,李管家停下脚步,胡博安内心的寒意益发凛冽。

门打开,一股恶臭袭来。

“又拉了……”女孩唉声叹气道,从门旁拿起脸盆接来清水,随即关上门挥退了两人。

胡博安想要上前,却被管家拉住,他摇了摇头。

许久,女孩才走出,捧着沾染污垢的衣服,不知对谁说道,“还好有备用的……”

胡博安赶忙闯入,当濒临床榻时,他又收住了步伐……“幼筠?”他难以置信,不敢笃定的缓缓挪步。眼前的人真的是……她双眼紧闭,唇色发灰,若有若无的吸气,好似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

“幼筠?”他抓起她的手,然而冰凉让他差点松开,像是一种本能,惊愕后,他的泪水陡然落下。

“幼筠,我在,你醒醒,醒醒,我在这,你怎么了幼筠,怎么了?”胡博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多么多么珍爱的人,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博安啊,是我对不起小姐,对不起老爷。”管家猛然跪下,朝着小姐连连磕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白府对我恩重如山,到头来我却……”

老人嚎啕大哭,胡博安极力克制,理智牵扯着让他不去伸向那把手枪。

8

结婚后的前两年,二人依旧过得如胶似漆,郎情妾意。白幼筠作为年轻的富家太太,在社交圈如鱼得水,丈夫的仕途走平步青云,她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李管家依然跟随小姐来到了路家,打理着家务细碎。

这位管家在乡下有位婆娘,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样貌寻常早早嫁了人,生了三个孩子,而小女儿颇有几分姿色,嫁给当地小财主的儿子,育有一个男孩。谁料三年前,那财主儿子竟患上肝病,管家好歹有点见识,明白老家哪里治得好,便接来小女儿和女婿住在路府一处闲置的旧屋。

灵皎兔
灵皎兔  VIP会员 我生的时候就是地球的诞生;我死的那天,就是世界末日。

梦游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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