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不再(上)

2020-02-05 12:23:22

爱情

楔子

祝樱抬头看他,眼睛里闪过明明灭灭的光。她动了动嘴唇,瘦削的肩膀轻颤,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颓败下来,闭上了眼。

陆怯留意到她眼里极快地闪过的一丝不分明的情绪。他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沉默着,低头看那恍惚的灯影,好似要把它盯出朵花来。

他随手拨了拨那埋在蜡泪里的灯芯。

祝樱这个样子让他回想起多年前,还在祝公馆时会因为溜出门去听一场戏就笑得灿烂的少女。

当时她天真烂漫,一双眼总是盈满笑意。而今呢,她的眼里就总是弥漫着大雾,拨开雾后会发现,那双眸子氲着的都是悲伤。

他突然也觉得伤心起来。此情此景同他们年少时候比起来是何等的讽刺,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他陆怯和祝樱居然会沦落至此。

“其实,到底是缘分不够。”听清楚这个话之前,他都还在想祝樱今日嗓子有点沙,该是昨夜备的雪梨汤没喝。

陆怯拨弄灯芯的手顿住了,他的视线终于从那寻将熄灭的蜡烛上移开,定定地看着祝樱,面无表情。

祝樱那双罩着水汽的眼睛美极,那悲戚的眼神落进陆怯心里,他心脏骤痛,不堪忍受似的转开了视线。

祝樱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熨贴的墨绿丝质旗袍。她伸手,轻轻地将陆怯的脸掰向自己,直视着陆怯。陆怯漫无边际地想她的手太凉,肯定是夏医生开的药又没按时吃。

她开口,“陆怯,往后,”她顿了顿,眼泪倏地掉下来。陆怯连忙伸手为她揩泪,手忙脚乱地,慌张不已。

“就这样吧。”她握住陆怯的手,温柔却不可拒绝地从脸上拿下去,然后松手。

她提起椅子上的包,转身离去。

陆怯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然后“吱呀——”门被关上了。

祝樱一步一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手上还有她未干的泪,他想,怎么会就离开了呢。祝樱离开了,只剩他自己。他低着头,感到眼睛里有什么落下来。

他伸手揩了揩,居然是泪,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十年前?还是十三年前?他不记得了。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想到那时候的祝樱是什么样子,一头乌如生漆的发,澄净的眼像一只鹿。

看他时带着明净的笑意,她开口,是脆生生的少女音色“陆怯。”

她刚刚说什么?

到底是缘分不够。到底是缘分不够。

十三年前,偌大的中国他却到了上海,茫茫的大上海,你又在人群里看见我,又嫁给我。这样的缘分还不够吗?

他真想知道这世上到底什么样的才叫足够的缘分。

1

民国十一年,国民政府大总统段诣北在北平斋西路的宅子里被人刺杀。当时段诣北正召开关于民间党派处理的机密会议,杀手扮作段府中的仆役,进门将段诣北杀死。举国哗然,社会各界纷纷发文悼念段诣北。段诣北之弟段诣中临危受命,代理任总统,安抚岌岌可危的人心。

北平一时人心惶惶。家家户户紧闭大门,街上人人行色匆匆,大家从街头路过时俱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只恨不能把脸撕下来揣怀里。军部下令把北平城市封锁起来,誓要抓住刺杀大总统的人。卡车停在北平街头,身穿军装的人有权把任何一个他们看来可疑的人抓起来投进监狱里拷问。

时局动荡是以人人自危。

而在上海则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了,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舞女腻白的大腿从旗袍里若隐若现,灿金色的伏特加在酒杯里被缓缓摇动,灯光在头顶晃动起舞的光影迷昧而惑人,街道整日响起商贩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汽车在街上疾驰而过。

空气里是纸醉金迷的气味,烈酒,银钱,胭脂,旗袍,花,和枪支,构成了整个上海滩。

“号外号外——大总统段诣北于北平府中遭刺杀身亡!号外号外!”报童举着一叠报纸飞奔在在霞飞路街头,他个子小嗓门却很大。路人纷纷围到他身边要报纸。的确,大总统遭遇刺杀一事属实是震动全国的大事件。

时下各方势力割据,南北两方分庭抗礼,维持着小心的平衡。段诣北本来凭借手下的军队稳定着局面,也威慑着南地的军阀,但现今突然横死,就像平静的湖面里被投进一块大石头,激起了无限的水花。

上海静安路37号的祝公馆书房内,祝长虹指间夹着烟,站在窗边看着与白色墙砖接壤的那一线天,他身后是将段诣北身亡消息送来的副官,正将电报折叠好。

“将军,看来……”副官低着头,话音落下去了。

“朱毅,你看外面那天。”副官朱毅闻言抬起头看向天。

祝长虹把手里的烟头灭了,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碾了上去。“这天要变了,也该变了。”随后走出书房,朱毅敬畏地低着头连忙跟上。

祝公馆院内传来少女惊恐地大叫,声若黄莺,只是其中的惊怒不容忽视。“祝棠!快停下!快停下太高了!”

随后少女的怒骂声里夹杂着男孩的嬉笑和求饶声,像是长了翅膀的鸟一般飞出院子的高墙。

“祝棠,我叫你别来推我的秋千,太高了太高了,你为什么这么讨厌!”

“哎呀姐姐息怒息怒,我也是想让你刺激一点嘛哈哈哈。”

少女和少年追逐打闹离去,只留下冷清的院子角落,和一个徒然晃动的秋千。

院外的大路边,树下跪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他还不能被称作是个男人,身量削瘦,伏在地上的身子因为饥饿而没有力气。面前摆着一个破碗,其中只零星几个铜板。

“哐啷——”破碗被一只脚随意踢开,碎掉的残渣四处飞溅。他来不及抬头,就被人抓住衣领提起来,头被迫抬起面对着来人,而眼睛还是一直黏在一个滚落出去的铜板上。一群混混围住他,恶劣地在他背上落下拳脚,脸上被扇得火辣辣的。他试图挣扎,无力的身体却不能支持他抬起手脚。只能任由那些拳头,雨点似的落在满布旧伤的身上。

“小子,以后别再来我们青帮的底盘讨饭,懂了吗?你这种人,只能去桥洞下,别来污了这片地带。再来一次我们就不客气了啊。”

他倒在地上,血液渗出,缓缓落进眼睛里,尽管如此却还是一直紧盯着那个铜板。别的都找不到了,这个是他今天唯一的收获,也是宋叔唯一的希望。

铜板滚远了,停在了路中间,他朝路中间挪动着身子,试图将手伸出去拿到,马上就可以捡到了。

一双做工考究的皮鞋和一截白的发光的小腿出现在他眼前,铜板消失在鞋底,他惊怒了但是却无力出声。

意识消失前,他只能恍惚看见上方灰蒙蒙的天空,云层低矮,压在头顶上,快要下雨了。

最后他听见少女黄莺一样的声音带着焦灼,“祝棠,快,快进去叫人,有个人浑身是血晕倒了。”

彼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声音真好听,好像,是院子里那个小姐。

2

祝樱捧着脸趴在捡回来的乞儿床边,仔细地瞧他血污下凌厉的眉眼。那眉骨高耸,虽然很稚嫩,却透露出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即使是闭着眼睛,也很有些怵人。

她一边想着这人长得可真凶,一边从盆里拧干了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拭。

那洁白的毛巾一点一点染上污渍,可脏污下遮掩住的眉眼却一点点显露出来,俊的很。只是眼角额头上有些淤青——这是被人打的。祝樱擦到这里格外放轻了手脚。

看到这个人的脸渐渐干净了,她凑近了去观察他的脸,下巴上还有青青的胡茬。家里同龄的男孩只有祝棠一个,祝棠是她弟弟,司令的儿子,一向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她还没见过这种胡茬子。一时间好奇的很,还凑近了去观察。

他是她捡回来的,所以一点也不嫌弃他脏。

祝棠从门口接过佣人煮好的药,端进来就看见祝樱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姑奶奶你可离他远点,压到人不是又把伤势给他加重了?”

听到祝棠的声音,祝樱被吓了一跳。欲盖弥彰地站起来,伸出手在被子上按了按,“瞎说什么,我是看他被子没盖好,给他掖掖被角。”

祝棠自然不信,只是把要放在桌上,说道,“这小乞儿要是醒了,姐姐你打算怎么办啊?”没等祝樱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你还真是,大街上见个人可怜就给救回来了。你这毛病可得改改,如今时局动荡的很,不安全,你改天再被人伤了。”

他还欲再说下去,祝樱捂着耳朵实在是受不了了,捏着他的肩膀就把人推到门外去了。

她长吁了口气,总算把小老头弄走了。祝樱和祝棠是双生子,而祝樱虽然比祝棠先落地,但平时祝棠却表现的像哥哥些。啰嗦起来实在令祝樱害怕。

“啊—”床上传来微弱的呼痛声,祝樱听到连忙去扶。

“你还好吗?”祝樱看向他。

他看着眼前乌发朱唇的少女,愣住了。他记得自己被一群人打了,然后讨得钱也没了。最后,好像是被院子里的小姐救了……

祝樱被他盯得脸热,她没想到这小乞丐长得也太俊了,一双眼盯得她害臊。她手上使劲轻轻推了推他,提醒他回神。

“你醒了,你已经昏了七天了。我还怕你死了呢。”

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是这个小姐救了他,而他却盯着人家发了呆。他动了动身子想要站起来讲话。

祝樱按住他,说“你别动,你的伤可不轻。那些人忒坏了。要说话就这么说吧。”

他喉咙有些干涩,开口“谢谢……谢谢您。小姐。”

祝樱笑起来,把药喂到他嘴边,“别这么客气,我只是顺路经过。”他傻乎乎地盯着祝樱,祝樱被那种直白的目光惊得手抖了抖,药在他嘴边洒出来。她尴尬极了,连忙给他擦拭。

擦拭完毕后,祝樱只觉得脸更热了,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一碗药都给他喂完了,她用手帕给他擦嘴。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我们家佣人今天休假,只有几个人全在我爸那边伺候着,只能我笨手笨脚地来照顾你了。”

他摇头,声音嘶哑,眼神动容,说“没有。谢谢小姐救了我,真的,很感激小姐。”他顿了顿,随即硬撑着身子起了身。

祝樱拦着他让他躺回去休息,奈何他力气大。非要站起来,给她鞠了个躬。祝樱被吓一跳,他个子很高。只是随后身体不稳地晃了晃,还是祝樱连忙扶住了他。

他开口,“谢谢小姐,只是我家里还有人等着救命,我已经昏迷这么久了,我得快点回去。”

祝樱闻言,扶住他,开口,“但是你现在还没好呢,自己走不了两步就得倒。”

她费力地支撑住他沉重的身体,这人虽然看起来还是少年模样,但身量高骨架大沉的很。她轻声说,“不如这样,我和你一起回去好吗?我带着人和你一起去。”

见他疑惑地盯着她,她脸红了。少女娇艳颜色一下更加动人。

“帮人帮到底。我救了你,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还想推辞,但想到桥洞下的陈叔,自己出来多日没回去,不知道他病情如何。春儿肯定也很担心,自己放心不下,必须马上回去看看。

这位小姐的车还可以帮他快点到,虽然很麻烦人,可他现下也不再推辞了。

到达小乞丐所说的“家”——是一个隐蔽的桥洞,祝樱看见里面空空如也,也不由像他一样愣住了。

他不是说家里还有人等着救命吗?

他快步跑进去,简陋的“屋子”里,只有破碎的碗和桌子。以及一些白的刺眼的缟素。

他震住了,膝盖一阮就跪下了,眼睛湿润眼神却很坚定。然后他埋着头,向着那堆缟素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虽然他身体还很不好,但祝樱也被恫住了,不敢拦他。只在他起身时,扶住了他。

祝樱看他神色实在伤感,想了想,开口,“你们来上海多久啦?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愣愣地说,他还有个妹妹和宋叔待在一起的,现下却不见了。

祝樱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很触动。他虽然身量高,可是却很瘦削,看起来也才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少年人。

这时代太动荡了,她虽然一直没亲历过,可是每日各地的灾情动乱如雪花一样飘进她父亲的书案上。

她想帮帮他。于是她提出让他在她家里帮工做事,有工钱有栖身处还可以顺便找失散的妹妹。

他实在没有方向,只得先跟着祝樱回祝公馆了。他心里很难受,他和宋叔还有春儿三人一同从北平逃至上海,可是宋叔一路上身体每况愈下,他带着十二岁的春儿,毫无办法。

他身无长物,只能去乞讨。他让春儿照顾宋叔,结果在自己昏迷的这几天,宋叔死了,春儿也不见了。

来上海的这些日子,他经常会被当地地头蛇暴打。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他在他们的地盘上乞讨而已。

他不止一次地想,这上海实在繁华,容不下一个脏污的乞丐,又实在残忍,连一个乞丐也不容。

他心里思绪万千,可心中对祝樱实在感激万分。

他想,小姐,长得美,心也善。

祝樱将他带回家以后亲自领他到管家那里,吩咐管家多照顾他。

祝樱不仅仅是救了他,更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在这乱世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如果不遇到祝樱,他随便横死在上海某个繁华的街头吗?他这样的人在如今这世道,死了也就死了,连根草席也讨不到。

可他活了下来,他也实在不想再被这乱世裹挟着往前了。以后的日子,他一定会,努力地挣个前程出来,如此方才不会辜负小姐的一番苦心。

余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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