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想你来爱我

2020-06-20 12:05:03

纯爱

那日京城烟雨靡靡,后宫秘殿里,一尊欢喜佛面上金漆猛然化做两道金水流下,皇帝老儿面前断肠般哭了似的。

突然,姘合的男女二佛硬生生裂开,轰隆隆倒地,金铜末屑撩起一阵诡异烟尘,夺窗而出,丝帘哪遮挡得住,一起飘扬而去,凌空烟势磅礴。

七日后。我从玄关而出,天地上下首脚前后,四板冰凉。身下粘稠着亡母的血,村人骇怕孕妇不得临盆便死,棺材四周钉满了桃木钉,塞满黄符。

我扑簌簌落泪,仿似为这般身世哭嚎。拾荒的婆娘用铁棍撬开弃棺,想收掇点陪葬物什,她半面焦黄胎记,半面沧桑老态。貌如恶鬼,瞪着双沙红眼睑捧我出棺。口里喃喃道:这男娃儿能卖些钱。

我置于竹篓中,眼尚不能看,耳尚不能听,只一味哭,空有的躯壳。惺忪中万物混沌,怎样美好险恶,实在一并不能得知。像只空罐,钱还未存得一文,随手摇晃不过沾染双手是锈。拾荒婆将山药炖烂,浓汁相喂,如此活了几十天。我被转手卖给个寡居的老妇。

老妇与小奴编藤筐为生,老妇会织一种深蓝浓绿交织的大鸟彩锦,小奴拿来圈在藤筐上,倒也使人愿买。我常被搁置在藤筐里四下打量,哭喊不止。

大雨倾盆时更甚,好像万物总不能被天水洗得干净,泛着乌黑油腻。小奴将盛我的藤筐穿绳挂梁,置于织布机旁。老妇织到一半,伸出手来轻摇藤筐,嘴里依呀呀唱着戏文,我且不能听懂,双眼紧随那枚梭左右穿丝来去,一歇歇便倦了。小嘴里挂出一串儿玻璃似的口水,昏昏去睡。

长到五岁。我总不愿说话。小奴疑心我是傻子,老妇递过的糕点常掰掉一半才塞进我嘴里。然后他蹲下抓住我的臂膀看我,嘴里喷着糕饼末子对老妇喊:这娃儿眉目越发像个女孩儿哩。若不是养他大,乍眼看断定认错。

老妇上前,手指嗔点小奴的头,道:若是女娃儿,养大便给你做媳妇。

小奴捏着我的脸只觉无聊。手指里下了些狠力,骂道:错投男胎的棺材子,否则倒是个美人坯子,中看不中用。

老妇笑着啐他。两人推搡着进屋。我举着糕点往外跑,门口是一树儿黄花,大朵大朵,尖梢处结着圆果,挂下穗来。风一吹,须须瓣瓣的往下落,撒得我小袄上沾满,像粉里滚过的一圈糯米团。今日想来,我当时并非一个有感觉的孩子,看着漫天黄花却像看着一片苍茫,空无一物。

终日恍惚,未开窍似的不清醒。只知道饿时吃,倦时睡。也不会向老妇与小奴卖乖讨巧。

村童们牵着狗追我,用石子将我打回屋里。棺材子,棺材子,他们一路喊得欢喜,那畜牲也跟着乱吠,撒开四蹄撵鸡似的勤快。六岁我没能逃过,它躲在暗巷里冲着我的脚脖子便是狠狠一口,然后叼着染血的布片回去向小主子邀赏。这块伤疤跟着我一世。

老妇死时那年,我七岁。她突然病故,毫无预兆。小奴带回一个婆娘织布,婆娘扯下我的裤子大笑,说我是个女面男身的怪娃,然后将裤子全改成裙褂,每日里替我施了脂粉,梳起丫头髻,插些路边兰花。

叫我捏着嗓子说话,如若哭闹,绝不会唱戏文来哄,则是劈头盖脑一阵打。小奴问:你将他折腾成这样做什么呢?

那婆娘挖苦的回他:□□成女子相,养大做你媳妇哩。

小奴赔着张笑脸,二人半推半就在我面前成事,毫无顾忌。我识趣地搬张小椅坐到破损的黑漆木门边,双手托着小脸看那树黄花儿凋零。随风远远,飘来村童们念的乡野童谣。

棺材子,小鬼头

不男不女羞死个人

克死爹,克死娘

克死一双是一双

……

我睁大一双眼。那双孩子的乌黑眼睛,滚圆的两颗,黑白二色,近乎透明。它们盛着两汪水,一点点往下滴。

忽然,黄花树下闪出一个身形矮小的老人,他走向我,用双白净的手掌抬起我的脸,仔细端详后,解下腰际一挂金锁来递给我玩,金锁做得细巧极了,暗藏的弹簧扣,我摆弄到第三下,咔啦一记打开。那老人惊叹:好聪明的娃儿~

婆娘与小奴完事从里屋出来见到那老人。

老人说:你家孩子聪慧娇俏,长大了可以选秀女入宫。

婆娘是无知村姑,听后纵声大笑,毫无礼数:这棺材子是个男娃哩。

老人忙将我又端详一遍:男娃?

小奴出入过集市,稍有些见识。他上下打量着老人,一身绝好的绸衣,气质与样貌皆非寻常。人凭衣贵,小奴口气里很是尊敬:老先生一看就像京城里的人。想必是外出游玩,路过我们村吧?

老人闻言,轻捻出一块手帕掩口而笑:倒是从京城里来。可人却是与你地道的同乡啊。

小奴忙摆手:老先生莫开玩笑。我们村里都是粗糙的农家人,和老先生不好比,不能比的。

婆娘一旁听着无聊,喃喃低语了一句:瞎攀搭啥,又不买咱家的筐。接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望着自己的指头尖子发呆。

老人说:这孩子生在乡野可惜了,不如送进宫里去……

话音未落,婆娘又自言自语了道:什么宫里宫外的,又不是你家的娃,管得着嘛!这棺材子能活着就算不错了。还嫌生在乡野里可惜……

说是自语,声音却故意提得很响。老人见状,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依旧是笑着的。欠了欠身示意离去,我跑上前递还金锁,他用手指抚弄我的脸庞,轻声道:可惜了~

小奴见老人走远。愠怒的看着婆娘,婆娘虎眼一瞪,小奴不敢做声,闷头进屋。我也想躲进去,婆娘猛一颗凿栗上头,她怒骂:以后别在门口坐着,丢人现眼。

我同她就像互换了性别。却如若我是女人,生成她这样,倒不如去死。全全颠覆了水一般的性情。存活着只是败坏了女子这二字的声名。

落地黄花,合着泥沙在风里打旋。庙会那日婆娘破天荒带我去了,她在一张榜文前站了许久,向一圈围观的人盘问,榜文后的屋子里有个官服打扮的人走出来抬起我的脸,左右端详,他与婆娘攀谈。

那日婆娘得了五锭银子,撇下我走了。在一间灯光昏暗的小室里,我被灌下烈酒,他们以为我醉过去,但我尚醒着,甚至尖刀子剜入,沿着我□□的环而割之,刀刀我都清楚,割得只剩孔洞,割得我心只是个空洞。

撕裂开我的记忆,连着我身躯的一部份就此远离,它被防腐风干,将等我死去后再缝回我的身体,骨肉还家,否则六根不存,阎王不肯收容。

我被关在小室,四五天內不得进食,半月不得见风。一个月后身子那儿在结痂收口,用手探,只剩下一個孔洞。他们进来时,我蜷在一丝透进的光亮里颤抖。有人抱起我塞进一辆小车,那车里还有几个孩子,却都比我大。我雏鸟般往里钻去,撞在冰凉的木板上。孩子们笑。

笑声不绝于耳。

之后。我入了一庞大之处。庞大到只望其中一面墙就觉得自己渺小。然后仰头看那天又被墙割开了,只知道纵有多深,不知道横有多广。我想我失掉自由了,或者那是我从没有过的东西。

我和孩子们一起立着任人挑选。不断有人走到面前抬我的脸,不断有人,他们说,站直了。捏住鼻息的声音。阴阳怪调。来人用扇子拍我的脸。

“说话!”

……无言可答……

“莫不是个傻孩子?”

劈头一巴掌打来。也不知是谁的手。阴毒的力道。

“说话啊!”

……

那手又扬起。我怕啊。“别!别打我!”声音柔弱成一条线。

“这傻孩子我收作徒了。随我姓缪。钱粮名字买作,步月。”

我抬头看他。精瘦的一个人,面目倒是清秀,却有衰老的痕迹。我随他姓缪,唤作步月。这倒不是旁的人会有的名字。他说这名儿是规矩要花钱顶前人的,却始终不讲来历。至于前人是谁,我更无从知道。

他掰我的身子,团成一圈,吊着唱曲。唱错一句就要打,三尺长的板子,往肉里一鞭挞就是一条血印。出手极狠,总嫌我笨,样样不得满意。手势飞眼,都得与他做的一样,仿若照镜似周全才算标准,学好了仍要打,说是让记住以后就照这样做。唱的词一字一句全不能错,唱的是谁,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心情全得凭空揣摸。

为了减轻挨打时的痛苦,我们每人私自制有两块长一尺、宽五寸的牛皮,起名为“护身佛”,用绳子把其捆在大腿间。但也不能逃脱多少痛苦。

师傅后来害上咳血症,打得更狠。我不能得知,他扮上妆一张衰老中稍见风韵的粉面后为何有如此毒辣的心肠,他教我的姿态做样,然而却顾自落起泪来,猛咳出一口血。眼神怅惘,追溯到不知多远的记忆中去。那种悲伤,我学不来,自然又被打。

旁的一道学戏的孩子,再没有人像我此般被他打的那样狠过。他们在半夜围在我身边劝。

“都入宫了,就别执拗。学乖些也好少吃些皮肉官司。”

我哭作一团,总有人乐意为我擦泪。他们捧着我的脸说。“怪你娘,要将你生作女儿身,也不用来受这苦。”

娘。这字在我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平静,光亮一闪,像揣在婆娘怀里的五锭银子。

不知为何就有了我。盘算着,灯灭,有人搂着我去睡,光滑的身子相傍却不觉有温度。我睁着双杏目,看房顶上那道梁,悉索像有小鼠在窜的声响。窗子外树影摇晃,将月光疏离到我面上,于是银色交织的一张面色。

五年后。我十二岁。

我们正唱戏。缪师傅被人架回来,宫仗打得他背上血肉模糊。一旁有个富贵面相的公公跟进来怒喝:一群无用的小崽子。当下太后处死了一个,还拖累你们的师傅一并受罚。

我们才惊觉一大早跟着师傅去为太后唱戏的佑来不见了。他是我们中最勤奋的一个,转眼间却死了。师傅血手一指,方向里人儿散开,剩我正中。

“让他去……唱……。”师傅喊完,咳血倒地而死。

公公走向我,眼眯成双眼。愠怒转而笑得暧昧,他扯着我离开院子,我五年不曾踏出的地方。我的双脚踩过师傅的鲜血,拖出几步血痕,院子里还无人敢动,师傅的尸体就倒在地上,渐渐冰冷。

胖公公夜里扯过我,在宫灯下照。他自语道:这缪老头倒藏着块宝啊。

我不敢掰开他的手。听凭他端详。

“倘若他不是死到临头,还不舍得把这宝儿给人,大概要再藏些年,现在却落到我手里了。知道缪步月是什么人吗?”

我摇头。

“就是你师傅自己啊,只有顶前任死了的太监名用,他倒把自己的名字给你了。当初总以为他做怪,现在想来,倒真是有原因的。”

他伸出手来摸我。那双肥硕的手顺着我的衣裳来去,然后掀开来直入内。我才真慌了,惊恐万分,用力推开他。指甲狠狠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扬手一记耳光打来,我翻倒在地。然而他立刻便不恼怒。只是笑。

“真是不知好歹,明日将你往太后那儿一送,你就会知道我今个才叫疼你。”

太后是什么?我恍惚了一夜。

第二夜我得见。无数道宫门后,一个清冷开阔的大殿,铜雀与熏香的鼎,星点的宫女太监立着,硕大宫床上躺着一个灰白发色的老妇。她痴了,呆了,双眼中有两块白色的污浊,公公回秉。

“缪步月来为太后唱曲。”

“怎么又是那老东西!打出去!”

“缪师傅,他昨个死了。今天来的这个是他徒弟。”

“死了……徒弟……死了……徒弟……”她反复念上几遍,尚不能清醒的明白,忽然呵呵笑。伸出双手想抓些什么,公公将我往前一推。她拉着我,一阵摸索。

“唱!”公公低声催促。

“姹紫嫣红开遍,雪团柳絮齐飞。明媚春光付与谁,断井颓垣孤堆。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怎使这三春好景无人见,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愣怔听。失了魂似的。半天回过神。

突然拔下头上簪子像我臂膀上戳去。她恶声骂:“缪步月!你早该去死!”然后摸到我血湿的衫子,哭喊开来。“快替他包扎,快替他包扎。”

我张着口骇怕,宫女们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替我止血。公公则斜着眼看我抿嘴笑。太后发疯似地哭。等我再被他们送到她面前,她方才破涕而笑,拿出一面镜来说:“步月,我美吗。”

公公与宫人忙退下。殿里只剩下我与她。

“美吗?”她又逼问一声。

“美。”

她扬手一掌。然后嗔笑。那双眼看不见我的眼泪,我的恐惧。我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甚至不明白我到底是谁。缪步月,我生来第一个名字。却不像是我的。她究竟在唤谁?

“缪步月,你是个假男人?但你绝不是一个女人,不阴不阳,却讨他的欢喜。将我冷落在后宫。你这个怪物。”她骂。依旧不知在骂谁。忽然打我,忽然将我紧搂在怀中。

“步月,别离开我。”

老妇哭喊得越发厉害,有宫人试图将我拉离她身边。却被她打走。她让人用绳拴住我的脚在宫床上。

有时她亲自喂我饭食,有时则将我捧着的碗盏打碎。整整一个月我被绑着,总有个小宫女替我收拾碗筷,她梳着两朵髻,垂下两股小辫,乘太后昏睡时打水来替我洗脸,擦身,小心的给我上药,有时摸到我的伤痕,眼睛总是湿的。

“你叫什么名字。若我死了,变成鬼魂也要保佑你不挨打。”

“莫说这样的话。我叫珠儿。”

“珠儿。”

她对我笑。小女儿娇羞的模样。我学她抿着嘴儿笑,却比师傅教的来得容易许多。她端碗也翘兰花指,比唱戏时的腔调随意,我又偷偷学。后来被她发现,便故意在我面前女儿姿态拿捏起来,一抬手一微步,我都跟着学,像游戏般有趣。

但她并不得太后欢喜,有次不留神摔碎了茶碗,太后扬手要打,我挡在前面替她挨着,太后看不见也不知在打谁。狠狠几下,我倒也挨过了。事后,她哭着为我上药。

我柔声问:“珠儿,我好不?”

“好”。她泪珠儿从下眼睑正当中间滚落下来,煞是好看。

她忽然噙着泪凑上脸来,双唇只是在我面上轻轻一啄。姑娘家的气息,呵气如兰。

又是六年……我十八岁。

与珠儿一同在太后身边长大成人。长大后,我便明白,太后本是苦命人,因为疯了,皇帝儿子从未来探望过,好像有很是厌恶的原因。珠儿也不甚明白。

有一次太后半夜时突然发狂,我紧紧抱住她说道:我不离开你,我绝不离开你。

她婴儿般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就此太后不再打我,她更见老,却很是听我的话,温顺异常。寸步不愿离开我。

起初,公公还来问个冷暖,见着我总是斜着眼冷笑,后来也不再来了。

我在寝殿里出入自由。珠儿常在傍晚时替我梳头,抹入花瓣调制的香油。那日她突然望着镜中的我出神,然后挽起我的头发辫起宫髻。解下自己的耳环替我带,又拿来太后的胭脂给我打扮,一身蓝襟碎花宫衣上身,我焕然是个倾城的女孩儿。

她手中梳子跌落在地。我顾自走出去,一路上遇见人,竟没一个认出我。我低着头想,不如这样逃出去吧,脚下步子加快,天黑,我在一侧园子里迷了路。

皎洁月光下,我傍水顾影,嘤嘤骇怕地哭。有人立于我身后,猛地拉起我。四目相视,一个俊朗的少年,他注视我的眼神竟然愣怔住,情不自禁用手捏住我的耳坠子。忽然院外有声响,他忙带着我向另一处逃走。

他牵我的手,凭空里我竟跟着他,穿廊走巷,薄衣衫被凉风儿吹得紧贴着身子,周身都凉,唯独他牵着我的手,那一处是暖的。暖过六月天去,我想断不能松开,松开我再找得到谁,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我尚感到温暖?怕再没有人了。想到这里,便是两行清泪在面颊上淌下。他却头也不回,顾自直往前。那一夜,那道背影深植我心,倘若能,这条路,我愿他牵着我走一辈子。那手儿永不松开,总是走,跟着他身影下儿走着,像能一路奔上天去。

我们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处别院里坐下。他牵我的手仍不愿松开。

“你从哪儿来?”他问我。

“你又从哪儿来?”

他思想片刻,抬头看那轮月。

“我从宫中一处顶高贵也是顶冷清的地方来。”

“这样想来,我也从这样一处来。”我笑,也看那汪月。

“哦?宫里还有与我来处相同的地方,我竟不晓得!”

“宫里那么大,我们又何曾会全到过?”

“我不信,那我倒要来找你。”

“别了吧,宫里怎能随便乱走。”

“小看我了吧!”

“呵呵,或者到时我就换了种样子……”我低头看自己的宫裙,那原不是我的装束。

“你就是有七十二变,我也一定找你出来。”

我们笑。

我给他唱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更鼓敲三更。我们都急着要走,那别院依稀我认识,归途正与他相反的方向,牵着的手终于要松开。他说:等我来找你。

更鼓又敲,我怕太后梦轻要醒来,担心珠儿受我牵累,还怕出宫后他找不着我,思绪凌乱,一时理不清,只扭头便跑。

回到太后寝殿里看,珠儿正换上我的衣衫被太后拉着手儿一同睡着。灯光下,太后泪湿着一张脸,梦里呓语。唤的是我的名字。缪步月……步月……

珠儿这时醒来,未醒的一张脸,伸出手来引我在她身边坐,十指交握时,我与她更像是一人。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

“你本可以逃的。”她落下泪来:“反正三年后,我们也要分开。不如你早些走了,我也能短痛胜于长痛。”

“什么分开?”

“宫女满二十二足岁便要遣送出宫。”

“我让太后留下你。”

“步月……”她看着我。“我并不想在这宫里老死。”

我无言以对。

突然,太后睁开眼睛,从声音辩出方向,扬手打在珠儿身上。嘶吼:“你敢勾引步月!”然后随手摸到玉盏提起便要砸,破口大骂着。

“快按住她的手脚!”珠儿情急中吩咐我,自己则拿了枕头堵住太后的嘴,不让她将外头的宫人叫进来。七手八脚,怕她挣扎,皆用了些狠力,没多久,太后不再挣扎,声音也失。整个人松软般躺着,珠儿移开枕头,一探她的鼻息,竟然脆弱的丧命。

我们瘫倒下,眼看天将亮。珠儿猛地爬起来,头发散乱,拾起地上的碎碗要割腕。我拦住她,她在我怀里绝望地哭闹。

“我们要死了。步月,我们要死了。”

我紧紧抱住她。感受那种绝望。铜镜中我看见自己的脸。倾城的面容。

“快,将脂粉全拿来。”我说。

她奔跑去拿。

我们慌忙替太后上妆,将胭脂细细调匀了抹上,血色别样好。倒不像死了的样子。珠儿传来太医,竟也没怎样翻看,草草收殓,报宫人鸣丧钟。宫人奔忙开来,不多时,太后寝殿成了灵堂,白缎飘浮,霜降一般,白烛灵动,倒像是早为了候她死日预备下的。公公手里拿着一纸黄卷,斜眼冷笑,捏着嗓子念圣旨,前文混沌中我未听清,只最后一句:凡太后平日近身侍者一律殉葬……

五雷轰顶。殿内刹那间哭音顿失,珠儿晕倒在地上,终难料我们逃不开这一死。

七日后,太后大礼。也是我们的死期。

太监与宫娥分开两室,宫娥们赐了白绫先去。我却不能再易女装陪在珠儿旁一道。接着,太监们的鸠酒来了,听执事的公公说,宫女们已悉数受死。我的心先死去一半,一屋人含泪纷纷伸手接过鸠酒,依次一一饮尽,我看着方才还鲜活立于我面前的人儿个个倒于脚下,身边。睁眼的,吐血的,死状狰狞……

我剩下的半颗心也凉了,想到自己却连死也不得干净的方法,便咬住牙关,将杯儿举住,好个贵妃醉酒的姿态,执事的太监看着我也朦胧了双眼。

一派死气前,我像独舞的褒姒,笑便倾了城,啼便万古愁。

我婉转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万古清音,字字啼血。

公公走进屋,斜眼冷笑。“赶紧些上路吧,入了地府给太后唱去!”

也就快要杯近双唇了。刹那片刻,有人冲进来,一掌拍去我手中的杯子。来人喘着大气紧捏住我肩头,我两行泪先落下,人还浸在将死的时刻,不是清醒着的眼神。

公公们跌倒似的跪在地上。

“我找到你了。差一点便……”他声音有些哽咽。“原来你竟在这里。”

此时门外有人跟进来。身形矮小,腰际挂一把金锁,他缓缓道:“皇上,慧眼识得好皮囊。玲珑面里七窍心。降世时初啼无端湿了一张镇棺道符,这娃儿不知是应了红颜祸水的古训,还是遭了毁符,棺材降子的天谴。七岁被贪财的收养婆姨送去净身,半弯尖刀子剜入,生硬硬一根鹅毛管插入粉玉身子,就此模糊了阴阳。比干尚逊色他一张倾城貌。”

皇上……俊朗的少年竟是皇上。始料未及。再看说话老者,那金锁,我依稀有印像,他竟对我如此这般熟悉。

“成公公,皇宫里倒还真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皇上说这话时,语调有奇怪,并不像真正的敬重与佩服,倒有些挖苦的意味。

老者笑,他说:“娃儿,你还认识我不?”

我只是愣怔。

皇上牵着我的手出去。踏出太后宫,我再也没有回去,从此守在他身边。却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再一次被他牵着,跟在他身后那道影子下,迷乱地看着他昂首向前走,千年松柏与他比像失了英武,仿似风雨几世纪里枉打。所到之处,宫人们纷纷下跪,九五之尊,牵着我又何止能让我觉得温暖而已。

天空仿似撕开的烂熟石榴,流云湿了般透着红,一潺潺迷着人。我分明一派偷恋着青春儿郎的小女子心思~羞红脸~生死一线间,我被天子救出。

一年后……

我与他厮混的快忘掉年月。私下里我让他叫我珠儿,我唤他煜,他揉过我的发来吻于唇,一张锦榻上姣好的身体尉贴,肌肤来去。我遗忘我本是男儿郎,他却遗忘这世上原来还有女子。

我脱下镂空鞋来整理里面的香屑囊,鼓鼓的塞得正满,轻轻揉捻两下,香了双手,轻微拂动着怕迷惑了流萤。自己也觉得活色生香,招摇了些,于是端正又坐好,像是出阁前的娘子。要稳当,则不怕被人说轻浮。红唇上堆得太厚脂膏,用尾指尖一撇抹掉,咬了口果子,嫩黄上又抹了两道,腻腻的,忙用绢子擦掉,不知想着了些什么,双唇一抿,那嘴角天生两弯银钩似上翘着,怕谁见着都说那笑勾人。诱得后羿折了第八支箭,两轮娇阳害人灼烈焦燥。

他远远走来看着喜欢地不行,忙跑到我身边。我在他脸上轻轻一啄。谁的气息,呵气如兰。

“煜,我好不。”

“没有好过你的人去了。”

他牵着我的手,在宫里飞快的奔跑。或是亲手为我扮妆,描红了双目与樱唇,明眸善睐,我坐在他膝头为他唱曲。病了一遭,整整三日守在我床边,寸步不离,我快被他疼爱地崩溃了,总要在这宫里待上一辈子,知道都是他曾踏过的地方,才存在的安心。

我们在宫里飞快的奔跑。成公公拦住我们,一年里我知道除了我,他与煜是顶贴身的,他奉了先皇的命,照顾煜的起居。煜骨子里有自由的秉性,被他束缚着,总觉得讨厌,但究底还是不敢太违抗。

成公公引我们走一条僻静的路,我们从未去过。三弯两转,却是一处秘殿。行进去,青石板铺地,四处残木旧屑,像是荒废很久。殿正中,是一尊裂分为二的佛,上下打量,佛倒是佛,却分男女,不裂开像媾和的姿态。我不敢抬眼看,躲在煜身后。

“跪下!”成公公指着我。

“凭什么!”煜质问他。

“跪下!”成公公厉声道。

我愣怔后还是屈膝跪地。

“皇上。你当时年幼,怕是记不得了。这一处正是当年先皇驾崩的地方。欢喜佛无故迸裂,砸在先皇身上,先皇当场就……”

“以往的事,有什么好提的。”煜的口气却像熟知原委般的不在乎。

“皇上,你整整十年未近太后一步,你心里的是非总有自知吧。”

煜不作声。

“你!”成公公转而指向我。“你可知何为天谴?你师傅缪步月,混淆阴阳,祸乱后宫,害得先皇遭暴死,太后因相思痴颠。我本知道情爱非常,总不能阻止你与皇上相好,可是这一年,皇上守在你身边未近后宫嫔妃一步,至今未有一个子嗣。你可知你正要害皇上亡国啊……”

“够了!”煜怒喝。

成公公却未停下。“因为你,众臣不知上了多少死谏,全被皇上挡了,你人在深宫不知宫外事,只晓得日日厮混,使君臣不能一心,你是千古的罪人啊……”

“我说够了!”煜上前扯去他腰际金锁掷于你上。“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父皇与我皆爱男色不假,可他当时迷恋却有两人,你腰际金锁何来???因为其中一人便是你!说什么天谴,你分明是嫉妒缪步月,栽赃于他罢了!缪步月最后受宫杖而死,区区十宫杖怎得就要了他性命,你真当我无知小儿在蒙骗嘛!”

煜一席话终。成公公老泪综横,跌跪于地。他爬向煜脚边哭诉。“无以表我真心,我全是为了皇上好啊。缪步月,他是该死,他害得皇上相思成疾,整日守在秘殿中,才遭佛像砸下身亡,先皇已逝,他却还能在宫内苟延残喘……”

煜并不愿理他。

转而他爬向我,哭到凄凉的面容。“莫再缠着皇上了,你终究是个废了的男儿郎,不能生养。我其实本不会过问,将心比心,毕竟我也是不能为自己情爱所有结果的人。只求你放过皇上,让他同嫔妃们同枕,留下龙种来,保住国脉……”

他字字中肯。无一处不是实言。大梦初醒,我终于弄清了事故缘由。我明白他那一句,将心比心,毕竟我也是不能为自己情爱所有结果的人。

煜抱我走,我蜷在他怀中。哭成泪人。最高贵处也是最冷清的地方,我想像他在朝堂上面对众臣们指责与死谏的样子。必定内心里是痛苦与挣扎的。想像他为何整十年不见生母,想来也是当时觉得与我们这种人苟且是污浊的。其实他真可以糊涂些,便蒙混过去,随意去那些嫔妃们中敷衍几晚。他却执着的不肯。心中的正反两面抵触,他全然藏着不让我知道。留于我看的,只是真心的疼爱而已。他怎能爱的如此残酷?

肌肤尉贴。该有的我没有。该给他的,我什么也给不了。情爱非常。四字如刀,字字剜人心肺。

长枕上,我推开他紧揽的双手。我说,滚。

他震惊住,披上衣服,头也不回的离去。

那以后,他宠幸上后宫里一名嫔妃,传说那女子眉眼里有几分像我。可他真的就不在来了,有时我在楼阁上隐约看见他在门外徘徊的影子,一眨眼便不见。

我终于又迷失了自己。不像太监,不是宫女,不算嫔妃……未做错过何事,却世间事事与我相阻相背。……无奈、沮丧、抑郁……我怕他就此一生再也想不起我来了,冷清清转眼一年多又过。我想我快濒临疯了……

成公公来送喜饼。我掂来吃,酥甜的很,融在口里,化成水,无味的消失。

“这就是命,你莫太执着。”他替我梳理长发。端详我镜中的样子,褪去我衣衫,看我身上的伤痕,他喃喃自语。“真是可惜了。怪只怪我当初不该用五锭银子换你入宫。怪我不该不忍心你长于乡野中玷污。怪只怪我晚了一步,让缪步月挑选走你。真是步步错,害你同我一样伤心下场。”

我的眼泪从下眼睑正中落下,原来万事终有因因果果。不知不觉就被安排了。

从那楼阁的窗子望去,远处的宫殿正张灯结彩为小皇子庆生。

我应该摆脱祸乱后宫的罪名了吧,如若我能摆脱棺材子的名声,我将更清白,孑然一身。我想起珠儿的话:我总不愿老死在这宫里。

这宫里每一处他曾到过的地境,却是有我再无他的伤心地。怎能再见。

“成公公,你放我出宫吧。让我走吧,否则我就快要死了……”我扼住自己的喉头,仿要窒息状,泪湿满面,嘶声力竭。“留下去,我就真的快要死了……”

他低头拭泪。

“情爱总是世上最无奈的事。由此换来百般磨难,心痛总要一个人默默挨着。只好快些离了伤心地,好在你还能逃啊,苦命的皇上却要独自留在这宫中了。谁让他是皇上,谁又让你偏是个男儿身呢。”

说这些其实全无用处。苍天注定。

我末一次在铜镜里照自己的容颜。好一双宫髻,垂下两股小辫。珠儿,你魂儿现如今在那里,寄予我身上,我带你一同出去吧。不老死于这宫内,老死于有他在却无他在身旁的宫内。才真是逃命了。

活着,往后又被谁安排?听凭天了。

……

那夜,凉如水。

成公公替我备了一驾小车,在宫门外候着。车内冰凉,我摸黑进去,竟又一头撞上,与我来时一样卤莽。但现在却是要离去了,至于去那里完全不知道,手中包裹里仅有几件换洗衣裳。我本不是要进宫里谋什么的。稀里糊涂入,悲悲惨惨出,怕是一出戏,怕就是一段人生。对了,我还能唱戏,能在茶楼里营生吧?倘若都不行,我怀里还有一小瓶毒药,找块荒地,就此一躺。月光织影下素洁的面容,死了倒也干净。

小车速度极快。出宫后直奔城门外而去,赶车的人始终不愿说话,我撩起布帘,想看到了什么地界,那背影却让人心跳到喉头。

“煜。”

他摘下布帽,转脸来笑。

天啊。

“回去……快回去……”我抢夺他手中的鞭子。

“该做的我都已做了,留下子嗣继承皇位。从今后我只是个寻常人,你怎忍心将我再推回那冰凉世界去。”

“你真舍得……”我软软无力地靠在他肩头。

“舍得。”他噙着泪笑。“世上最无奈的事莫过于情爱。成公公最后还是没忍心,这么多年,我或许真的错怪他,现在才理解到他心中凄苦。好在,他肯成全我们了。”

“煜……”

“你心里莫再苦痛,我们至死再不分开。”他扬起马鞭,小车直往前行。我看着前方茫茫一片,心里却清楚。我愿跟他一辈子。那手儿永不松开,总是向前,跟着他身影下儿,像能一路奔上天去……

月影如织。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后记

必定让他们最终在一起。按着他影子写的,全文里已经安排了不少波折,很不想让他受苦,所以最后一定要成全他们的。

为了这世上独一无二,再不会有的他,为了独一无二的程蝶衣。我仅能以此文追念。

若死亡真能通往幸福。

且。

愿他在天堂里一切都好。

愿,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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