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遇见了公子扶苏,得以与他相知相守。他举剑欲自刎那刻,我恍惚觉得我也活不成了。可公子他噙着笑,好似初识那般温柔。他说,阿漠,好好活着,替我活着。
1
纵使繁荣如咸阳城,仍旧没有一席之地可供一介孤女容身。村子遭了战乱,家中仅剩我独活于世。
我沿途乞食才来到这个都城,世人皆道,咸阳城繁华富庶,是顶好的安身立命之所。可来此地这么久了,我仍旧露宿街头,靠他人施舍而活。
若能把自己卖了,进去哪户人家当个婢女,兴许还能免去风餐露宿。可又有谁知,无人从中牵线搭桥,就连卖身都如此不易,也只能慢慢地去寻去问。
正午日头毒辣,恍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迷迷糊糊走在街上,却无意冲撞了一队车马。那车夫从马车下来,作势便要打我。我心中一惊,忙用双手挡在脸上,等待着这场毒打。
良久,并没有人碰我分毫,缓缓将手放下。我看见一袭华服的公子立于我跟前,他嘴角噙着笑,丝毫不恼怒。
他轻轻柔柔地问我如何称呼。我答他,阿漠,陈阿漠。饥肠辘辘外加受此惊吓,再撑不下,我昏厥过去。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他急忙向我伸出了手。
再度醒来已是黄昏,却发现自己身处陌生处所,是我未曾见过的好地方。身上盖着的亦是柔软的锦被。我可好久没在床榻之上睡过了。
有人推门而入,捧着吃食。我顾不得其他,狼吞虎咽全部吃下。那人幽幽笑着,说没见过这般吃相。我却不觉羞愧,历过生死的人,怎会在乎吃相。
“我是颜右,是公子的侍从。公子说往后你就留下,做个婢女。可好?”
“公子?”我心生狐疑,哪位公子?
“公子扶苏。”
公子扶苏,我在陈家村时便听过这个人。始皇帝的长子,人人都说他性情温和,悲天悯人。人如其名,是个难得温柔的人。我想起昏厥前的那张脸还有那双手,没来由地想要留下来,长久地留下来。
自那以后,我成了宜春宫里唯一的女婢。公子他心系天下,恐耽于女色,并未在身边留下任何一名女子。使唤之人皆是内侍。
我想我是极为幸运的,才能留下来。而我也明白,公子同情我才如此善待我。那时他听闻我过往经历,尤其是灭村之祸时,眼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悲伤。他所愿是天下安定,万民安康。
这样好的人,必定能长命百岁,经年无忧。就容许我能够一直伴其左右,不求名分,不求回报,只求长久。
宜春宫里栽种着许多树木,我听闻当年公子的母亲郑夫人尤为喜欢吟唱“山有扶苏”这首歌谣。
始皇便将公子取名为扶苏,又在这院中移来枝繁叶茂的大树。随着公子逐年长大,这些树木也越发青翠。
宫中人都说公子的气运会如同这些大树一般经久不衰。因而我总是格外珍惜这些树木,每每望着它们,就好似看着公子。
过几日,是郑夫人的生辰,她会在宫中设宴,宴请那些官家小姐。我隐隐觉得,郑夫人有意为公子择一好女,聘为公子妻。毕竟公子早已到了婚嫁年纪。
那一日,我随着公子赴宴。郑夫人身姿绰约,是多年富贵娇养出来的美貌。也难怪公子生得如此好面相。
贵女们个个灿如春花,姣若秋月。唯有这般女子方可与公子匹配。她们端坐在席间,举手投足尽是优雅,令人艳羡。而这其中,不知是谁有幸能嫁与公子,与他白首至老。
公子与郑夫人坐在一处,慈母孝子,一派祥和。候于身旁的我也不禁轻笑出声,始觉不妥,却已经迟了。
“阿漠因而发笑?”公子转头盯着我。
我一惊,伏倒在地:“公子赎罪,奴婢只是觉得公子与夫人母子情深,令人心生感动。”
公子将我扶起,不加责怪。
郑夫人也柔声道:“听闻扶苏此前收了个婢女,想来就是你吧。扶苏这个人从来不肯要女子侍候,既他愿让你随侍左右,你可要好好照顾他。”
我复又跪下,重重颔首,此生必定好好照顾公子。
起身之间,似乎感到席下有目光投向我,不甚舒服。大抵是我的错觉,这些贵女怎会多看我这奴婢一眼。
席散,回宫。我跟在公子身后,看他在前走着,有风吹来,乱了他的发丝,伸手想将其抚平,到底不敢。
公子忽然停下,我差点就撞了上去。
“阿漠,我要大婚了。”我听得出他话语里的几分苦涩,可这是为何呢?
“阿漠替公子欢喜。”自然是要欢喜的,从此公子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转过身,无奈地看着我:“你可知,今日的宴席不过是个幌子,我的妻子早已定下,哪里是我自己能够决定的。可父亲的意思我不能违,为人子为人臣,服从是我最好的做法。”
所以公子并不心仪未来妻子吗?这是何等心伤之事,只能迎娶不爱之人。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到了。
“公子,您年纪尚轻,总能遇到心上人。”我也是年轻轻轻就遇到心上人哪。
2
公子的大婚对象是李氏女,丞相李斯的掌上明珠。这倒是一桩好姻缘,得丞相助力,公子在朝堂之上也能更加如鱼得水。且不论现在二人之间没有感情,日久天长,公子总会对夫人心生爱意。
我随着绣娘们紧赶慢赶,替公子二人缝制婚服。黑红相间的颜色定能衬得公子愈发温润如玉。好在我自幼时便跟着母亲研习针线,如今才能亲自为公子婚服出力。
那时母亲说,待我出嫁时,一定要穿亲手缝就的婚服,才能与夫婿一世长久。
宜春宫早前已然做了彻底的洒扫,各式摆设也一一换新,方方面面都挑不出错处,就为了迎接新夫人入宫。
大婚当日,身为公子最得力也是唯一的婢女,我替他一件一件地穿上了婚服。黑色庄严,红色喜庆,二者融合,有说不出的美感。
再戴上发冠,就真真是个新郎官了。仔细抚顺公子衣裳时,我心头忽然一阵酸楚,近乎落泪。
入夜,新房之中,新婚的二人端坐踏上。新妇以扇遮面,我仍觉她必然花容月貌。我替他们端来合卺酒,待他们饮下,又忙为他们各取发丝,以行结发礼。
夫人此次带来奴仆众多,宜春宫里我再也不是独特的存在。
我依旧做着奴婢。人前我只需服侍公子,人后我却被夫人一遍遍搓磨。
夫人不似我从前设想的那般好相处,她用许多恶毒的话语来责骂我,说我仗着几分姿色缠着公子不放,说我是自甘下贱。
我原以为高门大户里的贵女都是温婉和善的,说话轻声细语,待人真诚细致。却不想也能说出那些伤人话语。
我只一味承受,不敢开口。
“母亲生辰宴那日,我便瞧你装模作样,故意发笑惹人注目。奴婢就该有奴婢样,妄想攀龙附凤,简直可恶。”夫人哂笑着过来掐我,没想到这种娇滴滴的贵女掐起人来也这般有力气。真真是疼。
难怪那日总觉有人看我,原来竟是她。这倒巧了,梁子那时就结下,往后我的日子怕不会好到哪去。
“奴婢不敢。”我将头低下,不敢去看她。
她用尽了气力才肯松手,然后又要我去取热汤来让她泡泡手。她那般细嫩的柔荑怕是没出过这么大的力。
我慌忙将热汤取来,伺候着她泡手。谁知夫人手一扬,将水打翻一地,顺带着溅了我一身。
“你是想烫死我吗?”
如此来来回回,总算是顺了她的心意。
“你若敢告状,我便将你发卖出去。”
我噗通跪下,朝她叩首:“夫人恕罪,奴婢不敢。求夫人莫将奴婢卖掉。”我不能走,我若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夫人面露得意之色,摆手令我退下。我方松了口气。
回到房中,掀开衣袖,手臂已然青紫。无妨,无妨,皮肉之痛而已。下回我谨慎一些就是了,不去惹恼夫人就是了。只要我事事做好,让人挑不出毛病,夫人就没有理由将我卖了去。
日子久了,我才发觉日久天长并不能让两个人生出情谊。我隐约还是感觉公子与夫人的感情不睦。
公子对夫人总是淡漠疏离,甚至及不上待我的好,他至少以笑脸示我。
夫人缠着他作陪时,公子也以国事推脱。可再忙,总不能忽略了枕边人。
故而我小心翼翼劝公子,夫妇同心,家宅和睦最为重要。
公子叹了气,悠悠道:“傻阿漠,你不懂。丞相他与我政见向左,所行之事我亦看不惯。每每见到他女儿,我总是不自在,无法坦然相处。
再者,我与夫人原本就不是情投意合,无非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罢了。我既娶了她,她好生过日子便是,若她想走,待时机成熟,我也可以放她离去。”
我不懂时机成熟是什么意思,亦无法想清楚公子为何愿放夫人走。毕竟我一介女子看待事物,观点自然所比不上公子的。
“公子定然有自己的思虑。是奴婢多嘴了。”
他假意来打我,落在身上却是轻飘飘的。
“傻阿漠,以后不要称自己奴婢了。我从未将你当奴仆。”
不是奴仆,是什么呢?我与公子之间难道还能有其他关系存在吗?怕是不能的。公子为主,我为婢,阿漠甘之如饴。
3
朝堂之上波诡云谲,即使我居于深宫之中,仍然知道公子的立场与他人不同。他为人宽仁,好直言进谏。纵我见识不多,仍替他担惊受怕。
始皇帝并不是个仁慈的人,我总是忧虑公子的直言不讳会恼了他父亲,使父子二人离心。
始皇帝这些年来竭力求长生不老之术,唯愿在这帝位上生生世世地坐下去。这如何可能呢?
三岁稚童都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非人力所能逆转。兴许是拥有的东西太多,面对衰老逝去这种事情就不够那么坦然了。
大雪日,远远看见公子归来,我便携了大氅迎上去。雪扑簌扑簌往下落,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甚至有些落在公子的鼻尖上,好不有趣。
后来的日子里,我想起这一阵,总是忍不住落泪。那是多么快活的光阴啊。我与公子在雪中耍玩,捏了雪球互相掷来掷去。
公子不再是公子,阿漠不再是婢女,我们只是两个相识多年的朋友。没有身份的拘束,没有任何事物的拘束。
公子笑得很开怀,是那种发自心底的笑意。我许久未见他展眉欢笑了。
“阿漠,父亲他越来越来越信那长生之术了。我多次劝他,却也无用。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吓得踉跄几步,这种事不该和我说的,我到底只是个奴婢。谁知公子竟在我脚步不稳时,反将我拉近,措手不及的我跌入了公子怀中。唯恐冒犯公子,慌忙就要挣脱。
可公子将我抱得越发紧了,我挣不开。私心里,我也不想挣开,就让我无礼这一回吧,就一回。我伸出手,紧紧环住了他。这是能让我记住一辈子的怀抱。从没有人这般需要我。
白雪继续落在我们头顶,肩上,身上。我窃以为我与公子白了头。
“阿漠,扶苏心中有你,愿娶你,与你共白首。你可愿意?”公子声音温温柔柔,一下子就蹿进了我心底。
我愿意,我愿意的。哪怕是侍妾的身份,已然是莫大的恩赐了。从此,我便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公子了。
我欢喜得几近落泪。我这人好生奇怪,那时公子大婚,我也想落泪,这回是我同他的喜事,却仍旧想落泪。只不过心境完全不同罢了。
夜里,我与他同塌而眠。公子拥住我说,阿漠,我会长长久久跟你在一起。一夜好梦,睡至天明。这是我入宜春宫以来,睡过最踏实的一晚。
翌日,公子带我去了郑夫人的寝宫。郑夫人还是那般貌美,丝毫不见岁月增长的痕迹。她亲昵地拉过我的手:“好孩子,从我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往后你定要与扶苏好好过下去。”
我羞赧地点点头:“会的,我们一定会的。我与公子会永世相守。夫人请放心。”
公子待我确实真心,否则怎会领我去见母亲。我倍觉甜蜜。
公子不在时,夫人偶尔会刁难我。她仍像从前一样使唤我,甚至丰甚从前。她要我日日在院中跪上两个时辰。有一次,不巧碰见了公子回来。
那时我跪在庭院里,时辰久了,双腿渐渐发酸,寒气也从膝盖处钻了进去。虽说每日都跪,到底适应不了。
夫人甫一看见公子进来,惊慌失措,全无得意之相。公子将我搀起,又狠狠推了她一把,使她摔倒在地。
我着急得不行,他们二人的关系不可再因我恶化下去了。夫人她到底是丞相的女儿,公子是需要丞相助力的。万万不能因为一个我,误了公子的前程。
“公子,是我自己恰好摔在那里。与旁人无关。你莫要误会了夫人。”
“你这个贱蹄子,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惺惺作态。看你那楚楚可怜的狐媚样,装给谁看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歇斯底里的夫人,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可下一刻,令我更想不到的是公子竟然掌掴了夫人。这样温柔的公子竟然动怒至此。
我连忙横在二人之间,唯恐事态继续恶化。夫人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说是要回去跟父亲诉苦。
我扯了扯公子的衣襟,示意他快些将夫人追回来。
“阿漠,她不能辱你,谁都不能辱你。”
我何德何能,能得公子如此倾心以待。
“没有的,没有人辱我。夫人是自小被娇养大的,兴许性情是偏激了些。但她也是因为在意您啊。”
夫人也是可怜人,不得夫君疼爱。做出些什么,都是能够理解的。我只盼着他二人能好。
4
风云骤变。
整个咸阳城都知道这回始皇帝动了大怒。他多年来豢养的两名方士竟相互讥讽,评议始皇帝的暴戾。随后逃亡而去。
暴戾归暴戾,可一旦有人说出,无异于是戳中始皇帝的逆鳞,必然不得好下场。更何况那是两名方士,是深受信任的两个人。
盛怒之下,始皇帝派御史逮捕并审问了所有儒生。那四百多个儒生最后的结局竟是被活埋。闻之令人心惊胆寒。
公子闻迅止不住泪流。他这样好的人,必然更加痛惜那些人命。他开始在竹简上写字,我明白,他又要上书劝谏他的父亲了。可这时上书,只会更加激怒始皇帝。
“公子,公子你听妾一言。此时上书,万万不可啊。妾恐怕到时公子也会被此事牵连。”我抓住他的手,不肯让他再写下去。
公子拂开我的手,眼里是化不去的浓郁悲伤:“天下刚刚安定,边远地区的百姓尚未归附。父亲此举会让天下更加动荡不安。我不能由着他下去,我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那是四百多条无辜人命啊。”
我知道,我是劝不了公子的。既劝不了,我便与公子同心,若最后有何恶果,我也会与公子一同承受。
十日后,公子彻底惹怒了他的父亲。始皇帝命公子前往上郡监督大将军蒙恬的军队,协助其修筑长城,以抵御北胡的进犯。
按理,夫人是该随公子前去的,可她自从上回回了李家,便未曾回来过一次。就连这回,也是称病说自己受不了沿途颠簸。想来,也不会来送公子启程出发了。
我做好与他共同去往上郡的准备,可公子却不愿让我去。
“阿漠,你留在这里,我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乖乖待在家中等我。扶苏绝不食言。”
我摇了摇头,公子去哪,我一定跟着去哪。更何况,无诏不可回,公子此去不知何年才可回来。他还是拗不过我,带着我一起去了。
舟车劳顿,我又从未乘过那么久的马车。日日呕吐不止,公子将我抱在怀中,心疼不已。
“傻阿漠,我早说不让你跟来了。”他叹了口气,无奈至极。
“阿漠没事的,阿漠可以的。”我挣扎着要起来,复又被他按回去。靠在公子怀里,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我没有办法离开公子了,再也不能了。离了公子,我怕是活不成了。我不敢去想没有公子的日子。
我们比原先设想的日期还要晚了半月,才到达上郡。只因着我们时常停下歇息。
在那里我们见到了蒙将军,他身材魁梧,神采熠熠,看得出是个难得的将才。他惊诧于我随公子同去,直言边疆苦寒,女子怎可多待。
公子将我的拉至身旁,对蒙将军说:“无妨,无妨。扶苏自会照顾好夫人。”
蒙将军始大笑起来,不拘一格。而我还沉浸在那一句“夫人”当中。夫人,夫人,公子唤我夫人,公子将我当做他的妻。这真令人欢喜不已。
将我送回房后,公子便去与蒙将军议事了。他们二人必定与许多话要谈。我着手整理床榻,把从咸阳一路带过来的被褥一一铺好,公子尊贵,万不可委屈了他。
一切完毕,我倚在窗边,向远处望去是一轮明月。似乎这里的月儿比咸阳来得更圆一些。往后,我将与公子在这边过日子了,但愿万事顺遂,公子万事顺心。
公子对这边的事务是极为用心的,每日都与蒙将军一同去巡视城墙的修筑情况。
他亦关心那些劳力,总是让他们歇息。有时亦会亲身帮忙,惹得那些人惶恐不已。公子就是这样,从未将自己置于高位,从未觉得自己与他人有何不同。他忧心万民,真乃万民之幸。
我跟来此地,似乎并无多大用处。日复一日的寂寥间,我忽然忆起幼时曾与父亲上山采过一种野草,煮沸后喝下可适当解暑。若我采来一些,分与众人食之,也算一种助益。
换上轻便的衣物,再背上小箩筐。我似乎变成了当年陈家村中那个孩童。所幸上山的路并不难走,我闲了这么些年,走起路来也算游刃有余。
那草的名字我叫不出来,只依稀记得模样。大山真是上天的恩赐,各式花草都有,不多时我便找到了我想要的那种。仔细摘来,一下子就填满了一箩筐。那便回去吧。
许是太过兴奋,一不小心就扭了脚,足踝迅速肿了起来。勉强也站立不起来。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天色渐暗,四周开始变得阴森起来。我拖着身子,倚靠在树旁,揉了揉脚,打算等肿块消一些,便快点回去。公子此时应该已经发现我不见了。又要让他担心了。
我找了根树枝,当做拐棍,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风夹杂着喊声灌进了耳里,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阿漠,阿漠。
是公子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来了。我也朝他喊,公子,公子。
公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步履匆忙,衣衫紊乱,满脸着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
“阿漠,我终于找到你了。”公子拥住了我,就像拥住失而复得的宝物。
我揽住他:“公子,对不起。是我不该乱跑。”
“你上山来,也应该带几个人一起啊。还好有人看见你往这边来,否则……否则,我该去哪里寻你?”
公子他说,他自蒙将军那边回来后,便不见我的踪影,幸好有人看见我背着箩筐上了山,立刻带了人寻了上来。
回程的途中,我靠在公子背上,甚觉欣喜。他的背虽单薄,却可靠极了。我将脸贴上去,止不住的笑意。
那段路可真长啊,长到我快要在公子背上睡过去,长到我差点就以为我同他从黑丝走到了白头。
扶苏,我的公子,我该如何做才能回报你对我的万分之一。
5
我以为我能拦住公子的,可是我不能,我不能拦住他,我拦不住他。
那是个寻常的日子,我与公子一同洗漱,一同用膳。一切都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
我在房中做针线活,公子的外袍破了,我正为其缝补。有士兵直直闯入,惊得我戳破了手指。
“夫人,夫人,不好了。将军请您快过去一趟。”
我撇下一切,跌跌撞撞奔了出去,心中设想了许多,何事如此惊慌呢?
我瞧见公子伸手要去拔剑。
我瞧见蒙将军脸上一派惊愕。
我瞧见一名使者立于旁边。
我连滚带爬扑了过去,抓住了公子的手。
“公子,这是做什么?刀剑无眼,公子莫要伤了自己。”我是嘶吼着讲出这些话的,我大概猜得到公子接下来要做什么。
“阿漠,你听话,你放手。”他很用力地抓开了我的手,霎那间,无力感遍布我的四肢百骸。我又转身去求蒙将军。
“将军,将军,您劝劝公子。”
蒙将军扼腕叹息:“公子,这诏书可疑。我们应当派人去打探清楚,不能仅仅靠一名使者前来传书,就自断后路。若您此刻冲动行事,后果不堪设想。”
诏书,是了。始皇帝他令人传来诏书,述尽公子与蒙恬的过失,命二人自尽于此。
可是公子哪里有什么过失呢?他心系百姓,为民造福。是万民心中的英雄。
我又想起宜春宫里的那些树木,那是一位父亲对孩子的期许与疼爱。而今面前那诏书却是催命符。二者皆来自同一人。
我以抢地,不断求着公子不要。
“父亲赐儿子死,哪里需要再去请示查实呢?”公子已然将剑拔出,靠在脖颈处,“阿漠,好好活着,替我活着。”
公子他噙着笑,如同初见那般温柔。那时他问我,如何称呼。我说,阿漠,陈阿漠。然后我便晕了过去,醒来成了公子的人。
可现在我不能晕,我若晕了,就再也看不到我的公子了,再也听不到他唤我阿漠了。
血,大片大片的血,甚至还有几滴溅到我脸上。我拖着身躯爬向公子,用手紧紧捂住了他的脖子。
可是血还是流了出来,还是温热的。可公子却渐渐冷了下去。他躺在那里,双眸紧闭,如果不是那些血,我甚至以为公子只是睡着而已。
我想我是活不成了。
我的脑海渐渐出现一些画面。
公子朝我伸出手。
公子问我可愿嫁与他。
公子背着我走于山间小径上。
公子唤我傻阿漠。
思绪定,我拾起了那把染着公子血的剑。抱歉了,公子,我做不到一个人好好活着。
生不能同你共白首,死定要与你赴黄泉。
扶苏,我的公子,你等等阿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