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馗伏妖录:凤栖梧

2020-12-03 17:08:51

志异

钟山地处高岭,往上走,常年是一片雪域。

钟寅伸手,一片被风卷起的雪花轻盈地落在他温热的掌心,转瞬即逝。

他抬头,无数细密的雪自远空飘忽而来,一种不可言状的熟悉感又冒了出来。

初至钟山,白泽领他们来到了钟馗居处,一片皑皑白雪之中,一块院落赫然出现在视野中,竟是与外界隔绝了一般。院外天寒地冻,院内鸟语花明。

钟寅暗暗称奇,白泽站到院落门口,收了嬉皮笑脸,对院内朗声道:

“神君,人已经带来了。”

门扉嘎吱一声,带下屋檐上的些许积雪。

“进来吧。”

门内传来一道清淡的声音,钟寅认得,这声音正是在山下遇到的钟馗,却有些不一样,像是由虚无落到实处,真真切切地落在他耳中。

白泽踏进去,对院内坐着的人颔首行礼。

“神君怎么不在神殿?”白泽关切地问。

钟馗背对着他们,青色披风松松地披在肩上,“神殿清寒,偶尔出来散散心。”

他转而对着钟寅,“我们已经见过了,就不跟你寒暄了。”

“……”钟寅语塞。

“我倒是真的没想到,你会带他会来这儿。”钟馗微笑,宁长禹的眼神静得像冰封的湖面。

“你看过白泽给宁长禹的卷轴了?”他问钟寅。

“看过了。”

“你当真愿意加入我们,此事可不是儿戏,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的。”钟馗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愿意。”钟寅回道。

钟馗一愣,忽而自嘲一笑,笑中带着些许莫名的情绪。

“想不到啊……你竟然是这般大义凛然。”

宁长禹听了钟馗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袖中的拳头忽然攥紧了。

钟寅不明所以。

这时,钟馗把话题岔开了。

“过来。”他对钟寅说。

钟寅走到他身边,钟馗两指搭在他的手腕间,钟馗只觉一股灵力自经脉贯通而上,流过他的四肢百骸,顷刻间又消失不见。

钟馗抬起眼眸,看着钟寅竟有些诧异:“看来,有人帮你把混沌之力控制得很好。”

宁长禹眉间微蹙。

钟寅隐约知晓这是宁长禹的功劳,可每回他向宁长禹询问此事时,要么是被他糊弄过去,要么干脆缄口不言。

“这力量暂时不会危及你的性命了,至少,在你此生寿终正寝之前,你可以不用担心它。”钟馗说。

钟寅正要松一口气,又听他话锋一转:“虽然如此,可你身为凡人之躯,作这巨大力量的‘容器’着实勉强了些,你有没有发觉近来自己体质羸弱了些?”

“……”好像还真是。

“即使混沌之力不会冒出来作祟,你的神魂也会因经年累月的腐蚀而损坏,轻则寿数缩短,重则魂魄销蚀。”

钟寅脑壳子突突疼了两下。

“为何我不知此事,你当年竟有意隐瞒?”宁长禹脱口道,似乎他也未曾想到。

钟寅见他脸色实在是阴寒的可怕,一时间竟不敢出声。

“呵……”钟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有意隐瞒?你离开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你怕不是都忘了吧?就差掀了我的神殿了,还能听得进我说的话?”

二人针锋相对,气氛倏地紧张起来。

钟寅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二位,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前尘恩怨,但现如今当务之急,是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方法补救,这混沌之力在钟家血脉留存太久,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隐患啊。”

“方法……”钟馗思忖道,“倒是有一个。”

另外二人同时看向他,“不过,需得一高人相助。”

“你且说。”

“有一上古之神,自大战后一直隐居钟山,相传,世间疑难皆难不倒他,我久居此地,曾听闻他对暗界之力钻研颇深,或许他能破了你的眼前之困。”

“此人是谁?”

“凤凰。”

白泽领着二人来到钟山的一片枫林间,这枫林常年红得像火烧般热烈,远看只有一小片,近看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枫海。

钟寅了然,这大概又是什么结界术法。

“此人孤傲,已避世多年,加之此前受过命劫,你们要请他出来怕是不容易。”

钟寅没想到,白泽在钟山的资历算是浅的,而他竟是凤凰的侍徒。这一路上白泽不似往常一般插科打诨,眉眼微敛,似乎有心事。

他把宁钟二人送到枫林,忽然对他们说:“若不是神君之命,我是绝不愿带人来叨扰他的,他这些年因故伤缠身,你们不要唐突了他。”

钟寅发觉这白泽说起这位凤凰时,真真切切是怀着别样的珍重,他没有跟他们俩一道踏入枫林,而是在枫林外安安静静地驻足了一会儿,便自行离开了。

钟寅有点茫然,他们走在枫林间,宁长禹向他解释道:“钟山灵力充盈,是为宝地。大战之后,追随钟馗的神兽与精怪们便栖居于此,个别久居凡间的上古神灵在这儿隐居也不足为奇。”

“这些神灵有时会收一两个侍徒,不过也不一定,全看因缘际会。这白泽便是凤凰收的侍徒。

不过……我虽离开钟山许久,也听闻凤凰之前有过另一个侍徒。

另一个侍徒不知是什么原因与凤凰反目,竟将凤凰重伤。

钟馗所说的命劫大概是指这个吧。”

钟寅若有所思:“这样啊……对了,你也参加过百年前那场大战,你为什么与我祖师爷反目呢?”

宁长禹的肩脊一僵,倏地沉默了。

钟寅奇怪地看着他。

“此事,我会寻恰当的时候与你说明,现在还不是时候。”宁长禹声线平稳,连钟寅都没发觉其间一点难言的艰涩。

他自然是无条件的信任宁长禹,因而不疑有他。

“哼,神神秘秘的……”他轻松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他们走到枫林深处,周遭红得如火如荼,却寂静得如同一座孤岛,脚下树叶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片红叶飘落至他们眼前,宁长禹伸手接落。

一阵风划过,红叶又起。

宁长禹忽然朗声道:“晚辈烛龙,求见前辈。”

枫林深处传来树叶摩挲声。

他重复:“晚辈烛龙,求见前辈。”

那一阵清风轻轻巧巧地卷起了铺陈在路上的厚厚的落叶,一时间他们的视野被这纷纷扬扬的红叶迷乱了。

一个溪流般的声音从枫林深处响起。

“何事?”

“晚辈为混沌之力而来,求前辈解惑。”

“……进来吧。”

漫天漫地飞舞的红叶沉寂下来,被遮住的视野蓦地清晰,周遭景物却改了面貌,满眼的枫林变成一处宁静的室外居所。

那是一栋简朴的木楼。

四周火红的枫林中,一棵参天的梧桐静静伫立在楼外,突兀的绿色将整个木楼遮掩在阴凉下。

二人不自禁放轻脚步,门前有一个扫地的童子替他们推开门扉。

“二位,这个时辰,先生应该在地潭之中。”

这一片枫林之下是一汪地下冰潭,童子给他们指了路,二人自院内发现通往地潭的入口,便顺着眼前阶梯向地下走去。

地下流出潺潺水声,似轻铃般随着晃动的水光摇曳。

周围遍布着水潭,中央端坐着一个神垄似的身影,素白的衣袍散在身周,乌黑的长发长及地面。

“拜见前辈。”宁长禹和钟寅一道行礼。

那人沉默,对他们微微颔首。

忽然,二人面前的水潭轻轻搅动起来,水纹掀起波澜,渐渐地竟凝成两行端端正正的小楷。

“病骨难支,未能迎接远客。见谅。”

钟寅忙说:“前辈见外了。”

方才童子与他们说了,凤凰之前的那个徒弟,在叛出师门时与凤凰交手,不仅重伤了凤凰,而且还给凤凰下了邪恶诅咒,取走了他的五感。

亏得凤凰神力高深,凭着千年的修为不至于沦为行尸走肉。

“走近些……”水纹中俊逸小楷又现。

二人走进凤凰,端坐在石座上的男子微微抬起了头,钟寅竟微微心惊,如此惊为天人的容貌,确是不似凡俗浊物所可以造就出来的。

他褪下一身火红的战袍,依然是这人世间不可多得的颜色。

即使失去五感,眼鼻耳口皆失去知觉,也能准确地感知出他们的到来。

“我已悉知你们的来意,混沌之力与你的血肉同生同息,要完全与之分离实属不易。”

“连您也没有办法吗?”钟寅灰心。

“若是我未曾诅咒缠身,或许还有几成把握,。”水纹轻轻荡漾,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地潭内一片沉默,阴霾笼罩着二人的心间,钟寅听宁长禹说,无感无觉,便如同永远被困囚在黑暗之中,犹如失路之人渐渐被磨灭心智。

而抽离五感的过程更是如酷刑加身,任他是上古之神亦难以抗衡。

“前辈的诅咒……真的没有破法吗?”钟寅有些于心不忍,面前的凤凰如同一个精致易碎、毫无生气的瓷器,当年媲比日月的光华已然消陨。

面前的男子沉默了一瞬,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体内的混沌之力中有混沌当年的残魂,它一直在设法侵入你的魂魄,当他成功时,便是混沌之力重现之时。

若是以前,我对此有些钻研,如今我落魄至此,也实在爱莫能助。”

话已至此,钟寅和宁长禹只得离开地潭。

他们回到小楼前,楼前的梧桐微微婆娑着阴影,树叶间隙跳动的光影,有如一支诡谲的歌谣。

当他们与那棵梧桐擦肩而过时,宁长禹忽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倏地转向那棵茂盛的梧桐,眉间微颦。

“怎么了吗?”钟寅疑惑。

宁长禹沉默,兀自走到那棵梧桐边,那梧桐躯干上的纹理虬曲怪异,乍看与寻常树木没有不同,但细细看来却给人一种莫名的不适感。

钟寅感受到苍翠的树叶密密匝匝投射下阴影,将他整个人包围住,他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这梧桐有问题?”钟寅抚着胳膊上冒起的鸡皮疙瘩,问道。

宁长禹轻触那树干,眉头始终紧锁。

“这树……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喃喃自语。

“如何?”钟寅问。

宁长禹神色有些异样,回答道:“这树上,盘桓着暗界鬼气。”

“什么?!”钟寅咋舌。

宁长禹阖目念诀,灵力环绕着这梧桐,他竟看到这树木的根系之中充盈着阴寒的鬼气,真真切切,无所遁形。

二人的脸色倏地变了,这时,那扫地的童子见他们徘徊不去,似有不解,便上前解释。

“二位郎君,可是有所疑惑?”

钟寅和宁长禹看向他,这童子兴许是久居深山,也是无聊得紧,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非要说个痛快不可。

“实不相瞒,二位所见的这片枫林皆是先生亲手所植,唯独这一棵梧桐不是。”

那童子顿了一下,学那说书先生卖了个关子,偷偷瞟了一眼面前二人。只见钟寅倒是被勾起了兴趣,而宁长禹似乎就淡定得很,看起来不为所动。

童子微微挫败,就听宁长禹问:“那请问这梧桐出于何人之手?”

他登时来了精神,说:“二位定是料想不到,此人正是先生的侍徒。”

“白泽?”

“不,不是。是之前的那个,重伤先生后叛出师门的那位。”小童子作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钟寅奇道:“前辈居然还把这树留在这儿,难道不应该把它砍了烧柴吗?”

“这……谁能知道先生那样的人物是怎样的想法。”童子也不解。

宁长禹与钟寅四目相视,都觉此事另有隐情。

此处的地潭内灵力充沛,凤凰身体虚弱至极,每日须在地潭内待上五个时辰来调息,方能吊着一口气。

次日,当天空露出鱼肚白时,凤凰终于从地潭中不疾不徐地走出来,在童子的搀扶下,进了那木楼。

他们刚一开门,便见那钟宁二人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座上。

凤凰眉间微微一颦,那童子惊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我们二人思寻着,前辈住着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想着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钟寅带着人畜无害的笑脸如是鬼扯。

那童子见他这般,不禁斥责道:“不必劳烦二位,先生需要静养……”

凤凰轻拍着他的肩膀,微微严厉地制止了他的无礼。他指尖微扬,钟寅面前的茶壶忽地倾斜,茶水倒在了略显陈旧的木桌上,形成了几行蝇头小楷。

“远客到来,怎能让二位为鄙人劳心劳力,若不嫌弃寒舍,便自行挑两间厢房住下吧。”

那水串在茶几上缓缓流动,顷刻间便溃散了。钟寅再一抬头,凤凰已然在童子的搀扶下进了寝房。

二人规矩地站着目送他。

他们很明显感受到,凤凰有一段不愿与人说的辛秘往事,而这事必定与他那叛逃侍徒脱不了干系。

虽刺探他人隐私是为冒犯,但涉及到暗界便也要另当别论了。

二人自觉地入住了厢房,钟寅感叹不愧是神仙住的地方,即使朴素也处处透着雅趣。

凤凰在地潭待了一整晚,此时已是快要天光大亮,钟寅一夜未睡好,倒在柔软的床榻上便进入好眠。

宁长禹清醒地坐在一旁,回忆着院落内那颗诡异的梧桐,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那树像是一个活的生命体,宁长禹甚至能感受到它跳动的脉搏。

而且,那气息莫名有些熟悉。

可每思及此,他的记忆就像被蒙上一层幻纱,趋于模糊,宁长禹百思不得其解,额角隐痛,他伸手捏了捏眉心。

无法,他只能先回去厢房,在他经过玄关时,忽见凤凰住处的窗上,投射下屋内人如画般的剪影。烛火轻悄摇曳,竟显出一股深重的寞落。

宁长禹忽然想起,在他年少时,曾与凤凰有过数面之缘。

在那年的战场上,他与同僚一起正与敌方浴血厮杀,忽见不远处一阵赤光,仿佛苍穹之上升起的第二个太阳,无穷业火随盛光扑面而来,灼烧着大地上隐没的污垢。

宁长禹想起,凤凰自天穹降临,一身火红盔甲,身后是一双巨大的、优美的凤凰羽翼。他是天神,所过之处便是胜利的战歌,是所有士兵心中的图腾。

宁长禹回神,他看了看面前的人影,心中暗自喟叹世事无常。

他做了个决定,走去凤凰门前,刚想敲门,却想到他五感具失,未必能感觉的到。

正在他一愣神间,房门忽的开了。凤凰随意地坐着,看起来倒有了几分懒散。

他示意宁长禹坐下,宁长禹微微欠身行了礼,便坐在他对面。

凤凰洒下了些许茶水在桌上,以水成字。

“不必如此小心谨慎,我虽是残躯,但早年间的灵力并未完全丧失,留着一口气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前辈别这么说,晚辈仍记得当年您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英姿,至今也未能忘怀。”宁长禹说道。

“那都是过去了。”凤凰苍白的唇角弯了一下,噙着些许自嘲的苦意。

“若我猜得不错,你已经发觉院落里那棵梧桐的异样了吧。”

宁长禹微微一愣,颔首:“什么都瞒不过前辈,晚辈确实从那树中看到了些东西。”

“是暗界之力。”

听凤凰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宁长禹倒是没料想到。

“我知晓你的顾虑,我甚少与人谈及此事,不过你若是想听,告诉你也无妨。”

宁长禹恭敬地颔首,示意洗耳恭听。

“你应该听闻过,我早些年有过一个不肖徒弟,他本是生于暗界,自小孤苦伶仃,因大战而流离失所,我把他带回钟山。

那孩子天赋异禀,心性也纯良,不过因出身暗界,总是遭人排挤,我与他也算有些缘分,便收他为侍徒。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后来的一切皆是我教导无方之过。”

宁长禹沉默,这世间的纷扰是非,又有谁能说得清。

可是没人会知道“因”,世人只关心“果”。

而为世人所知的,便是那不肖徒叛出师门,重伤恩师,大逆不道,万死也难辞其咎。

“吾徒,名曰九婴。”

古书有载,九婴,性阴邪,掌水火,为人害。

其人身负九个魂魄,据凤凰所说,战力强悍,杀人如麻,却是神龙不见尾,行踪莫测,钟山之人找了很久,皆无回音。

宁长禹忽然明白了,院前那棵梧桐的生命力从何而来了。

那是九婴的其中一个魂魄。

“吾徒身负九个魂魄,刚开始我也未曾发觉。慢慢的,他性情大变,惹下了一众祸事,那便是他性情开始混乱,九个魂魄争相涌出,我却没有及时发觉,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宁长禹温言道:“前辈勿要自责。”

“可即使如此,他的罪业也难恕清了,身为人师,我是应当要去取他性命的,只可惜我……”

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凤凰掩口微微咳嗽了两声。

“前辈何出此言?”

“如今,暗界又有异动,新君现世,大有带领众凶兽卷土重来之势。”凤凰写道。

宁长禹腾得站起来,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他不会是……”

“不错,新君正是九婴。”

“……”宁长禹沉默了,他眼前浮现起一路上无数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无辜百姓,似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口。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过了一小会儿,钟寅轻轻地推门进来。

“打扰了……我刚刚听到这里有说话声……”话音未落,便见到宁长禹与凤凰相谈甚欢的样子。

心中没来由的一股子怨气。

把他一个人丢在陌生之地,跑来与貌美神仙前辈促膝长谈?

钟寅一副天生的笑脸也不禁往下垮了垮。

他蹬蹬蹬地跑到二人之间坐下,不着痕迹地隔开了两人。

其他二人正各怀心事,并未注意到他着幼稚的行径。

“前辈,您好些了吗?”钟寅问。

凤凰被这一句拉回来思绪,“已经好多了。”

“话说,”宁长禹思忖道,“九婴究竟给您下了什么诅咒,当真如此难解?”

“……”凤凰沉默。随后,桌上水纹显现。

“此诅咒并非无解,只是解开需付出些代价,不值当罢了。”

“需要付出什么代价?”钟寅问。

“我的五感被九婴取走,藏在他自己的元神之中,须有一个人以身试险,自他手中夺回。”

“此法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会被我那孽徒撕碎魂魄。”

“……”钟寅打了个寒战。

宁长禹不知在思量些什么,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攥紧。

“我在这世间行走了数千年,也算是见过天地山海,除了我那孽徒,未曾留下什么遗恨。如今,也不必让别人为我这老病残躯白白冒险了。”

“前辈……”钟寅于心不忍,话音未落,宁长禹的声音响起。

“敢问前辈,解除您的诅咒,具体要怎么做?”

凤凰微微抬眸,古井无波的瞳孔轻轻一颤,他的手抚着桌上的水纹。

“你不必如此……”

宁长禹轻轻虚覆着他的手腕,说:

“前辈,遗憾既生,便不应任之变得更为深重。如今暗界异动越发不可收拾,我们需要您的力量,请给晚辈一次机会。”

钟寅静静瞧着他们虚握着的手,又静静看着宁长禹,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这……难道还不算僭越吗?!

他内心这么咆哮着,表面上一派风平浪静。

宁长禹的声音又起:

“况且,钟寅的混沌之力时时刻刻危急着他的性命,我立过誓言,拼死也要护他周全,所以也需要您施以援手。”

凤凰收回手,微微低垂着头,烛灯摇曳晦暗,他俊美如画的脸在这烛灯下半明半昧。

良久,凤凰终于做出回应。

“好。”

钟寅的直觉一向准,他莫名感觉到凤凰有某种程度的逃避,仿佛有桎梏让他情愿被锁在在这失去五感的痛苦中,而他逃避的源头,便是九婴。

二人从凤凰那听说了破解之法,以凤凰之血为引,画出“引魂阵”,通过凤凰的神识寻找到他遗失的五感。

而凤凰的五感被囚禁在九婴的元神之中,也就是说,要进入九婴的元神之中,在他眼皮子底下抢东西,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钟寅丝毫不怀疑,能得凤凰真传的九婴,有这个能力把他撕得连渣都不剩。

“就这么定了,我去。”宁长禹丝毫没有犹豫。

“我也去。”钟寅的决定出乎预料。

宁长禹讶异地看着他,随即微微皱眉,说:

“别胡闹,此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知道。”钟寅委屈地耷拉着脸。“可是,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犯险。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宁长禹失笑,“不会有事的。”

即使宁长禹温言安抚,也拗不过钟寅的坚持,想着钟寅元神之中有他半数龙鳞制成的护心甲,无论何时,总有最后的保障,便没再坚持。

凤凰选定了正午之时,在宽敞的庭室四角燃起了白烛,童子将四个符纸放在火焰之上缓缓燃尽。

火焰渐渐蔓延,在地面上形成一个繁复的阵法。

凤凰接过童子递来的匕首,割开了手腕。

鲜血滴在了阵法中央,随着火焰竟从中央开始显出一种幽蓝色泽,宁长禹与钟寅站在阵口。

童子在阵边,口中念着凤凰授予他的咒词,清脆的童音合着诡异的古语,平添了仪式感。

这阵中蓝火愈演愈烈,不断地升高,钟寅只觉周身皆被这火焰吞没了,视野一片混乱。他微微慌乱,忽然感到手上一暖,宁长禹修长的手已然覆上他颤抖的手上。

他心中一定,安然闭上了眼睛,黑暗如潮水般朝他涌来。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便是一片虚无的黑暗,手上的温热触感仍在,钟寅并不感到惊慌。

宁长禹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他们便一道向前探寻。

不知过去了多久,忽而天光大盛,仿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中。

“这儿是凤凰的神识,小心些,凤凰五感都在九婴那儿,难保他不会发觉我们的行踪。”

“现在我们该怎么做?”钟寅问。

凤凰是上古之神,比寻常生灵的元神多一处神识以清心冥想,九婴攫住了他的五感,照理说,封了他的神识应是易如反掌,那为何在下了如此恶毒的诅咒之后,还留下一处神识供凤凰休养。

“九婴与此地定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他不来找我们,我们也要去找他。”宁长禹说道。

凤凰神识是一处漫天漫地的洁白之地,纯粹得不见一点黑暗。

他们不知在这茫茫光华中走了多久,忽然见到一处建筑,仔细一看,竟是那凤凰的住所,突兀地伫立在几近虚无的白色之中,连那梧桐树都完完整整的复刻了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放轻脚步走向那宅楼,又是听见一处扫地声,他们循声走去,并未见到之前的那个善言的小童子,而是一个青葱少年的身影。

那少年听见声音,转过头,微微扬眉,似乎很惊讶看到有陌生人到来,他匆忙地放下扫帚,向他们迎来。

那少年眉目精致俊朗,堪堪有了玉树临风的雏形。

钟寅莫名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二位是来找先生的?真不巧,先生出去了。”少年的声音微微沙哑。“二位先坐,我给你们沏壶茶。”

少年熟练地沏好了茶,笑容明亮得如同明晃晃的阳光,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于是钟寅接过他的茶,轻品了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着答道:“吾名九婴。”

宁长禹和钟寅坐着,看那少年又去扫那梧桐的落叶。

钟寅有些悚然,他悄悄问:

“稀奇了,这少年九婴为何会出现在凤凰的神识中?”

“不知。”宁长禹说,“但我听说,若是心中有所执念,便会在神识中显现出来。”

“难怪。”钟寅恍然大悟。“看着这九婴还是纯良的样子,怕是前辈心里对他还是想念的吧。”

忽然,钟寅眼前一虚,随即恢复正常,他没在意,对宁长禹说:“走吧,看看别处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一站起来,脑中忽然天旋地转,直直往前栽去。

宁长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指腹探上他的额间,随即瞳孔倏地缩小,他看向方才少年给他们上的茶水,一把将之扫落在地上,茶水随即变了颜色。

宁长禹抬头看向那少年的方向,那人早已不知踪影,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只见这无风无浪之地中,唯有那梧桐在沙沙摩挲作响。

他目光一定,一手半抱起昏迷的钟寅,足尖一点便飞上那梧桐枝头,那繁茂的枝叶如同有了生命似的,纷纷伸出枯瘦的触手,鬼魅般的向他们袭来。

宁长禹当即召唤出长剑,利落地挥刀斩断了这些难缠的触手,他稳稳地立于树上,竟见那树居然是个空心的,源源不断的鬼气如同烟囱般自树中的黑洞涌出。

凤凰五感被封印在九婴的元神之中,那他的神识中应当有一处与其五感相通,可以直接通往九婴的元神以夺取神识。

如此看来,这个梧桐便是与九婴元神相连的通道了。

宁长禹看了一眼钟寅,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往下纵身一跃。

再次睁开眼睛时,宁长禹原以为会看的暗界那般不见天日的昏暗,谁知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熟悉的枫红。

正是凤凰所居之处。

但宁长禹清楚,这里是暗界新君的元神之中。

他不敢松懈,护着怀中的钟寅,警惕关注四周异动。

“呵……”一声轻笑响起,宁长禹猛然回头,只见那少年单手支棱着下巴,稳稳当当地坐在他们身后的一棵枫树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九婴。”宁长禹冷声道。

少年一声嗤笑,纯粹的黑眸中有着毫不掩饰的不屑。

“钟山是没人了么?竟让两个生人为凤凰涉险。”话音间,周遭红枫叶乍起,一阵乌黑迷乱的异风刮来,卷起铺天盖地的砂石。

宁长禹一手捂住钟寅的口鼻,一手召出符纸。

符纸在指尖燃烧殆尽,遗灰散落在剑刃上,铺就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只见宁长禹长剑一斩,夺目的锐意破开妖风,有如携着千钧之力斩向九婴。

只见那少年神闲气定,轻微动了动手指,轻轻松松化解了宁长禹的攻势。

宁长禹不曾停顿,当即顺势跃起,趁着视野清晰刺向九婴。

九婴身形一闪,凭空便从他眼前倏地消失了。

宁长禹骤然停下,将钟寅安置在一棵枫树下。他起身挡在钟寅面前,手持长剑,他眼前一晃,九婴堪堪出现在他面前。

他手中的剑已然刺出,却只触及到一个虚影。

在九婴的元神之中,没有人能捕捉得了他。

他如同挑衅般,不出手却如逗猫般戏弄对手。

宁长禹的眼中有无数九婴的虚影混淆视听。他凝神阖目,无视对手的轻视,微小的动静在他的感官中无限放大。

“沙……”一片红叶被风卷起,落下。

宁长禹猝然睁眼,剑光掠起,电光火石间,剑锋将将指向九婴的咽喉,骤然停了下来。

九婴轻轻挑了挑眉,二指轻飘飘地挟住了宁长禹的剑尖,一滴血自他的指尖流出。宁长禹被一股力量弹开到几丈开外。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宁长禹,唇角微微勾起:“还不错,小看你了。”

“但……你还没有认出我吗?”他的声音如同鬼魅,宁长禹莫名有了些诡异的熟悉感。

“宁道长?”他的声音噙着笑,本是俊美的长相,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

“你……殷子禄?”任宁长禹平素里再淡然,此刻也不免震惊。

“哈哈哈哈……”少年忽然狂笑了起来,青涩的躯体开始抽长,变幻,简单束着的头发如绸缎般披散开来,如同藤蔓一般疯长。

他回头,狭长俏丽的凤眸全然不是方才少年的模样,正是一早便蛰伏在他们身边的殷子禄。

九婴身负九个魂灵,宁长禹料想,无论是那少年还是殷子禄,都只是他九灵中的一灵,而他的真身,怕是世间无人知晓。

宁长禹念诀,周身银色光华四溢,烛龙真身隐隐显于他身后,雄浑低沉的龙吟一阵阵如梵钟敲响般激荡人心。

“呵……”九婴微微一笑,依旧是神闲气定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安闲地找了一个树桩坐下,唇角笑意不减。

“凤凰五感在哪儿?”他冷声问。

“噗嗤……”九婴莫名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他才想起来要找我要吗?”

“也是,我在暗界等了他这么多年,若是他肯来见我一面,我便是还给他也无妨。”

宁长禹嘲道:“你害他至此,前辈自是不想见你。”

“那便这么耗着呗。”九婴无所谓地笑,话音刚落,宁长禹惊觉一道风刃划过他的侧脸,险险掠过他飞向他身后。

宁长禹瞳孔一缩,那风刃直直刺向昏迷的钟寅。

说时迟,那时快。空中一片飞扬的枫叶被切成了两片,宁长禹已然稳稳地护在钟寅之前,风刃生生没入他的肩膀。

温热的血溅在钟寅脸上,他眉间动了动,悠悠转醒。

一睁眼,钟寅便见宁长禹半跪在他面前,肩上贯穿的伤口可见白骨。

钟寅心脏猛地一停,急忙想问他怎么样,却发觉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九婴懒散地走向他们二人,如同打量一件物什般看着他俩。

他的手上沾了些宁长禹的血,秀气而修长的手指探向钟寅。宁长禹的长剑铮然出鞘,架在了他脖颈处。

九婴微微厌烦,轻轻一个响指,宁长禹的剑登时断成了几节,他接着一掌推向了宁长禹汩汩流血的伤处。

宁长禹被狠狠摔了出去,嘴角溢出鲜血。

钟寅无力反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九婴的五指覆上他的天灵盖。一瞬间,他感到三魂六魄似被一股力量搅成一团,他的意识陷入了混乱之中。

“放开他……”宁长禹捂着伤口,拼尽灵力召出烛龙真身。

“唉……”九婴失笑,“别紧张,再怎么说,我也是上古之神的侍徒,怎会害无辜人的性命呢?”

说着,像是挑衅似的,他手上力道加重,钟寅的脸色已如死人般透着青紫。

宁长禹猝然出手,烛龙如离弦之箭般向九婴俯冲去,九婴微微一笑,他的身形又是一闪,全然没了踪迹。

他顾不上别的,来到钟寅身边探他鼻息,发觉他一息尚存,双唇泛白微微颤抖着,仿佛正在经受什么梦魇。

这时,枫林的幻想悉数崩塌,二人脚底的土地陷落,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宁长禹紧紧护住钟寅。

周遭趋于黑暗,宁长禹依稀听到九婴轻佻,却隐隐藏着诡异兴奋的声音。

“烛龙,看在我那师父的份儿上,我不取你二人性命,另外,有两份‘大礼’要送给你……给凤凰带句话,给他的,我随时可以拿回来。”

待二人转醒时,竟然已经回到了凤凰布阵之地。

宁长禹率先自阵中醒来,钟寅似乎被九婴下了什么梦魇,竟冷汗涔涔,一直昏迷不醒,好在凤凰给他号了脉,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宁长禹发现,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白玉指环,上面刻着奇怪的符文。

他褪下那指环,一时间不明所以,便递给了凤凰。

凤凰将将触摸到那白玉的质地,便微微蹙起眉心。

“这指环是我当年赠与九婴的生辰礼,我的五感,就在这封印里。”

“九婴……竟是主动归还?”宁长禹不可置信。

他将在里面的所有遭遇,完完全全的向凤凰全盘托出。

“如你所说,他的修为定是更加精进了,往后要对付他更为不易。”凤凰低垂着眼眸,面对这白玉指环,想必他的心情也是五味杂陈。

“我现在更担心另一件事。”宁长禹看向在榻上昏迷的钟寅。“九婴说‘两份大礼’,一是指您的五感,另一个究竟是什么?”

凤凰也无法作答。

这时,钟寅无声地挣开眼睛,只觉身上湿透了,一阵阵的打着寒战。

方才梦中的事历历在目。

那种如坠冰窖的感觉他此生都难忘怀。

一旁的宁长禹看他醒来,微微松了一口气,伸手试了试他额前的温度。

钟寅决定,暂时不和他说这可怕的梦。

另一厢房内,凤凰面前放着那白玉指环,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童子庆幸道:“先生,您这诅咒终于可以破解了,马上就能完全好了。”

“嗯。”凤凰淡淡地应着。

小童子今天格外高兴,一直说个没玩:“先生,我一直好奇,失去五感是什么感觉,真的只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吗?”

只是一片黑暗吗?

不是的。

凤凰在心里说,他在一片宁静洁白的神识之中,总看见昔时的徒儿微微笑着向他走来,似真似幻。

“凤凰非梧桐不栖,这梧桐是徒儿亲手栽下,以后便能用来乘凉了……”

少年的声音干净而纯粹。

仿佛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

他甚至一度不想深究眼前人的真假,就这么在粉饰的安宁中,就这么度过剩下的岁月。

这样就好了。

终有一天,命运的满目疮痍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另一处,钟寅静静坐着,不知在思量什么。

他看向窗外如燃烧般热烈而瞬息的晚霞,光芒洒在灼热的枫林间,如同宿命的火光映在他的双眸中。

终有一天,半生峥嵘会化作不可知的伏笔,在平静中溃败。

终有一天。

阿猹
阿猹  VIP会员 我_(:з」∠)_ 阿猹 绝对不鸽ಥ_ಥ 一起努力战胜拖延グッ!(๑•̀ㅂ•́)و✧

钟小馗伏妖录:凤栖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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