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灵岛(上)

2020-12-05 13:32:48

科幻

永远不要将外在的宽恕当成自我罪行的救赎,谦逊和敬畏才是。

——来自一位在末日废土垃圾堆寻找食物却意外找到一些早已被人丢弃的签字笔和笔记本的已罹患痨病和细菌感染的将死之老人的忠告。

他们特意选了这个日子,猛烈的太阳驱赶了一切雾气,隔着6公里的海面,你能看到对面郁郁葱葱的大陆。我马上就要离开脚下这片土地,离开吉岛,被押往对岸。那里被称作鬼域,据说那里的动物早在50年前就已经死光死净,只剩下浸染鲜血生长出来的植物,和怨气冲天的亡灵。

我会死在那。我敢肯定,这没什么好质疑的,此时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恐怕也是这么想的,谁去了鬼域还能活着离开?没人。但我也不在乎,谁都有一死,更何况我是在众人的注视下死去的,在我生命的最后关头,能让这孤岛的百万人口记住我的样子,我觉着值了,不白活。

今天他们关闭了吉岛港口,禁止一切渔船往来,就为了我。经过了漫长的50年,人类才终于有勇气再次离开吉岛,踏上大陆。不过观众们都知道,我显然是被逼得。他们为我套上了枷锁和脚镣,把我拉出监狱前特意替我剪了头发修了面,我终年不见天日的面孔变得煞白,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黑脸汉子了。

狱警们给我塞了仿佛成吨的食物,都是他妈的名贵东西,平常想吃都吃不到的,只有贵族们才能享用的食物。即便是死,好像能吃这一顿美食也赚了。那些在大感染之前出生的老人们总在憧憬过去,他们在电视里重复着过去物质丰盈的时代是有多么幸福。

他们跟放屁有什么不一样?我们现在在吉岛,只能吃海味,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再好吃也不可能从他们嘴里蹦出来,在那瞎白话顶个屁用。

他们让我坐上专车,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雕花的红木马车,周围跟着一群特警护卫。我就把自己想象成总统,这他妈就是只有总统才能享受的待遇。马车拉着我围着小岛转了一圈,花了三个小时,我像只猴子一样被人观摩了三个小时。不,我是他妈的总统,不是猴子。

马车的目的地是吉岛港,那儿早已布置好了警力。为了迎接我,他们让安全部长和国土资源部长一早就候在那,老子不到他们谁也别想离开。展开太阳能电板的港口远看起来就像一朵莲花,那群老小子就坐在莲花中间等着我。等着我前往大陆,英勇就义。

我承认我是个骗子,而且还杀了人,可也是因为那个喝醉的大胖子先动的手,我顶多算过失杀人,按照过往的案例我也就是坐一辈子的牢而已,不至于死。可如今他们公然违反宪法,想把我置于死地。可是我偏偏又不能拿起人道精神替自己辩护。

人道是多数人的施舍,我就自己个,实在干不过,只能任由他们安排。我也知道,50年了,谁都想离开这个局促的小岛,回到大陆去。毕竟已经过了50年,那些超级细菌可能已经灭亡。大多数人也希望如此,于是我就成了这个试验品。

只要能在大陆活过15天,我就能豁免牢狱之灾。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也就意味着人们终于可以离开吉岛,重回家园。

两位部长笑容满面地盼着我,亲自给我打开枷锁,为我套上隔离服,戴上定位手环(摘不掉的那种)。他们同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一道,把我送到消毒间,看着我走下最后的台阶,登上快艇。

他们给我备了一个大包,里面装了各种口味的能量条、一把防身的短刀、一个手电筒、一个无线电通话器、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太阳能海水淡化器。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外加一条即将化为乌有的狗命。

无人驾驶快艇提前补足了能量,马达呜呜转动,激起水花把我送到对岸。据说这玩意以前是烧柴油的,也因为挖柴油挖出了变异菌体,才引发了那次大感染。在吉岛残存的人就都怕了,不敢再挖地三尺找黑油,只敢发展太阳能。我倒觉得这样蛮好,反正太阳能是免费的,也不会产生致命的硫化黑烟。

整个海面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快艇奔着大陆冲去,已经听不见吉岛上人们的嘈杂声。头顶着灼人的大太阳,海面激起的水花包裹着我,又凉又湿咸,拍在我脸上的海风里还有股监狱晒盐场的味道,真是到哪都甩不开高墙里的回忆。

于是我转身,看着越来越远的吉岛,吸了一大口气,气沉丹田,把我身体里的音量按钮调到最大,冲他们喊,谢谢他们为我送行的好意:

“我操你妈!老子自由了!操!”

快艇全力冲刺着,在海面上下颠簸,偶有几只海豚在旁边跳出海面。50年前的那场灾难对它们没有丝毫影响,超级细菌怕水,它们泡在海水里超过3小时就会死,海之国的生物们在幸运女神的庇护下逃过了死神的凝视。海豚如50年前那般,依然会跃出水面跟人类嬉戏。

在右前方不远处,有一群飞鱼窜出海面,带出的浪花在阳光下闪耀着粼粼波光。我确实自由了,监狱的高墙内看不到这个。可这自由的代价太大,我来不及高兴,就被对岸的死亡攫住。

鬼域,听名字我就能感受到那里的阳光底下站着一排死神,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戴着墨镜,手里拿着我的生死簿笑嘻嘻欢迎我登岛。操!

操纵快艇的权限掌控在他们手上,我改变不了航线。也许我能跳海游走,可凭我的体力,要么游到大陆陪死神喝茶,要么游回吉岛听他们发落。再说我还戴着定位手环,不管跑到哪那群家伙都能找到我。

快艇在减速,马达的轰鸣声减弱了,渐渐平息,在距离大陆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就连这个铁疙瘩都不敢挨上地面,但我却要在那上面住半个月。我背上包,确认防护服没有漏气,然后跳进水里,朝沙滩游去。

踏上沙滩,脚下松松软软的,很舒服,我捧起一抔黄沙,在手里掂量掂量,任由它顺着我的指缝溜走。沙滩衔接着陆地,更远处是一片葱郁的森林。这时候我包里的通话器响了。

“常鲤,能听到吗?”

我打开包,通话器的声音瞬间变大,那个声音一直重复着同样的问话。我冲它说了个脏字,深吸一口气,按下通话按钮。

“能听到。”

“太好了,这边显示你已经上岸,是这样吗?”

“是的,我现在就站在沙滩上,脚下泡着海水。”

那边说话前传来了一阵欢呼声的尾巴。

“请你现在马上登陆,去看看陆地怎么样了。请你现在马上登陆……”

我掐断它唠唠叨叨的废话,我当然会登陆,要不然来这干嘛。

“我正在登陆。”我说,然后把它扔进包里。我走出沙滩,脚下的砂石颗粒变得粗大,地面也变硬了。我跳上一块高地,找到最佳的观察点,往森林里眺望。那里全是高大的树木,足足有40米高。50年前那场灾变消灭了动物,却给植物带来了繁荣。我慢慢靠近林子,周围安静得像有个绑匪堵住了这块土地的嘴,连声鸟叫都没有。

参天巨树的华盖层层叠叠地遮挡住太阳,越往里走光线越少。我大概走了三十步,看见另外三十步外的地方笼罩着一层白雾,像舞台上的干冰雾气浮动。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那里面有个黑影在晃动。

我停住脚步,告诉吉岛的人:“我走到林子里了,暂时还没发现任何生物。”

“很好,周围环境怎么样?”

“跟你们用无人机看到的一样。”

“我是说内部的环境,那些林子看起来如何?植物长势怎么样?”

“反正比我长得好,它们肯定没坐过牢。”

“常鲤,请你认真对待。”

“嗯,我会的。等会……那有东西,白雾里有东西!”我赶紧躲在一棵粗大的树木后面,侧着身子往雾气里看。

“什么白雾?哪的白雾?”

吉岛的人跟个傻子一样。

“林子里!白雾当然在林子里!操!”

“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知道了!”我在通话外骂了一句他妈的,接着对他们说:“白雾里有黑影在动……我敢肯定!千真万确……我哪知道是什么?”

一群大傻子,老子知道是什么还用得着这样小心。

“可能是林子里的动物。”他们说。

“好了,我等会再跟你们联络。”我决定自己找出真相,靠他们瞎猜纯属扯淡。

我躲在一棵变异的粗大杉木后面,侧着身子往白雾里看。那个黑影越来越明显,看形状是个人,只不过动作略迟缓些,像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我从包里摸出那把刀,一只手摸着粗糙的杉木树皮,一边等着那个背影走过来。

我先听到了一阵滴答滴答的声响,像座钟的钟摆发出的声音。然后我看清了它的样子。它像个落魄的流浪汉,黄铜皮肤锈迹斑斑,身上的铜绿和苔藓类植物混杂一处。这是个老款的机器人,有四肢和脑袋,只不过没有脸,它的脸是一块字符显示屏,此时屏幕上显示着“搜索人类”四个字。

等我松了口气,从树后走出来时,它的脸变成了“发现人类”,随即又变成了“你好!”,只有文字和一阵滴答滴答的声响。

“你好。”我回应道,想知道这个机器人能不能对话。

机器人走得很近了,离我只有五步距离,它的脸换了句话,变成: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无线电通话器突然喊出话来,吓了我一跳。问话的还是刚才那个男人:“常鲤,在吗?发生了什么?”

我按下通话键:“要真发生点什么,你们这样喊话早给我暴露了,说不定老虎豹子狮子蛇已经把我吃了。”

“很抱歉,我们也是担心你。”

“我没事。”

我看着面前全身披绿的机器人,有一万个问题想自动蹦出来飞回吉岛控制中心问他们。

“我遇见了一个机器人。”我说。那边沉默了,将近两分钟没有回话,我把通话器在手心里磕了磕,终于磕出来一句话:“常鲤,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知道,我他妈真的遇到了一个不要脸的机器人。”

“怎么可能?那里已经有50年没人居住了。”他们忽视了我的脏话,真好。

“或许当时有人没撤离呢?而且还活了下来。”

那边又沉默了。又是两分钟。我就跟机器人面对面站着,按照人类社会的惯例,谁先发现的就属于谁,这家伙现在应该属于我了。

“机器人长什么样子?”他们开始问。

“我觉得跟张正义长得差不多,只不过没他看着让人讨厌,这家伙没有脸。”我故意调侃了一把。

“请你对自己的总统放尊重些,你的赦免令还是他签署的。”

“准赦免令,他要是签了赦免令,或许还能让人多喜欢他一点。这家伙是个标准的C-3PO形体,脸部是一块显示屏,此时正写着'正义在哪里?答:在娘们的怀抱里'。”

“它为什么会说这个……常鲤,你再有任何侮辱领导人的言语,我们将撤销对你的赦免。”

我吐出那个脏字,没让他们听见。“知道了,领导。”我说,“现在它问我有什么可以为我服务的,我该怎么办?”

“请稍等。”那边又陷入了沉默。

趁着这阵空隙,我问机器人:“你叫什么名字?”

滴答滴答!答:没有名字,只有编号:CP-03。

我笑出声,心里有个想法,可能很幼稚,但很解气。我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怎么样?”

滴答滴答!答:荣幸之至。

“我叫你张正义,你叫我爷,能记住吗?”

滴答滴答!答:能记住,张正义,爷。

我想伸手拍一拍这么听话的好机器,可手到半空停住了,我还没有忘记超级细菌的事。我冲它点点头,以示赞赏。

通话器响了,那头的人明显很兴奋。

“根据初步估算,这应该是一台环境扫描机器人,50年前用来监控环境当中超级细菌含量的。你问它有没有编号。”

我告诉了他。

“没错!当年有一台CP型号的机器人不在召回列里,报告说可能是线路出了故障,无法响应召回指令。”

“我看这个活得好好的,就是身上绿了些。”我怕他们听不懂,又补充道:“它身上长了不少苔藓。”

“CP型机器人的设计寿命只有十年……常鲤,你慢慢在林子里探索,说不定还真像你说的,那里有人撑到了现在。”

我想了一会,看着机器人静止不动发出有规律的嘀嗒声。于是我跳过一切繁琐的问题,直接问它:“这附近还有其他人吗?”

滴答滴答!答:没有。

我松了口气。

“好的。”我回答吉岛那些人的指令,“我会四处搜一搜。有新的发现再同你们联系。”

我把通话器塞进包里最里层的口袋,省得他们再一惊一乍地吓人。无脸机器人“张正义”像个听话的狗子站在我面前,等着我给他下达指示。吉岛的人说它是环境扫描机器人……我摸着自己银白色的防护服,这玩意把我裹得像个真空包装的烤鸡,我是要吃饭的,迟早要把这东西脱了,不可能穿着它辟谷半个月。

“张正义。”我把手搭在它头上,它长满苔藓的脑袋瓜正好与我肩膀齐平。

滴答滴答!答:在呢。

“扫描这里的环境,检测RVR-2053超级细菌含量。”

滴答滴答!答:好呢,爷。

它把五指张开,指头肚上打开一个小孔,像抽风机一样开始抽取空气,气体在它体内的检测瓶中过滤后从背后的两根管子排出。趁着它工作的时候,我决定在四周逛一逛,如果能发现动物——最好是食草动物——就好了,晚上说不定能加餐。

但千万不要碰上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排斥同类出现的想法,或许是这些年电视剧里播放的《陆地野人》之类的节目吓到我了,野人肯定会把我当成一块大肥肉的。

我让张正义记住这里的位置,以防在林子里迷路。在这种死寂的密林中,身后跟着一个滴答滴答响的机器人,我心里安稳多了。白雾在防护服上凝结成水珠,我一抖胳膊就给草儿甩出去一阵暴雨。

林子里全是杉木,又粗又高,树皮也异常结实,我用尽全力才用刀子割下一小块,裸露在外的韧皮层立马变成了黑色,并且渗出一种金黄色的液体,这肯定也是经过了50年后的异变。

机器人一直跟在我后面,滴答滴答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一种安慰。我走了大概半小时,偶尔向左,偶尔向右,但无论我走了多远的距离,周边的景色始终都是一样的,杉木、杉木、杉木,灰色树干像一根根擎天柱一样支撑起这片森林。只有头顶的太阳有时会被云层遮挡,光线便会随着黯淡。

所以我放弃了。除了林子本身,这里什么也没有。张正义的嘀嗒声停了,它走到我面前,脸上写着“正在分析”,我盯了它十几秒钟,随后它动了起来。

滴答滴答!答:环境中RVR-2053含量未检出,AQI指数0,环境质量优,可放心进行户外活动。

50年过去,谁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撑过来的,气体检测试剂早已过期。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它。我的选择很有限,要么相信它然后脱下防护服,要么穿着防护服找阎王爷喝杯茶。

张正义的报告没有错,外面的空气确实比防护服的人造空气好得多,我深吸一口气,鼻孔有些凉,有些潮湿,闻起来像女朋友早上冲泡的普洱茶的感觉。好吧,最后一条是我瞎想的,我没有女朋友。总之一句话,这里的空气能点燃你的灵魂。

我听说50年前空气里充盈着超级细菌的时候,你吸口气就像喝了一口高度白酒,整个咽喉都像火烧的一般。我贪婪地吸取着周围的空气,像个小孩掉进了糖果海洋,直到我头脑发晕,眼前出现了重影,这才停下。

我把这一切都报告给了吉岛,这一次他们没有关麦,我听到了那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让张正义领路回去,这次只用了10分钟,看来我刚才兜兜转转没少在原地画圈。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吃了点能量条,让张正义站在我旁边,给我讲一讲这50年来它的内存里都装了些什么有趣的事。结果它只会反反复复地重复同一句话——

滴答滴答!答:搜索人类,搜索人类,搜索人类……

我让它停下,去给我装一袋海水,我要滤些淡水出来。可这家伙死活不肯,只会滴答滴答地告诉我海水会让它短路。我只好亲自出马。正午的阳光太毒辣,我在林子入口处找了一个地方躺下,草地柔软得像块毯子,从林子里吹来的凉气逼退了外面的暑气。我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能从林子的缝隙间看到满天的星星,我认出了火星,还有七星勺子。张正义一直守在我身边,我问它现在的时间,它的显示屏像被人割开似的,白线胡乱交织在屏幕上。无论我问它什么,它都回答不上来。或许因为这家伙是太阳能驱动的,在夜里它就成了这个样子,像个有夜盲症的哑巴,到了晚上只能靠声音活着。

我用通话器直接跟吉岛联系,不知道那边值班的人现在有没有守在控制台前。

“收到请回答。”我说。

那边立马有了回应,值夜班的是个姑娘,声音很甜,我在脑子里给她勾勒了一个不错的外形。

“收到,请讲。”

“现在几点了。”

“凌晨3点。”

我差点叫出声来,我知道自己白天经历了一生中最轰轰烈烈的烦心事,虽然有一些压力,可也不至于把我压成这样。我竟然睡了12个小时!

“不好意思,我没事了,你歇着吧。”我对她说。

“不要紧,我就是值夜班的,有事马上联系这里,好吗?”

我答应了,声音也同样温柔,并且自动取消说脏字的习惯。男人就是这样。

我沿着海岸线一直向东走,张正义在沙滩外跟着我,滴答滴答的声音像从计时器里发出来的。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海面上,如同天上倾斜下来一盆水银。远方的吉岛已经陷入沉寂中,只有零星几点灯光穿透了黑暗,像谁用烟头烫出来的洞。

我就这样走了大概一个小时,一直重复的树林和闪光的海面起到了催眠的效果。我忘却踩在沙滩上的感觉,渐渐地走进了自己的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听着海面涨潮的声音醒来,一切如旧,林子罩在一片白雾中,沙滩不再让人激动,对面的吉岛港口开始有渔船活动。我打开通话器报告自己依然活着,感觉良好,呼吸顺畅,就是有些饿。

我吃了点能量条,滤了些淡水。张正义见到阳光就恢复了正常,脸上的面板显示着“早上好”。我摸摸它的头回应它的早安。

一整个白天我都在聆听陆地上的寂静,对岸的渔船偶尔会发出嘹亮的汽笛声。我想同张正义讲些笑话,可它很难理解什么是幽默,只懂得分析空气质量,用专业术语回答我的问题,大多数还只能回答环境类的问题。

我放弃了探索林子的计划,我没有指南针也没有地图,在林子里反复摸索了三次,每次都无功而返。于是我便在沙滩上安了家。白天在沙滩画上我半生的经历,看着这些经历被海浪擦除,不留痕迹。晚上我就睡在沙滩上,柔软的沙子比监狱里的硬板床舒服多了,早上在海水湿润的抚摸中醒来,重复那句对张正义讲过好多次的早安。

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错,甚至觉得更好。在监狱里落下的腰疼也消失了,仿佛年轻了十岁,重新回到了弱冠之年,只是缺了姑娘。

我数着日出日落的次数,到现在一共十次,基本可以确定超级细菌已经消失。十天的时间足够我口足生疮、皮肤溃烂、齿发脱落、精尽而亡了。但是没有。吉岛那里的欢呼声一天大过一天,重返家园的希望就在眼前。

这天晚上的星光略有些黯淡,云层遮蔽了月亮,我预测着第二天或许会降雨,得提早准备防雨的东西。我想让身后的张正义第二天给我捡些树枝,这时候才发现这个老小子不见了。嘀嗒声应该消失了很久,是我没留意。

思绪冷静下来后头脑里也安静了,周围只剩下海浪声和风声,海风吹着我将近板结的头发,脚下略温暖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我的脚趾。我又喊了一边张正义,没有回应。我离开沙滩,顺着张正义留下的足迹一点点向林子走去。

该进入林子时我犹豫了,我怕自己愣头愣脑的迷失在里面。我拿出通话器跟吉岛联系,让他们实时监控我的位置,必要时我需要他们的导航。

晚间的林子黑得像一整块碳,千千万万个恐怖片的画面在我脑子里闪过,我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或许一转头就能看见一个少了一半脑袋的瘸腿男人。我驱赶走脑子里的臆想,回头看见的只有月光洒下一片银白的海面。手电筒的光在地面投下一个椭圆,寻着张正义的足迹慢慢移动。

大概走了五六分钟,回头已经看不见林子外的海面,这时候我远远地看见在杉木重叠的地方有一点光亮。

是张正义吗?很可能是,我心里极力压制“土著人”的猜想。我关掉手电筒,一点点靠近光源,又走了大概两分钟,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嘀嗒……嘀嗒”的声响,我舒了一口气。

“张正义!”我喊了一嗓子,我不想偷偷溜过去。按照那些恐怖电影里的剧情走势,我应该慢慢靠近,期待着能发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结果最后却发现机器人正抱着啃食一具尸体。扯淡。我收回电影画面,又喊了一嗓子:“张正义!”希望得到它滴答滴答的回应。

它确实走过来了,带着嘀嗒声,而且还带了一群动物。我怀疑自己看错了,在张正义头顶灯光的照耀下,我仔细分辨跟在它身后慢慢向我靠近的东西是什么。如果监狱里的生物百科没写错,我想那是一匹狼、一只羊和一只猴子。我揉揉眼睛,再次仔细分辨,没错。

狼的惨绿的眼睛一直盯着,跟着张正义慢慢向我靠近。我心里确实有些怕,书上说这玩意他妈的会吃人,我不就是一顿美餐?我开始后退,他们靠得越近,我退得越快。我呼叫吉岛,让他们把我引出去。

“一直走……路线有些偏右……对,就一直走。”

我按照他们说的办,时不时回头看看那匹狼有没有大动作。它依然盯着惨绿的眼睛看着我。

我打开通话器,告诉吉岛值夜班的姑娘:“你猜我看见什么了?”我的声音有些抖。

“什么?不要卖关子,有新的发现尽快上报!”

“你绝对想不到,我身后正跟着一匹狼,它正盯着我呢!”

“狼人的那个狼?”小姑娘问道。

“日本的浪人也不会来这找我聊天,当然是狼人的狼!”

那边一声尖叫,“你快藏起来,我去叫人。”

又能看见林子外的海面了,我身后的画面越看越瘆人,一个无脸机器人打头,跟着一匹狼,狼后面跟着一只羊,羊身上坐着一只猴子,它们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跟着我。我又想起来无数种剧情的可能,或许张正义本来就是个叛徒,它一开始就说自己在“搜索人类”,他妈的!

现在想想或许就是在替这匹狼寻找食物。可是它为什么不扑上来咬死我?

终于出了林子,我撒腿就跑,我听见身后有跑动的声音,我不敢回头,拼命往海里跑。直到我半个身子泡在海水里,我才敢转过来往回看,张正义站在那快大石头上,旁边就是三只动物。

“张正义,你他妈的是个叛徒!”

滴答滴答!它的屏幕上不再充盈着白色斜线,而是一句回答,隔得太远我看不清。

“常鲤?”吉岛那边传来问话。

“我还活着。”

“你确定是狼?”问话的成了一个男人。

“我他妈刚才差点就死了!”

“很好,想办法活下去,15天一到,我们立马把你接回来。”

“别15天了!这里有狼、羊、猴子,已经说明超级细菌消失了,还需要15天干嘛?”

“羊?怎么会有羊?”那个男人疑惑的声音……他妈的……我竟然听出了一点嘲讽的味道。

“羊!还有一只猴子,都跟在那个机器人后面!”

“狼会吃羊你知道吗?”

我他妈哪知道?这东西50年前就在吉岛灭绝了,动物百科上又没写这个。

“那怎么了?它要是想先吃我再吃羊呢?”我知道自己在狡辩。

“你确定没看错?”

“要不我把眼珠子抠下来送回去给你检查检查?”

“不要说笑。到底怎么回事?我要详细的描述。”

我照做了。那边沉默了许久,这时候那匹狼抬头朝天嚎了一嗓子。我赶紧打开通话器让他们听——

“听见了吗?狼嚎。”

“没有,只能听见你一个人的声音。”他们说。

“那是因为它嚎完了。”我不喜欢那边说话的男人。

“常鲤,或许……”那男人说道,“它们是无害的。”

“什么?”

“你都说了,狼后面跟着羊,这在50年前是不可能的,就算狼不吃羊,羊也会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不可能跟狼处在一起。更何况它们还跟着扫描机器人,或许这50年来它们被超级细菌改变了。”

“从肉食主义变成了素食主义?”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来我话里的揶揄口气。

“嗯,或许。”

“那我该怎么办?”

“走近去试试,你有防身的刀子吧?”

“有。”我当然会骂他,而且骂了很多脏字。我觉得他在让我送死,然后再派下一批敢死队登岸,或许我的后来者们会带着枪。

我开始离开海水,慢慢靠过去,边走边喊:“张正义!你为什么背叛我?你是想让那匹狼吃掉我吗?”

编者注:欢迎收看《死灵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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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感染危机,影响南北朝百年,韦孝宽也有CP,这次不是杨坚也不是独孤信,而是…… .攻城 “人在生与死的间隙,时间过得特别慢。” 高守义跌下登城云梯时,想起老教官说过的话。 三十个弹指前,他举着藤条盾牌遮住上半身,冒着守军的箭雨攀爬在云梯上,羽箭“笃、笃、笃”地钉在藤盾上,震得高守义胳膊生疼。 突然“笃笃”的响声消失了,他暗叫不妙,果然没过十个弹指,一个醋钵大的东西重重砸在藤盾上。 虽然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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