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孤灯
温宴是个聪明的孩子,大康的江山必将有一天会是他的。她总听她的父亲这般评价,依附丞相府便是依附了大半壁江山,他确实是聪明的,甚至可以说是聪明至极。
女人的幸福在这不见血光没有硝烟的政治斗争里反倒是不值一提了。他和阿妹的婚礼那般的急促而盛大,灯明三千,花开满城,昨日还是深闺小姐不谙世事的阿妹转眼便是嫁为人妻。
本该属于她的东西,竟是阴差阳错地被许给了别人。要问怨吗?多年后的江菀也仍未想清。
太子妃,身居高位,束之高阁。高处不胜寒,那个位子终究是太过孤寂也太过寒冷。
煞是年长的长姐目光如炬地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清冷而有力:“我将我的妹妹交给你了。”
那少年亦是郑重而庄严地向她一字一句地承诺:“君生则生,君死同死。”
……
温宴对江曦的喜爱从他习字理政也搬来丞相府开始,便可以见得。
每个夜晚,宫灯烛火也是疏清的,三人总会相依着取暖。她的阿妹打小就离不开她,哪怕她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
白日里的温宴总是过人的,挽弓搭箭百发百中,若是有一丝偏差便要再射百支。晚上他也未曾闲着挑灯夜读,一看一夜从不让人打扰。
有无数的人觊觎着那个位子,稍有不慎他便会失了性命,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她的阿妹总是心疼极了忙前忙后。
“阿姐,阿宴他还没有睡,这般折腾身子该如何是好……”
江菀淡淡的看着阿妹焦急的样子,只是挑眉嗤笑:“娇生惯养,才难成大器。”
江菀从未近距离地靠近过温宴,他对她总带着一股子冷冽之气,也只有她的阿妹才近得了温宴的身。他会将头枕在阿妹的膝上,温驯如鹿不似平日里的严肃端正,深沉锋利。他的发长长地散落,柔软乌黑,刚好可以绾上髻,束玉冠。
温宴看向江曦的目光里总带着不同于他人的怜意。
江菀仅仅是远远地看着,仰着头用一贯长者的口吻对着身旁的下人笑言:“我的阿妹长大了,知道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同夫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彼时的她不得不一次次压下心底那将要失控的情绪,生怕失了什么似的篡紧了掌心那块小小的玉珏。
……
若说温宴对江曦是宠溺与喜爱,对这位清冷至极的长姐更多的则是敬重。聪慧的长姐饱读诗书相较柔弱的妹妹更是多了几分英气,甚至能与温宴谈兵论道,一字一句皆为良策。
他总是说:“曦儿还太小,不懂朝堂的瞬息万变,朝代更迭动乱,这天恐怕迟早要变。”
江菀垂眸,平淡的声音总是听不出情绪:“南国统一少乱,故民能安顿生产,不必从军废田,止兵戈,则少流亡离散,事生产,则多民富且乐,若北方也亦如此,而天下亦安。”
“太子既已多年部署,不论成败与否,我与阿妹都会誓死相随。”
温宴恍神地看向面前的姑娘,忽然攸地转移了话锋:“该来的总会来……倒是你已经及笄两年有余,竟是还未打算嫁娶么?”
江菀清瘦的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缓缓开口:“幼时曾有人许我十里红妆,只是这承诺至今仍未兑现。”
“也似乎不可能兑现了。”她转眼便是对上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瞳,莞尔一笑,无悲无喜。
10.误鸢
江菀和温宴关系破裂,是在中秋。
她没有想到一向视她为无物的温宴会忽然来接她同阿妹一起去看灯。
那是个风雨夜,她忙着打理厚重的棉被,外坠的千丝锦触手升温,她就想起温宴就寝时应该也不会寒冷。
手中那枚小小的温润的玉透着点点凉意,那低沉的嗓音仿佛犹在耳畔:“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情意款款,相思不尽。多年后,她仍觉得此生再无如此恩情,直叫人欲一瞬白头。
出神之际,忽而有人从背后悄无声息的进来,她惊得一侧头,便对上了他飞扬的眉宇间柔和的目光。
四目相对,那人眼角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手中的花灯从指尖滑落。
温宴看见了江菀慌乱之时未来得及藏好的玉珏。
……
“不知羞耻的东西,你竟然敢偷你妹妹的玉佩!”她的父亲气急败坏的给了她一耳光,江菀瘦小的身子猛地颤了颤。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更是血色全无。
大夫人讨好般的向温宴赔笑:“是妾教女无方,回头便好好教训这丫头,还望殿下莫怪……”
“教女无方那便好好教教。”温宴淡漠地打断了她的话,冰冷的声音寒彻心骨,“最好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都不要奢望。”
江菀浑身一颤地抬头看向温宴,面前的人也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他黝黑的瞳仁里柔光不再。只剩对她不加修饰的鄙夷和厌恶。
只见温宴薄唇轻扬:“五十板子,给我打。”
江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刻骨铭心的痛让她不由得咬紧了牙。
“阿宴别打了阿宴……阿姐她身子受不住的啊……阿宴。”她的妹妹哭得梨花带雨的拽着温宴的衣角,她哭得那么美,像极了文人诗中的那句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清。让温宴不禁软了心。
他垂头温柔地揉揉她的发顶:“他偷了我赠予你的定情信物,挨几板子都算是便宜她了。”
江曦水灵的眸子茫然无措的看着温宴,良久才听她声音发颤的道:“阿姐没有偷……那块玉,阿姐从很小的时候,便是一直戴着了。”
温宴惊愕地看着面前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姑娘,俊朗的面上一阵发白。忽而他又垂头浅笑地为阿妹拭去眼角的泪珠,温柔的话语越发的宠溺。
“我的曦儿越来越懂事了……你不用替她打掩护,我说它是你的,它就是你的。”
恍神的江菀疼的闷哼一声,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止不住的从眼角滑出,和着浓厚的血腥味,苦涩直至心底。
之后的几个月,江菀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一昏睡便是一整天,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一日日的垮的下去。
“对不起。”她的阿妹心疼地抱着她脆弱不堪的身子,“阿姐……对不起……”
江菀呆呆的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好一会,才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柔声答道:“没事的。”
11.谪欢
江菀一病便是大半年,再次见到温宴是次年的元月。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久病初愈的身子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再也见不得丝毫的寒凉。
再见温宴,彼时的少年又成熟了几分,眉目间竟是染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沉重与沧桑。
她早已听下人说起太子回京被废,苏贵妃被冠上祸乱朝纲的罪名赐死。
那薄情的帝王既然可以让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自然也能叫他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面前的人沉默了好一会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听秋嬷嬷说你身子好了许多。”
“已无大碍,不劳殿下费心。”
“我回京的事……”
“我已知晓。”
又是一时无言,江菀抬头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温宴会,面前的人身形颀长,五官分明仍是初见的模样,却让她觉得陌生无比。
她声音微凉:“我有些乏了。”
“江菀!”他一时着了急,“先前的事是我不对,可你也知道,现下重新复位的嫡太子为了羞辱我点名要娶曦儿……”
“朝中势力动乱,需要有个人去稳住那个老皇帝,曦儿还太小……”
“哦。自己的妻子要被政敌强娶么?”江菀漂亮的眸子微微弯起,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嘲意,“想让我做你的棋子代替江曦入宫?”
他愣住,良久才艰难的开口:“我会护你周全。”
“凭什么。”她的声音忽然像泄了气般轻了下去,看向温宴的目光中掺杂了些许他看不懂的情愫。
眼底的悲凉和哀意却是像一根刺深深扎到了温宴的心坎里。
“她可是你的妹妹……”
“她更是你的妻子!”江菀扬声打断,瘦弱的姑娘不惧地对上面前那人的眸子,像是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温宴啊温宴,你为一己之私把她卷进来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今天?”
“江菀,你于心何忍。”
温宴是如何回答的她已经记不大清了,那日他失望的目光一下子便将她洞穿,轻而易举地就击溃了她心底那卑微到骨子里的希冀。
“温宴。”她叫他。那甩袖离去的背影脚步微顿,“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知不知道我同阿妹一样。一样爱你。
……
江曦夜半提灯而来的时候,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她向来柔弱胆怯只会哭哭啼啼的妹妹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她坚定的抬头看向她的长姐。
“我不知道阿姐当年代替我入宫发生了什么,但我不会再让我的阿姐委屈了……属于阿姐的东西,我都还给你。”
煞是美如谪仙般的妹妹对她嫣然一笑,如银铃般的声音清脆地响起:“阿姐,你要比我更爱他。”
恍惚间,她又触到了那熟悉的冰凉的玉珏,江菀跌跌撞撞地想追出去,却只觉得眼前骤白,天旋地转。
“阿姐,对不起……”
……
江菀又病倒了,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她的妹妹红妆十里被送进了重楼金阙,梦见江曦如花的笑靥染了血光,梦见温宴的藏精匿锐,龙潜于渊。
酒宴上的温宴一声令下,挽弓搭箭射穿了那身在高位上那人的心脏,铁甲刀剑寒光凛凛,惨叫声求饶声刺穿耳膜,头颅滚滚落下,血溅三尺,在华丽的地板上宛如龙蛇蜿蜒而流。
而他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人间惨剧,自顾自地饮酒训诫,面不改色,眼神冷酷狠心,毫不留情。
梦里那日他新皇登基,一身黑底龙纹长鏊,左手按剑而立,高贵威严,气势逼人,神情冷漠而冰冷。
黝黑的眸子又一次注视着她。
“你当真是个歹毒的女人。”
一语惊醒。
12.绾霜
曾经的曾经,青灯与睡莲相逢,将一地月光打碎,揉进满腔柔情。
重回江陵那日,他狠劲地扭住江菀漂亮的下巴,仿佛要将她惺惺作态的的温婉端庄揉碎。
“她死了,你满意了吗?”他的目光狠戾而冰冷,昔日温润如玉的眸子如今却浑浊不堪,满是嘲讽的话语狠狠地将她不堪掩饰的伤口撕裂。
“你就那么想当皇后,想到不惜用你妹妹的命来做筹码?”
“江菀啊江菀,你可真是个歹毒的女人。”
面前娇小的姑娘攸地笑了,笑得魔怔而癫狂。琉璃般透亮的眸子里闪着泪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菀以胜利者的姿态抬眼望向温宴,“你必须得娶我,不然我那身为三朝重臣的父亲,足以轻而易举地要了你的命。”
她欺身吻上温宴的唇,急促而短暂宛如蜻蜓一点。
江菀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她说:“如今贵为天子的你啊,又是何等的可悲。”
……
江菀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命醒过来。
她眼睑有些沉重,四肢百骨如同被抽走了骨骼血液疼到麻木。
“娘娘要是再不醒,微臣可就要掉脑袋了。”江菀抬头便是对上了云轻寒沉静如水的眼瞳,随意的语气好似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却是掩不住他眉间的倦意。
她望着他清俊的脸庞,曾经熠熠生辉的星眸又黯淡了许多。
那日飞雪如梨花洒落了一地,零零落落地掩埋了所有回忆。煞是清雅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一丝不苟地为她处理身上的伤口。
“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听出他话里的责备,她不以为意,甚至淡然一笑:“这不是还有云大夫你吗。云大夫医术那么高超,我这点小伤痛自然是不在话下……”
“江菀。”他忽然出声打断她的絮絮叨叨。
“嗯?”
“没什么。”面前的少年牵了牵唇角,终是垂下了眼帘,“只是没有人会保护你一辈子……我也一样。”
-
江菀回过神,牵了牵唇角,只觉嗓子有些沙哑,她失声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她死。
为什么还要救醒她。
云轻寒的声音沉沉的,而他近乎央求的语气,眼底的悲怆确实深深刺痛江菀的心,竟是一时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说:“听说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会更加惜命。”
他向她行下大礼,恭敬而郑重。
“皇后娘娘,微臣恳请您,好好活下去。”
江菀怔住许久,却是微微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云太医当真是不适合皇宫。”
江菀昏睡的半个月,温宴有了新欢。
初入宫闱的少女一舞惊鸿,十四岁出头的姑娘面如桃花,清眸流盼,读懂了他的愁,明了他的哀,纤纤玉指更是抚平了帝王眉间阴霾。
一舞封妃,封号为曦。位份仅屈于皇后之下。
江思远,像极了那天子已故的太子妃。她听宫人们这么说道。
听闻皇后转醒的消息,沉郁了许久的天子竟是早朝都还未下便是直奔重华殿,江菀早有准备地跪迎在殿前,她弯唇一笑,眸光温柔,只听疏雨打画檐。
“臣妾命大没能死成,陛下舍不得臣妾死,大概是臣妾还有利用价值。”
“陛下又可以继续利用臣妾这枚棋子了呢。”
他愣在了原地。
13.惊月
雨打梧桐,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
江菀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
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一睡便是到日暮黄昏,清醒的时间越发的少的可怜。
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紧紧握住腰间的玉珏哑然失神,抬手便是倒掉了凉在案角的药。
温宴自那日甩袖离去后便是再也未曾踏足皇后的寝宫,也并未下令彻查江陵刺杀一案,而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多情的帝王更是爱极了新的宠妃,令她日日伴在天子身侧,丝竹声不歇,自然没有闲暇来顾及她这个病人。
更何况,她和温宴之间,本就毫无温情可言。
-
云轻寒依旧是日日未曾迟到地给她送药。
“微臣的药,足以拖住娘娘的病。”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却像个倔强的孩子那样非得看着江菀把药喝完才肯离去。
“能拖多久?”她木然地看着窗外,细雪翩然落庭院。
“我不会让你死的。”
“云太医当年为何想进宫当太医?”江菀偏头,忽然换了个问题,她还是笑着的,眸光清明如皓月,眼里的温柔软至心底。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云轻寒的回答,清瘦憔悴的姑娘笑容微漾,却笑的他心头寒彻。
“我说过云太医不适合皇宫。”她的嗓音平静而柔绵,“你确实不会保护我一辈子,接下来的路,我该自己走了。”
……
日日犹舞,夜夜侍寝。不过一月光景,后宫上下都忙碌了起来,荣宠不衰的曦妃,怀孕了。
月落天欲曙。江菀漠声吩咐秋嬷嬷为自己梳妆,换上了连封后那日都不愿穿上的凤袍。唇点朱砂,细眉如画,红裙摇曳,步步生莲。
抱恙数月的江菀第一次以六宫之主的姿态站在了曦妃的面前,高贵清冷,带着睥睨众生的孤傲,目光悲悯地看着面前的姑娘三跪九叩地向自己行礼。
她嗤笑一声,伏到温宴耳边,声音轻的仅二人可以听见:“她可一点都不像我的妹妹。”
温宴兀自对上江菀略带笑意的目光,雪色的眸子依旧清亮,却是好似少了些什么,愀然含悲,看得他心口漏了一拍那般的抽痛。
“妹妹身子重,不必如此多礼,本宫也是卧床多时未能接见妹妹,这才命人备了些补品给妹妹补身子。”
江菀温婉贤淑地俯身扶起曦妃,眸光迭迷让人看不清她是神色,她抬手接过秋嬷嬷手里的红木匣子交到曦妃手中,将姐妹情深的戏码做足。
……
江菀放了足量的鹤顶红,曦妃当日便小产。失声的惨叫经久不息,血,染红了殿前的白梅。
圣旨来时,江菀抬眼逆光看向面前的人,挺直了腰板以最尊贵的姿态向他下跪。
“那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天子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字字诛心的质问透着刻骨的恨意。
“那我呢,我无辜吗?”她问他,扯出一个苍凉的微笑来,眼里满是讽刺和幽怨,“我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也别想得到。”
“你可真是个歹毒的女人。”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目冷厉,声寒如冰。
云轻寒匆匆赶来重华殿时,江菀被以善妒之名废后位,打入冷宫禁足。
瘦弱的姑娘失神地跪坐在冰冷的雪地里,面色苍白如纸,琉璃般的眸子里星光不再,宛如提线木偶般任由旁人摆布。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气得浑身发颤地揪住那人的衣襟:“温宴,她会死的!”
温宴恍神地看向云轻寒,心底那不知道被压抑了多久的情绪终于一下子爆发。
衣冠胜雪的少年轻轻一挥剑,溅血洗清了罪孽。
“你想替她顶罪?”
“那么,朕要你废掉双手,离开京都,永远别再回来。”
14.囚鸟
俊朗清秀的少年依旧是初见的模样,温和明朗不为岁月侵染,他仍用其一生去兑现护她平安喜乐的誓言。
而她却早已跌落凡尘,手染鲜血,光阴荏苒,物是人非。
“重楼金阙锁的,只是迷恋繁华的纸鸢,锁不住的,是桀骜不驯的雄鹰。”
仁厚的天子念及旧情只是将江菀禁足于重华殿,而担下一切的云轻寒却被削去官职遣送出宫。
云轻寒离宫那日,又是细雨微润,轻落枝头,白梅素净如雪,一簇簇,一簇簇,攒在树枝间,清雅的香若有若无,却在某一瞬间沁人心脾。
江菀没有去送他,只是远远地立在城楼之上,注视着那辆马车一点点驶离宫禁的红墙,而那人再也未有回头看她一眼。
既然太多的是非对错都分辨不清,那她也只能遵循自己的内心,以最能保护他的方式,送他离开。
她翻着回忆,断断续续,算来,那日一别竟成此生最后一面。
温宴对江菀的圈禁也并没有持续很久,当他将一沓厚厚的信笺摔到她跟前时,江菀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唇边露出鄙夷的笑意。
“为什么?”他问她,声音的颤抖也掩不住眼底的肃杀和失望。
“你恨我吗?”江菀仰头看着那殿外层层叠叠的宫檐遮掩下的一小方天空,眼底氤氲,“这些年给父亲递消息的一直都是我,你该恨我的。”
“毕竟啊,我是那般歹毒且不择手段的女人。”
“为什么?”他仍然这样问,却是泄了气一样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石柱上。
江菀伸出手,一点点抬高,抽出温宴腰间的佩剑抵在了自己胸前,声音悲戚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她答非所问:“来吧陛下,发挥臣妾这枚棋子的最后一点作用。”
“拿我的命,去换父亲的兵权吧。”
温宴陌生地看着面前的人儿,他好似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眉目清冽的姑娘,眼角含霜。
他甩手抽掉她手里的剑,用力拉过她破败的身子,强横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垂头吻上江菀冰凉的唇,热烈而深沉,无声诉说着他此生所有的情意。
江菀一下子哭出来,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委屈的泪水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温宴,带着哭腔的声音响彻整个重华殿。
“滚!你滚啊!”
……
温宴终究是没有要了她的命,而是不顾朝臣的反对仅仅是将江菀关进了天牢。
他在朝堂上毫无保留地抖出她的所作所为,他贤惠温婉的妻子霎时便成为了千夫所指的妖女。
天牢潮湿阴暗且暗无天日,她蜷缩地靠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地盯着头顶那方微弱的曙光。
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失去爱人,她胸腔中那颗跳动的,炽热的心早已不知何时疼到冰冷麻木。
她想,她该看清的,也终于看清——
那宫禁红墙前说要许她红妆十里的少年。
那江陵高飞的纸鸢下谪仙般的笑颜。
那岁月流逝里被遗忘的誓言。
15.梦魇
曦妃踹开了牢门。
曦妃挑断了她的脚筋。
曦妃命人扇了她数十耳光。
江菀神色平静,一声不吭地任由来人发泄般的欺辱,仿佛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从来不在自己身上。
她目光悲凉地看向那衣着华服的女人,同为棋子,而她不过是亲人手中的筹码,丈夫手中的尤物罢了。
一丁点施舍的爱都能令她疯狂,叫她沦陷。这样的女人又是多么的可怜。
“本就欠你一条命,你若想要,那便拿去吧。”
曦妃肆意地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用力踩上江菀的指尖,强迫她将碗中苦涩的药汁喝尽。
她魔怔的声音带着报复的快意,一遍又一遍地在江菀的耳畔响起。
“死?我更想让你生不如死。”
“让你一点点的,一点点的忘掉你所有珍视的东西。”
……
江菀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来给她送饭的宫人前不久向她提起的事情她转头便会忘记。她甚至不再看得清他人的容貌,不再听得清旁人的声音。
他们的双唇一张一合,好似在说些什么,到底在说些什么呢……江菀费力地挣扎起身,却又无力地跌落下去。
窗外是秋雨落下的沙沙声,一片寂静。
“喂--,你叫什么名字?”面前的少年眉目如画,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跟前,他俊朗的面容带着柔和的笑意。
江菀瞪大眼睛。为什么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明明就在眼前啊为什么会……看不清……
“我叫温宴,温和的温。”少年的声音又一次不近不远地响起。
哦……温宴。她苍白的双唇颤了颤,眼角似乎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滑出,眼前是朦胧的一片。温宴……
温宴是谁。
……
江菀被接出天牢的那一天,一手遮天的江丞相终是迫于压力上交了兵权。
天子摆了很大的阵仗亲自去接他的皇后回宫,他的嘴角微扬,却在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都那一刻,所有的欢喜被连根拔起。
身旁的宫人忽然向他说了些什么,声音压的很低,他废了很大的劲才听清。
“皇后娘娘被曦妃娘娘灌了五绝散。”
“恐怕已经没有神智了……”
“多久了?”
“半月有余。”
温宴抬眼认真地看向面前的姑娘,如薄纸般的身子浑身是伤,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面容,眉间眼角的皱纹像树叶展开的层层脉络,散不开的却不是生的气息,而是死一般的灰寂。
就像,肆虐的风雪掩埋了大地。
“南国有什么?”
“春日烟雨朦胧,远山含黛。夏日茂林修竹,金莲瀛湖。秋日稻谷穗穗,果蔬妍丽。冬日学覆润土,静香红梅。”
“待我夺嫡成功,我们一起回江陵吧。”
“为什么一定要夺嫡?”
“那样才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还百姓一个盛世太平。”
-
“你不是神医吗,你倒是解了这五绝散的毒啊?”
“我双手已废,无能为力。”
“那个天真烂漫视你为一切的姑娘,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无声跌地。
16.尾声
“我和你的第一次相见,可不是在丞相府。”
“你以为我忘恩负义忘了你,可事实上我从没忘记我曾许诺我的妻子。”
“要以最盛大的婚礼迎她回家。”
那天晚上温宴一个人在寂寂庭院里,哭的像个孩子,丢掉了所有的掩饰与伪装。
是的,他成为帝王的那一刻起,他极速地成长,狠心割断所有的柔软与温情。
那个会为她吟诗赋词听她讲故事的男孩子不见了,那个在冬夜里用一支梅祈一段白首的少年不见了,那个许诺要陪她看盛世长安,予她红妆十里的男子不见了。
只剩一个帝王,承着万里江山之重,立在危寒的高处,面对内忧外患的社稷,一个人走着隐忍而残酷的漫漫长路。
她就在他身后,一如往日,一个回头就能看见,哀怜的目光只有心疼,可他不能再为她做什么,不能让岁月停止改变。
“我知道你怪我废了轻寒的双手。”
“可我就是不甘啊,凭什么他可以在你身边抚平你的每一次伤痛,我却只能远远看着亲手将你推入深渊。”
“你怪我娶了你的阿妹却没有保护好她。”
“可你不知道的是,当年太子选妃你替她入宫,她本就是钦点的太子妃。”
“阿妹她很爱你,她让我娶她的时候告诉我。她的阿姐这辈子够苦了,叫我不要再让你卷入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他每每想起那日满脸泪痕的姑娘,神情灰败地哭着问他知不知道的时候,他心头的刺痛。
曾经的不能相认,后来的不愿相认。
从什么时候起,他感受到她的疏远,感受到她的绝望……却无能为力。
“我确实有件事没有告诉你,我对你的恩爱和纵容,从来都不是演戏。”
睿智的天子怎会不明白她的每一步棋,安排太傅的女儿入宫为妃不过是为他寻求扳倒丞相助力,流掉曦妃的孩子,故意暴露丞相的阴谋,让疑心重重的朝臣对他死心塌地,包括如何一步步收回他父亲的兵权,她都为他考虑周全。
江菀啊江菀。你用你的生命为朕冲锋陷阵,为朕挽救了这场山河破碎的残局。
聪明如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怎么就会不知道呢?
朕很爱很爱很爱你。
温宴哪里是没有认出她,江曦那么柔弱的女孩,是绝对不会在层层叠叠的宫殿楼阁里放起高飞的纸鸢的。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冬日,她安静的睡着,云鬓花颜恬静美好,唇边漾着浅细的笑意。
那天温宴回的那样晚,他悄悄抚过她的眉心,右手指尖细致的在她鬓角别上一朵白梅。
空气中立刻能嗅到冷冽的芬芳。
面前的姑娘终于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小心翼翼地抚过耳畔的花,唤他一声阿宴。
他总说她笑起来双眸中有着满天星光。
而她却调皮地眨眨眼:“错了。”
“满天星光里,还有你。”
然而这次,那个白梅一般陪他一起傲雪凌霜的姑娘再也没有睁眼看看他。
空洞的双眸无悲无喜,没有星光也没有他。
“就快结束了。”他伏在她的耳边,声音轻轻的,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姑娘,“等一切结束了……”
“我带你去看满天烟火。”
“满天的烟火。”
“等我。”
“阿菀,等我。”
……
失了兵权的江丞相终于耐不住性子起兵造反,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强弩之末。
温宴拉拢朝臣联合太傅设了一局鸿门宴,请君入瓮反将一军,一举斩下他的头颅。
血溅三尺。
那日整个皇宫都笼罩在厚重的肃杀之气里,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温宴抛下一切跌跌撞撞地向着重华殿奔去。
远远地便听见了丧钟的声音响起。
“皇后娘娘薨了——”
-
温宴永远也无法忘记当他浑身颤抖地推开殿门时,那枚小小的玉珏从江菀手中无声地坠落,摔得四分五裂。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娇小的姑娘曾不顾一切地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挨下那些宫人的毒打,耳边是她银铃般清脆的声音。
“阿宴别怕,我会保护你一辈子,没人再可以欺负你。”
-
天子的一生都再未册立皇后,每年的中秋长安便会点起满城的烟火,经久不息。
高耸入云的宫殿依旧重重叠叠,只是那御座前,一生不再有少年。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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