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听过那种掌声吗？
像潮水一样，一浪连着一浪，就像没有止歇，也没有尽头。
在逼仄的空间里，一声又一声，带着惊叹与艳羡。
你听过吗？
那种名为「荣誉」的掌声。
周询雪拉开窗帘。
天早已经大亮，房间内却在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亮起来。室内并不温暖，只是刚透过来的阳光让人立刻就生出一种温暖的触感。
拉开窗户，她探出去半个身子，整个人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似乎即将从这高高的地方飘落下去，一路游荡，最后坠入尘泥，但她在四周打量一圈，就回到室内。
门把手有点声响，她扭了头看过去，正好这时候门被打开，门外的人声音软糯清甜，带着些歉意，“姐姐。”
周询雪以为自己该愤怒，或者是暴怒，在她的想象里，即便她像个疯子一样发火，把周遭她所能触及的东西全都打碎也都是情有可原的，她想过许多狼藉的场景，独独没有想过，她会像此刻，像这样平静，甚至是冷漠，无动于衷。
门外的人显然也没有想到，她愣愣的，试探性地又喊了一句，“姐姐？”
“周询心。”她抛开脑海里的想法，认认真真地看着已经走到她面前的乖巧而局促的姑娘，极其正经地开口。
“是！”周询心条件反射般摆出了立正的姿势。
“我出去了。”她慢条斯理地扣上衬衫上的扣子，面无表情地从周询心旁边经过，随后经过门，经过客厅，扣子全部扣好之后，她取了衣架上的外套穿上，在玄关换了鞋——从那两双一模一样的马丁靴里择出的一双。
周询心看着她的动作，松了一口气。
她们几乎拥有相同的一切。
虽然相隔了一岁，但父母总热衷于为她们添置同样的东西，同样的连衣裙，同样的鞋子，同样的雨伞，同样的发带，就像她们是从同一时刻诞生的同一个人一样。
但其实她们是不同的。周询雪清楚地知道。
她走进地铁站里，选了一条鲜少有人的线路。行过几站，车厢里便只剩她一人。她低头看手机，顶无趣地一遍遍刷新着朋友圈。
其实消息很多。
人们向她庆贺。
“昨晚的孔雀舞噶好。”
收拾收拾心绪，她一一回复，“谢谢。”
看到最后一条，她顿了顿。
“你说这世上会有渴死的鱼吗？”她问。
周询雪不缺乏赞赏。
从年幼时期，就开始这样。她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是一个讨喜的人。即使是最严肃的舞蹈老师，见到她也要赞一句“询雪既有天赋又努力”。
那些赞赏，游荡在她练舞的时候，她走路的时候，在她睡觉的时候，在一个清晨或某个傍晚，在很随意的一个时刻。
父母替她享受着那些赞赏带来的快感。
没人发觉，她看着不愿学习任何事物，在父母怀里依偎着撒娇的妹妹，那羡慕的愚蠢眼光。
是夜里九点钟吧？
询心还贪吃布丁，被妈妈连哄带骗地夺走了，“宝贝，该睡觉啦。”她听见妈妈这样说，也看见妈妈落在询心额头上那个轻轻的吻。
她没有。
妈妈不敢吻她，甚至不敢问她。
“询雪太用功了，很有自己的想法，我什么都不懂的，不敢干扰她的嘞。”
同这段记忆，一起浮上来的，是另一段画面。
灯光打在台上，四下如同被封入沉默的海水，唯有她在的地方是片岛屿。
她在台上起舞。似在孤岛上演绝响之章。
柔软的身躯，华丽的羽，风起，有哀哀鸣啼——她是一只孔雀。
孤独，自由。
时间游走，海水上涌，倾覆。她淹没在潮声里。
2
如果你听过，那么你一定知道。
在那掌声之外，静默站立着的你有多无助。
你懂吗？
你会感受到吗？
那「荣誉」来得有多热烈。
你就有多空虚。
“从小到大，什么都是姐姐你最优秀，我觉得你很厉害，所以即使我想要，我也会主动让给你。”
“但唯独这次我不想让！姐姐，你已经拥有那么多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抢温翎？”
耳边像响起了一出盛放的烟火大会，吵吵嚷嚷，带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却只为映衬出你丑陋的孤寂。
周询雪伸出手，将冰凉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心口。
心跳……砰、砰、砰。从不停息地跳动。从头到尾，从始到终，孤寂地跳动。
她闭上眼睛，忍不住想：除了这样的跳动，我还拥有什么呢？
依稀记得周询心洋溢着快乐的面容，那温暖的、炽热的、难以对抗的笑容，她就像一团火，总能轻易地燃烧起来。她有很多次沉迷地看着那种笑容。看着周询心带着笑容说：“姐姐出生在下雪的时候，所以叫询雪。”
周询雪能听出来那带有余音的三分羡慕。
也是，雪是多干净，多美好的事物啊——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周询雪觉得仿佛有一双手用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失去全身的力量，窒息至无法出声。
……可是，比起来随处可见的，毫无特色的「雪」，「心」才是最珍贵的，不是吗？
她望着黑暗深处，路灯下交缠的那一对身影。视线从清晰到模糊，指甲狠狠扎进掌心里，该落的泪没有落下来。她笑了。
笑得无声，却猖狂。
你说命运多有趣啊，我们彼此依偎，彼此猜忌，彼此相爱，也彼此嫉恨。
“没事了，我看到她穿跟我一样的鞋子啦！长大之后姐姐就不经常跟我买一样的东西了，她愿意穿那双鞋就证明她原谅我了。”
少女娇憨的笑声很是可爱，温翎摸了摸她的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这种事情也能原谅啊，他低落地想着，果然，周询雪是没有一点心思在他身上的。
像是察觉了他的不开心，周询心关切地看着他：“阿翎？”
“我只是想，真好。”温翎牵住周询心的手，只是这样，少女的脸就红了起来。
“是呢，能在一起，真好。”她回答，羞赧的声音里充斥着甜蜜，几乎要将方圆百里都甜到。
这场对话，周询雪并没有听到，不过她能猜得出来。
所以她微微一笑，“是真的不一样呀。”
桌子上是下了地铁后特意去买的小蛋糕，已经摆了很久了，她伸伸懒腰，把它放进冰箱里，在周询心房门前贴上便签：“冰箱冷藏室自取。”
接着走回房间里，她拉上窗，拉上那片窗帘。
满室就都是自己的世界了，关了灯会一片黑暗。
她可以在黑暗里想那个蛋糕——想着想着，她发觉她好像从没收到过蛋糕。
“反正，姐姐你交男朋友像换衣服一样，就让给我吧！”
原来她也从没收到过善意。
原来她已经被当成了……这种人。
3
也许某一刻，你会觉得，你在虚空之中。
像是一个人兼顾了杂戏团的所有娱乐项目，你被火烤化了，被水给打湿了，被风吹冻了，最后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在那不停息的「荣誉」里，没有人会发现。
没有人会发现你是一片坠落的羽。
温翎：“你觉得呢？”
不，他不是想回复这句。
他是想说，我就是啊——他想在周询雪的耳边呐喊，你看一看我，看看我的挣扎，看看我的狼狈相，看看我……这样不堪。
一个谎要用一千个谎来圆。
其实他后悔了。
怕握不住周询雪的手，所以他捞住了周询心这根浮木，用以试探。
命运为此定下了，越行越远的结局。
回复来自周询雪。
“也许有，但是会死的不是吗？”
温翎想，周询雪也许笑了笑。
他看着她下一条消息，有些愤怒地这样想着。
“祝你幸福。”
我啊，自作自受，不是吗？
活该渴死。
他捂住眼睛，干涸的泉眼里没能淌出泪水，只有虚假的演出还在继续。
她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伸长了脖颈，展开艳丽的羽。
她就要飞起来了，抓不住她。
她会离开的。
脑海里这样的想法喧嚣肆虐着。
可是温翎忘了。
孔雀怎么会飞走的呀？孔雀早已经不会飞了啊。
孔雀眷恋尘世。
孔雀……眷恋着他啊。
“啊啊啊是这个耶，店离家太远了我都好久没吃到了，我太幸福了，谢谢姐姐！”
隔着门，周询雪听见周询心这么说着。
她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小小声地问自己，“你是怎么回事呢，明明是散心的不是吗，怎么又专程过去买了？”
过一会儿，自暴自弃地一样，她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
“算了，就这样吧。”
许多年都这样过去了，早就习惯了吧，又何必在意重复这种生活呢。
客厅里传来声音。
“宝贝，你要早点睡呀，你姐姐睡觉了，你不要扰她，她要生气的。”
……我不会生气的呀。
我从没有生过气。
周询雪想辩解，无声地张张口，过一会儿又吞回腹中。
“询雪又买新外套了，果然我都不懂她的风格，她要是跟宝贝一样好养就好了。”
周询雪捂住耳朵。
她跟自己说。
活下去吧，周询雪。
你要活下去。
4
其实啊，你自己也不用去发现。
你只要告别就好了。
在没有露出柔软的时候，向那个柔软的你告别。
这时，所有「荣誉」都是赞扬。
你会成为王。
你有无上耀眼的光芒。
——“来自1103班的周询雪获得社团大赛特等奖，恭喜周询雪同学！”
……
“姐姐你真厉害啊，要是我有你这么厉害就好了！”
“恭喜。”
周询雪垂下目光，声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很淡，很冷。“谢谢。”
这时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下雪了啊！”
光怪陆离的世界被涂上纯白的颜色。
在这一刻，请允许我为你讲述一个孔雀的故事吧。
传说，在一个孤岛上，有一只孔雀。
它有着柔软的身体和华丽的羽。
人们通过望远镜去观察它。他们发现，它不眠不休地跳着舞。
迎着风，在日光中，或者对着月色，跳出绝世的舞。
他们想，这一定是一只高傲的孔雀，所以它才有着那样优美的舞姿。
他们看着，他们欣赏着，他们赞扬着。
孔雀跳啊跳，跳啊跳，它的生命慢慢流逝，最后变成了一座孔雀石像。
孔雀在最后一刻想着，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问我一句，“你累不累呢”？
也许以后会有的吧。它闭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