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陛下,陛下……。”一声声呼唤带着某种缠绵似的,就像要将人的魂都唤了去。
“你是谁?!朕乃天子,少在朕的面前装神弄鬼!”刘彻说得很威风,实则心里也是有些虚,他这一辈子杀了太多的人,手上沾满了鲜血,有亲人的、有外人的、有该杀的、也有不该杀的。有多少人恨着他,有多少人怨着他,他一向都不在乎,他知道这是成为一代帝王豪君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可今天,他又一次被困在了这个梦里时,他有些怕了。他已经老了,缠绵病榻多时,人也有些糊涂了,他很清楚他的身体,整日昏昏沉沉、手脚无力,自己怕是恐将不久。
他一个多月前开始生病时,就开始做这个梦了,这个梦和他的病一样,很蹊跷。他病得越重,梦的时间就越长,梦里的感觉就越真实,梦里的声音就越清晰,这个声音很熟悉,他仿佛曾经是听过的,但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一旦陷入梦境,刘彻就会产生溺水窒息感,这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心底的恐惧到了今天也彻底压制不住,全盘崩泄了出来。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他朝四方吼去。
但回答他的仍是无尽的呼唤,一声一声,“陛下,陛下,陛下,陛下……”
“别再作乱了!朕是天子,朕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朕醒了就命人给你烧宫殿!给你烧金箔造的宫殿!给你烧仆人!给你烧车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凄厉的笑声打断,这是许久来梦里声音唯一的变化了,他也知道了这个唤他名字的女鬼魂是能明白他说话的。
笑声渐渐弱了,又转成了女子的抽泣声。
“你是子夫?”刘彻的声音里带着些不确定,然而他一说出这个名字,立马凭空飞出了几根细长细长的金线勒紧了他的皮肉,牢牢地困住了他。
他看见那个女鬼魂披散着头发,裹着勉强为衣的白绫子瞬间飘到了他的面前,她染着红豆蔻的手掐在了他的脖颈处,似乎他要再蹦出一个字就立马拧断他的脖子。
这双手没有想象中的冰凉,反而似乎还残存着些许温度,很细腻,很柔嫩,染着红豆蔻的指甲虽然又尖又长,但是却仍像是被修过形状一般整整齐齐。这双手,他认得——陈阿娇,他的发妻。
陈阿娇,他的第一任皇后,他的堂姐,堂邑夷侯陈午和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那个最终被他以“惑于巫祝”罪名废居长门宫的女人。
“阿?阿娇?!”比起疑,他更多的是惊,他认为他已然留了她一条性命,她怎么还会如此怨恨自己,以致化作厉鬼也要缠着自己。
“你终于想起我来了!”她拨开了头发,露出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两道血泪从她的眼角处流出,顺着鼻翼两侧形成了两道血泪痕,“没想到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人还能记得我,真是好极,妙极。”她一边说一边捬掌,用着高兴的语气却没带半点高兴的情绪。
“彘儿,没想到这几十年过去了,你这招数可一点没变啊,烧个金箔做的宫殿,呵。金屋藏娇,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她就这么自顾自地笑了很久,直到眼泪都笑干了。
“阿娇,是朕对不住你。你放过我,我给你追封,给你再加陪葬,给你无上荣耀!”
她看着他眼中的祈求,说道:“刘彘啊,刘彘,你刘彘也有怕的时候啊?你可是这天下最大的君王,你有着这世间至高的权力。噢,对了,你就是什么都有了,所以你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那我就要把你好好困在这个梦里,让你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虚弱,让你被折磨着等死!”
“陈阿娇,我已经给了你最好的结局了,我是念着我们的情分的。”刘彻尚有些不甘心,他觉得陈阿娇只是被罢居在长门宫,但是衣食住的规格份例并未被削减,他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她,她却要他受尽折磨屈辱而死,真是不甘心。
“最好的结局?呵,我知道你给我建金屋,你废我入长门,不都是为了最好地控制住我,最好地利用我背后的势力吗?一代帝王,枉称自己为明君,深明大义,你骨子里不照旧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陈阿娇越说越激动,字字泣血,滴滴成花,她越说,勒住刘彻的金线就越紧,直勒得他皮开肉绽,也被迫将陈阿娇所属的话听得一字不落。
“你说我十年不孕!我花了多少钱财,吃了多少苦药,被那流言传成了个什么样子,可我后来才发现,都是你!都是你!你怎么会让我怀孕!我真是太傻了!我真是太傻了!”
她仿佛想要将那些年受过的苦楚一气倒出来一样,气势越来越凌厉,声音越来越尖刻。“你说你喜欢我的手,摸着真是软极了,爱极了,我便日日养护,生怕它磕了碰了不再讨你喜爱。刘彘!我本也是天之骄女啊,你要知道是我嫁给谁,谁才是太子!如果不是我,你何来今天!”
“够了!没想到你做了鬼还是如此娇纵跋扈!”一代汉武帝到底是被点到了自己内心最痛的地方——靠女人上位。
“娇纵跋扈?呸!我一直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你欢喜我时我是娇憨可爱的,你厌弃我时那就是娇纵跋扈!我真是怎会蠢笨如此,到死才明白!去你的娇纵跋扈!”陈阿娇整个鬼都在气得发抖,眸子里乍出了一束红艳,血泪成泉,尖利的鬼叫环绕起来,整个梦境仿佛摇摇欲坠。
“刘彘!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陈阿娇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出,每出一声,缠在刘彻身上的金线就深入一分,直接要将整个人勒分了似的。
刘彻很疼,抓心挠肝的,特别是脑子里面就像炸开一般,什么过往一生,功败垂成,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涌了出来,挤得他的脑子生疼。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阿娇,曾经她也是他相伴长大的青梅女子啊。她的脸似乎清晰了起来,她出身高贵,生得明艳动人,一颦一笑间自有灼灼风华。她的眉眼总是带着情意的看着他,他说话时她总是崇拜极了。
往日云烟不知怎么就那么清晰了起来,刘彻的脑子没那么痛了,可心脏处却微微抽动了起来,有些隐痛,这种痛比脑子的痛更难受了。她是爱极了他的,毫不夸张的说她应该是后宫女人中最爱他刘彘这个人的,而他,负了她。
她不能生下母家如此荣宠权贵的孩子,所以他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十年荣宠不过是他步步设饵,看着她心甘情愿的踏入陷阱,就像金屋藏娇不过就是为了困住她的甜蜜诱惑,巫祝之祸不过是欲加之罪,她太傻了,他竟然为这份傻产生了心疼。
“你杀了我吧!”刘彻放弃了挣扎,他就蜷缩着被捆在地上,金线已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他老了,挣扎不过了,就投降放弃吧。他知道厉鬼若不出了这口厉气,等造孽之人一死,厉鬼最后就会连魂都没了,这本来是他的负心多一些。
“是我对不住你!娇娇!”说罢,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流出一下子飞入了阿娇的魂体内,阿娇的鬼魂变得凝练起来,又成了那副十七八岁的明艳少女模样。原来,这滴泪真正地带了悔的。
“你已经得到了惩罚了!孤-家-寡-人,呵!我陈阿娇知道,今天我在梦里绞杀了你的灵魂,我也再不能入轮回。毕竟你确实是个还不错的皇帝!再惩罚自己一次,我不傻了!”
她终于得到了这个狗夫君的真诚悔意,她终于能平静地踏入轮回,而不是生生世世、岁岁年年都被这个没有温度的地方囚禁着,她,解脱了!陈阿娇的魂体越来越淡,淡入虚空。
刘彻就这样看着她,她是他的结发夫妻啊,生时他用两座宫殿困住她,宠入金殿,废退长门,她死后他也只是草草安葬,并无丧仪。成为帝王的代价就是越来越无情,这,真的值吗?
他突然呕出了一口血来,仿要将身体里的乌七八糟一下子吐个干净。
“陛下,陛下,陛下吐血了,快传太医!”
他听着耳边内侍的疾呼,他醒过来了。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陈废后追封,朝臣纷纷上议他也不管了。
两日后。
“陛下,夜深露重,您身体刚有了起色,不宜……”随行内侍的话还没说完,他出声询问道:“这是何处?”
那内侍抬头一看,暗自嘀咕怎么就走到了这处来,面露难色地回答道:“长,长门宫。”
“你在门外守着,朕独自进去看看。”内侍还没来得劝阻,刘彻就已经踏入了宫殿。
几十年没人住的宫殿早就破败不堪,杂草长得比人都高,风呼啸着穿透窗棂烂门形成“呼呼”的响动,墙上、柱子上的红色已经褪得基本没了。他还是进去了,他想看看陈阿娇被罢后到死生活的宫殿是什么样子,她的屋子,她的床,关于她的残留一切不知还剩多少。
进入屋子,灰厚的成了砖,床上的木头篾条早已经被老鼠啃了个七七八八,屋子里很冷,冷得人想哭。他看着一切,想象着那个女人在这里是如何起居梳洗。陈阿娇,是他成为帝王绝情断爱的第一步,他以为他保了她周全已是天大的恩了,现在看来,她并不好过。
他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刘彻,那个少年刘彘早就死了,死在他想成为皇帝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