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类最大的潜能是遗忘,直到被提醒的那一刻,你才会发现“原来这也能忘!”
新闻上的这种事千奇百怪,有二十年后才想起自己在上海买过一套房的、有生活了五六年才想起来自己嫁错人的......而这一次遗忘,发生在医院里。
距离通知发出已经三个月了,老张看了看日历,明天下午五点整就截止了。可是,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来认领,这逾期十年未交冷冻保存费的胚胎。
三万枚“生命晶体”的命运,在十九个小时后便要由老张来结束,想到这儿,他不免一声叹息。
到了下班的时间,老张锁好门窗,整理好访客登记,戴好口罩,像往常一样准备回家,却在医院大门口被熟人老王拦住,去了街对面的酒店。
“还有别人来吗?”老张问道。
“就咱们兄弟俩。”老王笑嘻嘻地回答。
“那用不着订个包厢啊,还整这么多菜。”
“这不是图个安静嘛,老弟我耿直,也不怕哥哥笑话,这次是有事求哥哥啊。”
老张早就心知肚明,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晚餐也是没有的。
“咱俩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有事儿你就尽管提,整这一出不是见外了嘛。”
“应该的,应该的。”老王一边说一边给老张倒酒,“哥哥也知道,我呢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可是如今这年龄,那质量肯定不比从前。前些个看了新闻,哥哥的医院里有三万多枚无主的胚胎要销毁.......”
“打住!打住!我知道你要说啥了,这个忙我帮不了!”说着,老张起身便要离开。
“呀呀,哥哥呀,你先坐下,慢慢听我说,就算不帮忙,也要让弟弟把话说完嘛。”
到底是吃人嘴短,老张缓缓坐下,虽然面色不悦,但示意对方继续说。
“弟弟的家庭虽不算富贵,但中等偏上还是有的。那东西虽说无主,但毕竟也是命。那通灵宝玉不过是一块顽石,也整日琢磨脱生人间,更何况活物呢。”
见老张面色稍静,老王继续说道:“这与其销毁,还不如悄悄给我一枚,让那东西成人,也算是积德行善啊。”
一边说,一张银行卡不知什么时候被老王放进了老张的口袋里。
“就帮兄弟这一次吧,明个儿一销毁,那还不是你知我知啊。”
几杯酒下肚壮了胆,数沓钱到账勾了欲。再加上眼前这位兄弟的伶牙俐齿,老张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谢谢哥哥啊!”老王赶忙将老张杯里的酒满上,“不过哥哥啊,弟弟我还有别的请求。”
“说吧,咱们兄弟谁跟谁啊。”“那三万枚胚胎,其中的质量肯定有高有低,龙生龙凤生凤,弟弟还想请哥哥帮忙选一枚‘龙胚’。”
“这?”老张虽说红了脸,但思路仍是清晰,“那标准可多了去了,而且我也没有时间一一比对啊。”
“这个哥哥放心,我啊昨天请龙泉寺的主持算了一卦,求了个编号,大师说1067号,大吉。”说着,老王将写在卦纸上的编号递到了老张手里。
“行,不过咱们可说好了,这个胚胎我可不能保证是儿子,到时可不要怪我。”
“怎么会,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2
截止时间到了,老张同其他三名医务人员,在得到院领导的签字确认后,按下了销毁键。
震荡器在瞬间将冷冻胚胎震得粉碎,在消毒舱内升温灭菌后,顺着导管流了出来。乳白色的处理物缓缓地流向下水道,老张的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
突然,管子里的东西变得血红,像是一个人正在做透析,耳边也回荡着几声哀嚎。张医生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晃了晃脑袋,原来是幻觉。
应该是昨天的酒还没醒吧,老张自我安慰着。
说来也是惋惜,就在胚胎被销毁的第二天,一对夫妇前来询问认领,结果只能是遗憾的。妻子当时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丈夫和好几个护士在一旁劝导她。然而,只有张医生一个人觉得十分的蹊跷,因为这对夫妇刚好是编号1067胚胎的持有者。
老张的心里十分矛盾,有惊讶,也有一丝羞愧。但终究还是没敢上前,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若不是违规,这颗胚胎早就随着其他同类一道,进了这臭气熏天的下水道。
老张在一旁端详着这对晚来的夫妇,女人虽说已到中年,但身材依然十分苗条,一脸贵妇人的端庄。男人身材魁梧,一身正气,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女人渐渐冷静了下来,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男人搀扶着她缓缓下楼,坐上等候已久的豪车,离开了医院。
旧的胚胎被一批批销毁,新的胚胎一批批地注册入库。这些夫妇或是新婚不久尚未体验够二人世界,或是一方从事高危职业需要提前准备......无论是哪种理由,胚胎总是带着希望而来。可那些被遗忘、被销毁的部分,又是多么的无奈。
或许他们其中有着百年一遇的天才,有着倾国倾城的美人......但这些希望之灯尚未被点燃,便熄灭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中。
八年过去了,老张见惯了这些,也不再有如今觉得可笑的惆怅。可是,唯有那个孩子,他一直关注着。
王家十分疼爱这个儿子,就算是感冒,老王夫妇也要带着去市里最好的医院,直到将全身检查个遍,没有问题后才回家。
不过也因为这个,儿子的学习一直不好,最后索性不去了。老王倒也不在乎这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孩子只要身体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张最近一次见到这孩子是上个月在他家吃饭的时候。虽然只有八岁,但却魁梧得很,若不看那一双暗淡的眼睛,完完全全配得上“生气勃勃”四个字。
孩子从不主动说话,只有在父母叫唤的时候应答一声。或许是怕生,老张心里估摸着。
“谁让你吃鸡蛋的!”老王突然大吼道,“老子稍微不留神,你就不知道哪些不该吃了?”
“别动气嘛,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吃些肥肉也没啥。”老张说道。
“老哥,您可别袒护他,我养着他就是希望他有一个好身体,今天早上检查,胆固醇超标百分之五,你说气人不气人!”
“老弟,超标一点点不碍事,别担心,你家小子身体棒着呢!”
“别吃了!出去慢走四圈后开始运动!”老王命令道。
孩子听完立刻放下碗筷,面无表情的走了出去。关心孩子身体没错,可是眼前这情境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说虐待吧,这孩子享受的物质待遇十分优渥,说是关爱吧,这种关爱老张一时无法理解。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孩子健健康康地活着,老张心里的愧疚也就没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能这样对他,也算是可以了。
酒过三巡,老张实在是装不下了,起身去厕所,顺便抽支烟,休息休息。靠在二楼的阳台,老张看着楼下院子里慢跑的孩子,心中不免有一丝疑惑。
八年来,在老王家吃饭估摸着得有几十次了,之前也没见过大中午还让运动健身的啊。
而且,从上个月开始,老王给孩子请了一个营养师,家里各种检测器材一应俱全,快赶上普通的乡镇医院了。这老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但这样教育也不正常啊。
“给您。醒酒。”不知什么时候,那孩子端着一杯清茶站在老张的身后。
“谢谢。”老张接过茶杯,“是你爸让你端过来的吧。”
“不是。”孩子摇了摇头,“是我看您喝醉了,想让您醒醒酒。”
“真懂事。谢谢你啊。”
“该是我感谢您。”孩子呆呆地说道。
“感谢我?”老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谢您在酒席上帮我说话。”
听到这儿,老张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既沉,又硌。
“来,这个给你。”老张从兜里掏出几颗玻璃弹珠,“我家那小子就爱玩这个,昨天把几个弄没了,让我今天回去的时候再买几个。多出来的几个,送给你吧。”
那孩子笑了,这是老张第一次看见他笑,也只有那一次,才觉得眼前的人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说着,手里的烟也吸完了,老张将烦恼与疑惑随着烟雾吐了出来,回去继续喝酒去了。
院子里,那孩子继续跑着,活像是工厂里的机器人。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3
这年年底,老张接到了一个让他十分震惊的消息——那孩子突遇车祸,正在医院里抢救。
老张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来不及给同事打招呼,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便往那家医院赶去。
“孩子怎么样了?”老张一边喘着气一边问。
“医生说,已经脑死亡了。”老王的媳妇大哭着说道。
“都怪你!”老王责骂着妻子,“为什么不看好他!”
“他说他要去外面玩弹珠,结果玻璃弹珠滚到了路上......哎,都怪我!都怪我啊!”
老张愣住了,愧疚、害怕瞬间充斥着他的脑海。他愧疚,如果不是那天自己的“施舍”,这孩子也不会横遭不幸。
他害怕,如果老王夫妇追究这弹珠的来源,自己必然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
他呆呆地望着ICU里面的孩子,那血迹清晰的手中紧握的,是一颗玻璃弹珠。
孩子很快被火化了,也没举办葬礼,老张心里愧疚,在火化那天陪了老王夫妇一天一夜,不断地替他们开导。
回到家后的一个星期,老张每到后半夜总是睡不着。妻子问他,他也是默不作声,只是不断地抽着烟,一包又一包。
白天,工作也是漫不经心,医院领导见状,派他去参加全省医务工作者联欢会,希望他散散心,打起精神。
“这不是A医院的老张嘛,老同学啊,咱们可有十年没见了吧。”B医院的心脏科刘主任打着招呼,“来吧,坐到咱们这一桌,都是老同学啊。”
老张环视了一圈,落座的都是那年医科大毕业的校友,多年后遇旧人,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老同学相见,酒桌上少不了吹吹牛。B医院的心脏科刘主任第一个发言。
“就上个月,马洪,对,就是那个全国知名的企业家马洪,是我给他做的心脏移植手术。手术成功后,他老婆非要塞给我一张里面有一个亿的银行卡,被我严词拒绝了!医生,救人是咱们的本分,怎么能要这红包呢?”
“我的天!一个亿啊!老刘啊老刘,你可是摸过一个亿的男人啊!哈哈哈哈。”
“其实,这手术能成功,一半是靠我们科室的努力,另一半也是这人命好。本来到处找都没有合适的配型,却在手术前一天,遇到一个车祸脑死亡的男孩,匹配度是相当高啊!人家家人当即签了器官捐献协议......”
“等会儿。”老张突然喊道,“那个男孩是什么时候死的?”
“手术是11月27,前一天,前一天是11月26。”
“是在C医院死亡的吗?”
“对,当时是在C医院抢救,结果脑死亡了,器官摘除也是在那里。”
“你有没有看过完整配型报告?有没有判断过两个人的血缘关系?”
“喝醉了,老张这是喝醉了,怎么可能有血缘关系,C医院尹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说这个心脏匹配度特别高,让我放心使用。老尹办事,我还是放心的。”
老张醉了,又好像没醉,但是此时的他感觉脑袋晕晕乎乎。他的手颤抖着点燃了一根香烟,推开人群往屋外走去。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那孩子从来不敢擅自离开屋子,更不敢未经同意就去玩耍!弹珠,对,弹珠,那东西老王夫妇绝不会买,孩子也不会买,家里面到处都有监控,他们一定知道是我给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怨我?对了,马洪,马洪,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老张努力抑制住自己抖动的手,打开手机查询到了马洪的照片。是他,是他!老张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里的烟滚落,溅出的火星还没触地就熄灭了。
此时他的眼神,像极了那孩子。
“老张呢?怎么还不回来?”刘主任问道。“估计是喝醉了,在外面透气吧。”
“不管他了,咱们继续讲这个马洪,他呀几乎每隔五年就要换一个器官,好像是因为身体患了一种奇怪的病,换成别人,就算有合适的配源,几次大手术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他,感觉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坚朗.......”
联欢会回来后,老张疯了,警察调查了几个月,也是毫无结果,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就在这个城市的东边,那里的一家医院,十年前曾经也有一个疯了的医生。
据说那医生每天早上都会坐在医院的门口,嘴里不断嘀咕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也没人敢上前。只是,他好像特别害怕七八岁的男孩,每次见到,便会扑通一声跪下,不断磕头,吓得孩子哇哇大哭。
只不过太久了,大家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