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荡荡,云星渺茫;深海悠悠,纵横难量;人心惶惶,层峦叠嶂;万物苍苍,往来无常。
“对救援您的那两位潜水员和关心您的网友您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你们,都去死吧!”
……
宇宙中漂浮了许久的蓝色球体上,斑驳的陆地似血痂般使它蓝的不算完整,在离所有大陆最远的海域,十来艘船于水面停息。当阳光来到这里一头扎进水中,它们集体无序;而阳光渗透不到的区域,仍有一派生机。
海面下,无力的光与无尽的黑暗交汇处,水同雾似的昏暗。在如梦似幻的空间里,一艘潜艇正悬停在半空,它对面是一只年迈的抹香鲸,两相对视。潜艇外几只强力灯泡射出数道讨厌的白光像巨兽眼睛注视着面前同样巨大的鲸鱼,所照之处满是伤疤。隔着厚重的玻璃,记者觉得这不像是个活物,倒像是道百年老墙,一堵历经风吹日晒,车撞雨淋将要坍塌却勉励支撑的墙。
透过观察窗,记者表达自己的来意,她手里特制的话筒可以把人话翻译成鲸鱼的叫声。由于分不出眼睛鼻子,她只好把目光停留在抹香鲸身上众多伤疤中的某一处,讲到:“不必紧张,我们是来探望你的,您可以深呼吸缓解下情绪。”说完,她先张大口自己喘了两下。
听到面前这怪物竟发出同类的声音,抹香鲸觉得这次好像不光是来杀掉自己,还另有所图。不过她的确该升到海面呼吸一下了,但上方不断鼓噪的引擎声使她不敢浮出水面,因为从中可以肯定的辨识出那熟悉的代表着死亡的声音,只要自己靠近,船上的炮管就会立刻发出标枪扎进她体内;她很想离开这里,但那条快要断裂的尾巴已经不能支撑她逃跑了。
是怎么搞到这般绝境呢,事情还得从半月前说起。
当时她刚刚从海面深吸了一口气,将要下潜至数千米深,那里是她获取食物的场所;不管是善于伪装的巨大章鱼,还是肥硕好斗的深海乌贼都是她的目标,对这头抹香鲸来说抓到它们就像摆动一下尾巴,吐几个气泡那么简单,两个小时的时间足够她寻找到满意的对象。
正做着轻车熟路,重复了近八十年的事情时,恍惚间听到远方传来同类的哀嚎,她停下了,改道顺着声音来源奋力游过去。
发出求救的是一头年轻抹香鲸,初见世面的他不慎被人类抛弃的渔网缠住,一时方寸大乱紧张不已,只顾凭借浑身力气在海中不停挣扎,扭动身体要挣脱束缚,但越是这样那片破渔网就把他裹的越紧,随着力量消耗身体也慢慢不听使唤,终于无能为力了;渐渐的,惊慌和恐惧打败了他的冲劲。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回应声,那是来自长辈的安抚,他不顾一切冲过去。
当她到达后,见那晚辈让渔网裹的正紧,边扭动身子边向她赶来。不由分说迎面撞上去,力道之大使那小鲸鱼向后滑出老远,借助海水相反的冲劲儿破网边缘张开了些。年轻鲸鱼困惑不解,继续靠近救星,她再撞过去,往复数次,渔网已经松动近半。怎奈来得晚了,前番折腾绳子把他缠的甚紧,单靠这种方法是冲不掉的。她改变策略,绕到晚辈身边用自己的尾鳍勾住渔网松开的部分,猛然旋转两圈把网缠到自己身上,随后岔开方向,轻摆尾鳍往另一边游。小鲸鱼似乎领会,不再用蛮力,转而配合她慢慢调整自己,随之转动;一瞬间,他感到身上紧绷的渔网竟有所松动。
赶来相救的她也察觉到这点,再次转动身体把网缠的更紧,这下终于可以发力,她尾鳍使劲拍打,拖着那只小鲸跑出老远,速度时快时慢,随着身体摆动晚辈身上的渔网也逐渐舒展开。
突然的,她直冲向上方,使尽全身力气带起小鲸鱼同时冲出海面,尾鳍在空中猛然将一挥,开了。
在两片壮观的水花复归平静后,年轻的鲸鱼也消失不见,而渔网则留在她的身上,再也挣不脱。
小时候,自己曾遭到过同样的麻烦,当时她母亲用相同的方法解开了缠在她身上的束缚。而此时,她正游向浅海,那里会有礁石及其他不知名的杂物,如果把网勾在上面,她就能效仿母亲脱离这可能要她了命的玩意。
海滩上,数千人发出欢乐的嬉闹声盖过了海浪声。她绕开这里,往不远处码头方向游去,加固海岸的大石块正是她要寻找的目标,计划似乎很顺利,她成功将渔网挂到一块带尖的石头上开始旋转身子奋力拉扯;然而,一道死结在她尾鳍上打了个结结实实,即甩不掉又扯不烂,终于被栓在海堤上。浪头一次次把她推向岸边,无力的身体撞向坚硬的石头,皮开肉绽。血混着海水流进嘴里,就像几十年前她尝到母亲的鲜血一样。
那时年幼的她,亲眼看到母亲在如何摆脱渔网后又被上涨的潮水裹挟到岸边,海潮轻轻地把母亲放到沙滩上后慢慢退去。当蜂拥而至的人类在大海赏赐的礼物身边欢呼雀跃拍手大笑时,她不断呼唤。
母亲伟岸的身躯就那样被人类手里挥舞的长刀利斧活活切开劈砍殆尽,随后每个人都分得好大片肉高高兴兴满载而归。
当她再次看向海滩时,母亲没了,人群也没了,浪花抹去一切痕迹;只有血液在海中稀释晕染渐渐蔓延至她跟前,尝到这种味道后她转身游进深海,从此不敢靠近边缘。
记者的到来令她想起有关人类的所有回忆,没有一次不使她颤栗胆寒。
潜艇又发出声音,“您可能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我简单介绍下。当时有人拍下了救援场景传到网上,一时间全社会都在关注这件事,大家都对两位潜水员的善举赞赏不已,也有许多人关心您的身体,他们都希望您能健康的活着,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正因如此才有这次我们不远万里前来拜访您。所以,您有什么感谢的话要对救援者说吗?或者向关心您的人分享一下现在的心情。”
或许自己真的该感谢吧,不然早就撞死在那些大石块上了。
至于心情,她现在只想离开,不愿再听那些繁杂的船声,不想再看这可恼的巨物,但是身体已经很难支撑她做大幅度动作,尾鳍与身子连接的地方严重腐烂,快要断了。
当时一艘回港的渔船从身边经过,船上的人发现了她,停在不远处后跳下几个人踩着烂石头来到她被挂住的地方,那帮家伙比划半天,随后下来两个人各拿一把刀子游到她身边。
“可能自己就要被切开了吧,逃不掉了,最终还是与自己的母亲,孩子,同伴们一样的结局。”
她这样想着,后面却传来阵阵的松快感,当渔民手中的刀子割开最后一道捆绑在她身上的绳子时,她重获自由。
想逃,却抵不过浪头的拍打。看出她身体虚弱,渔民用缆绳把她捆住系在船上托到远离海浪的深水区,割断绳子后目送她离开。
期间她偶然抬眼扫过船身,见那上头站着的几个人冲自己投来相同的表情,和幼年时那群杀死母亲后面相海洋开怀大笑的人一模一样。当时她是打算感谢的,可看到人类的笑容后,她疯狂逃跑。
自己的孩子被标枪扎中拉到甲板上分割时,她见过那帮人也是这样笑的。捕鲸人无数次将同伴屠杀在他们的船上,而还给她的只有如瀑布般溜进海里的鲜血,以及无穷无尽的垃圾,还有那可怖的笑容。
回想以前种种痛苦历历在目,暂时让她忘记了正在腐烂的身体给她的另一种痛苦。
记者怀疑这话筒是不是坏了,不然自己说了半天怎么得不到半点回应呢,职业习惯使她不想就这么干着,可面对如此陌生的东西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开口,无奈她只好把前面讲过的又重复一遍。
潜艇发出的声音将抹香鲸的思绪重新拉回到现实,尾鳍处强烈的痛感立刻爬满全身,在那近一米宽的环状伤口上,不断有碎肉掉落遂即被水流带走,星星点点的乳白色肉絮像雪花般飘散在海中,严重的地方已经有骨头暴露在外。
假如当时就撞死在海堤上,起码她会少受这半个月的折磨。漫长的一生这头抹香鲸见识过上百次人类对它们的追捕猎杀,从没有人问过她有什么想说的,只一次救援,便大张旗鼓前来讨要感谢?一厢情愿的以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自以为是的觉得一次的善举就可以抵消,掩盖一百次的恶行吗。也许这头将死的抹香鲸根本就不指望人类对她好,就像不希望现在把她逼得无路可逃。她终究没有回答,心存良知的人们释放完善意后以图得到相应的回报用来宽慰心灵,可是谁又能安慰她呢。
意识逐渐模糊,这是死亡来临的征兆;也好,她不痛了。
趁着清醒,她决定再呼吸最后一口空气,看最后一眼天空。
要想冲出海面,唯一的方法就是使劲全身力气拍打尾鳍,可它还能不能支撑得住,自己也没把握。不管了,她必须要让整个身体脱出水面而后自由的落下,这是小时最爱玩的游戏,再做一次吧,还能干什么呢?
抹香鲸晃动起身姿往上方游去,渐渐把潜艇落在下面。昏暗的海水里,几只强光灯追踪着她的身影,在光柱照耀中,伤口处不断掉落的碎肉像流星一闪而过,随着尾鳍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鲜血开始渗出,红色的丝带萦绕着白色的雪花在潜艇的玻璃窗前飘过。
前面愈发的亮了,自己也为最后的冲刺做着准备。
海上,十来艘原本各不相干的船只组成一个舰队,它们静静的等待着。这里没什么风浪,云朵走过时水面也会映出它的倒影,天色即是海色,海边也是天边。船队里,作为向导的捕鲸船也在其中,它个子很大,即使甲板上放个成年鲸鱼依然足够宽敞。船舱里有存放肉块的冷库,各种切割工具摆的整齐,驾驶舱内精密的雷达是他们丰收的法宝,还有那给猎物以致命一击的标枪,此刻它们被藏在炮筒里。
舱内休息的船员们心情似乎不错,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一帮人围成个圈,聊着他们的历史,现在,和未来。
不知是谁说了句什么,他们集体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乎与此同时,就在他们的船前,就在他们的眼前,海面下突然冲上来一只抹香鲸,巨大的身子刹那间挡住照在他们脸上的阳光,所有人全被围在她的影子里。每个人都瞪大眼睛一齐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笑容渐渐退去,他们从未有过以这种不带杀意的心情看着自己的猎物。
离开海水的抹香鲸,在捕鲸船的船头喷出一道七色彩虹,之后用力吸足空气,身体在空中打了个旋。她看到了蓝天白云,也任由热烈的阳光射进自己的眼里,当给这颗蓝色星球带来生命的阳光冲进她眼睛后,她死了。身体重重摔在海面上,尾巴也断了。
彩虹散去,重新落回大海的抹香鲸垂垂下沉,与正在上浮的潜艇半路相遇。灯光照视下,渐渐消失于黑暗中。
死后的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最终她将沉眠海底;在阳光无法到达的地方,在人力难以企及的深处,仍有另一派生机,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