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弥漫,没来由得迷乱人的视听。
钟寅如行尸般走在这迷雾中,仿佛困鸟被囚禁牢笼。
他茫然四顾,根本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忽然,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灵气环绕周遭,纯澈浑厚,似乎熟悉无比。
他本能地向其拥去,那灵气环绕着他似乎成了这迷雾中的唯一亮着的灯盏。
他感到平静而安心。
这时,他的胸膛猝不及防地被一个利物贯穿。
他神情中的安然还未定格,便被无助的错愕取代。那利物上带着那股灵气,仿佛无情的背叛。
钟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雾气中缓缓浮现出一个欣长的人影,如此熟悉,几欲脱口而出的名字,却总是如这雾气般被打散了记忆。
他猛地睁开眼睛,身下的床榻已然被汗水湿透了。
钟寅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梦魇屡次出现在他意识混沌的睡眠中,仿佛是细小的游丝一般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的神经,梦魇中同一个奇怪而毫无来由的场景,却似乎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笃笃笃——”敲门声传来。
钟寅忙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滴,披上外袍。
“请进。”那钟山上的童子端着早茶进来了,规矩地放好,转而对着钟寅说:
“钟馗神君请郎君前往峰雪神殿一叙。”
打自他们俩助凤凰恢复五感以来,凤凰便一直在神殿为钟寅寻找混沌之力的应对之策。如今将他召到神殿,想必是事情有了眉目。
峰雪神殿——
钟寅和宁长禹二人在童子的领路下走近神殿中。
钟山最顶端的雪域中,巍巍然矗立了一座宫殿,冰冻如虬枝般盘错在其间的墙壁上,却无其他什么多余的赘饰。
踏进此殿,钟寅便觉一股冷然与肃杀之意。
他曾听宁长禹说,神殿予人的感受是因由神官的心性而定,看起来这钟馗的心性倒是冷得很,不似他表露地如此温然。
“很冷吗?”宁长禹见他一语不发,怕他不耐这殿内寒气。
钟寅摇了摇头,接着看见了钟馗与凤凰前后走了出来,示意他们坐下。
“近来在钟山住得可还习惯?”钟馗问道。
“回神君,住得很习惯。”钟寅规规矩矩地回答道。
简单的寒暄后,凤凰便切入正题,“这些日子我在此查阅了些古籍书册,对你的状况也有了些解决之策,不过,这方法从未有人试验过真伪……”
“请前辈详谈。”宁长禹沉声道。
只见凤凰拿出一本古籍,陈旧的扉页上写着意味不明的奇异文字,似乎是用某种动物的血写下的,诡异至极。
“二位须随我一道前往暗界最深处,世间所有‘恶’的源头,也是所有上古凶兽的诞生之地。名为‘归寂海’。”
“为什么要前往那里?”钟寅不禁皱眉。
凤凰纤长的睫毛低垂着,翻开那本古籍,说:“此籍记载,所有在暗界最深处诞生的庞大力量,将在世间轮回不灭,而那处‘源头’是一片火海,世间之恶诞生于此,也将消亡于此。”
“只有将混沌之力带入那归寂海,便能彻底消灭。”
“难就难在,归寂海里有这天上地下最为阴煞的业火,寻常凡人一靠近便瞬间化作浮灰,怕是钟小郎君……”
“这不用担心。”钟馗轻抿了一口热茶,微微戏谑。
凤凰与钟寅不明所以。
钟馗瞥了一眼宁长禹,轻笑道:“你的‘好友’,褪下了自己的半数龙鳞,给你做了一副护心甲,足以阻挡暗界业火的侵蚀。”
钟寅脑子一懵,下意识看向宁长禹,眼中有些许不可置信。
“是……是你?半数龙鳞啊……你居然瞒着我?”他的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
宁长禹原本微低着头,闻言,轻轻抬眸看向他,云淡风轻地安慰道:“无妨的,对烛龙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如此……”言语间,冷冷地向钟馗瞥了一眼。
一瞬间,钟寅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直觉,宁长禹这种近乎无的包容和付出似乎并没有一个足以立足的理由。他隐隐感觉到,他对他似乎怀着某种没来由的……愧意?
钟寅不明所以,却感到莫名心悸。究竟还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混沌正是诞生于归寂海的上古凶兽,只要钟小郎君前往此地,再施以秘术,便能让混沌之力回溯到诞生之初,借助归寂海的力量将其消灭。”凤凰严肃道。
钟寅与宁长禹了然。
“说得倒轻松也可偌大暗界谁又知道归寂海在何处?即使知道了,暗界各部也层层把守,想全须全尾地到那儿,你们俩怕是要费一番心力。”钟馗如是说。
“我会随他们一道前往。”凤凰合上了那本古籍,平静地说道。
另外三人同时看向他。
钟馗噗得笑了一声,“九婴可正身在暗界,你不躲着你那徒儿了?”
殿内的冷光映在凤凰秀逸的侧脸上,神情晦暗不清。
“有些事是该了结了。”
“嘴硬,等见了他看你还这般铁面无私的模样?”钟馗嗤笑,这多年老友的秉性他是在熟悉不过了。
凤凰淡淡抬眸望了他一眼,沉默地低头轻抿了一口茶,却发觉峰雪殿内寒气深重,热茶早已凉了。
待众人散去,他才轻轻将冷却的茶杯放回面前的桌上。
“哒”一声轻响,茶水冰冷刺骨。
宁长禹与钟寅回到就寝处,他关上门,让钟寅坐在桌边。钟寅不明所以,只见宁长禹捻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向他走来。
钟寅眼看着他越走越近,来到他身边,宁长禹一只手摁住他的右手肘,钟寅瞧着那银针朝他的手刺来,心中发憷,却依然没有想着躲避。
反正他是信宁长禹不会害他的。
宁长禹手中的针刺进了他手肘的皮肤中,一滴殷红的血滴进宁长禹事先准备好的蛊中。
他合上蛊,钟寅问他:“这是……在养蛊吗?”
宁长禹答道:“这是凤凰前辈吩咐的,此蛊可以依着你血脉中的混沌之力,引领我们找到那归寂海。”
“竟如此神奇?”钟寅好奇观望,只见那蛊虫肥肥胖胖,还在一下一下的蜷缩着肥硕的躯体,刚吸进去的血液从它身躯上细密的血管上透出来。
“噫。”钟寅略嫌弃。
这时,童子来敲了门,站在门外说:
“神君让我转告二位郎君,明日午时,二位将一道前往暗界。”
“知道了,多谢。”
次日,午时。
钟宁二人与凤凰皆整装待发,钟馗带着几个童子来送他们。
“奇怪……”钟寅环顾四周。
“怎么了?”宁长禹问。
他挠了挠脑袋,说:“感觉缺了个人……怎么不见白泽?”依着白泽对凤凰的感情,不可能在远行之际不来践行啊?
“有谁看见白泽了吗?”钟寅悄悄询问身边的童子。
那童子一脸茫然。
“……”钟寅略感疑惑。
钟馗一身黑袍,手里持着并不常碰的抚尘,倒是有了几分神君的模样。
“如今暗界与人间有多处交汇之地,两界界限有了崩塌的趋向。”钟馗面色凝重,“暗界与人间皆凶兽泛滥,你们此行要多加小心。”
众人应下。
钟馗阖目,手持抚尘岿然不动,钟寅却发觉脚下无端出现一个传送阵,“我将你们传送到断魂岭,从那里,你们便可进入暗界。”
传送阵发出幽幽蓝光,钟寅只觉眼前一阵轻烟缭绕,几乎是一晃神,便又来到了那断魂岭。
上回来到这里,宁长禹便毁了那杀死混沌的神剑破昧,钟寅还险些葬身于此地凶兽之口。
如今再回到这里,钟寅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肩上忽然一沉,宁长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说:“别怕。”
“嗯。”钟寅微微安心。
凤凰持着蛊虫,环顾周遭,这蛊虫一直朝着西南方向移动。
钟寅看着四面八方全是“歪脖子树”与奇山怪石,他勉强辨别方向,跟着凤凰与宁长禹后。
断魂岭是一处断崖群,近处是怪石异树,远处便是崎岖的山崖了。
凤凰循着蛊虫的指引一直朝着西南方向行进,来到一堵严严实实的山壁前,完全看不着出路。
宁长禹伸手探了探遍布青苔的山壁,若有所思。凤凰走上前,说:“分头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三人便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摸索。
钟寅扒开潮湿滑腻青苔与刺人的杂草,仍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正当他耐心观察时,忽然一条细长的影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定睛一看。
一只青蛇施施然盘曲在他面前的藤叶上,正吐着蛇信子。
他冷不丁与之对上了眼,一声惊叫堪堪要蹦出来,又生生忍了回去,才没在这断魂岭引来凶兽群。
那青蛇也仿佛受了惊吓,倏地一下往石壁中一钻,消失不见。
钟寅愣神,都没看清那蛇从哪儿钻走了,他直觉不对,伸手拨开藤草,忽见一个半掌大的奇异符文刻在了植被掩饰的石壁上。
他忙叫来凤凰,凤凰凝眸一看,眼神一亮。“这是两界连通开合留下的符文。”
这时,宁长禹也来到他们身边,“那的石壁上边也有这符文。”
“我们把这些石壁清理干净,不知为何,蛊虫对这面石壁反应异常强烈。”凤凰说道。
宁长禹与钟寅对视一眼,默契地相互配合,钟寅身量较轻,一个轻功飞身上了十多尺高的山石上,宁长禹的剑挑断了一根藤蔓根部,钟寅拨开层层杂乱的细藤,用匕首将那宁长禹示意的那几条割断。
整面山壁的大半藤蔓连带着潮湿的苔藓都纷纷从石壁上掉落,剩下的零星残余也纷纷掉落。这时,整个山壁全然显露了出来。
他们看见那半掌大的符文几乎遍布整个山壁,诡秘的符案聚和成一个巨大的阵法。
“这是什么阵法?”钟寅询问。
“另一种传送阵,能够打破暗界与人间的壁垒,传送大量兽群或鬼妖来人间。”
“难怪断魂岭附近凶兽泛滥……”钟寅思忖道,“那我们能利用这个阵法前往暗界吗?”
“可以,但是……”凤凰略一犹疑,“这传送阵不知道会把我们送到暗界的何处,暗界多凶险之地,我担心钟小郎君……”
宁长禹将钟寅一把拉到自己身边,说:“我会护好他,放心。”
凤凰走到山壁前,伸手轻触了那传送阵的某处,传送阵竟从那一点开始,发出暗红色的光,如流淌般逐渐蔓延至整个山壁。
那巨大的符文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钟寅几乎被晃花了眼。
只见面前的阵法变幻成一个幽深的隧道,三人对视了一眼,先后走了进去。
钟寅只觉眼前忽然变暗,随着他的脚步,光线犹如渐渐消失的薄雾,夺取了他最后一丝视线。
钟寅下意识抬起手,另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知道,是宁长禹。
“你们俩有听见什么声音吗?”凤凰忽然问道。
钟寅仔细聆听,“这是……哭泣声?”他感到不寒而栗。
“还有惨叫……”宁长禹不禁皱眉。
凤凰面色凝重,“看来……我们运气不太好。”
“这里是暗界苦嗔狱。”
“苦嗔狱?”钟寅疑惑。
“那是暗界的一种刑狱,里面的生灵遭受着暗界最为严酷的刑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钟寅不禁打了个寒战。
“若想穿过苦嗔狱也实属不易,我们得扮成暗界中人的模样。”说着,凤凰略施法术,三人齐齐换了一个模样。
凤凰一身黑袍,长长的黑纱帽将惊为天人的容貌遮得严严实实,乍一看确实有几分诡异。
宁长禹的长发被披散了下来,脸色像涂了一层白粉般苍白。最惨的是钟寅,惨白的面上两坨跎红的胭脂,身上变成了红衣裳,头发被编成两个麻花,像是个阴气深重的新娘娃娃。
“为什么我是个女儿家的样子?”钟寅崩溃。
“啊,莫约是钟小郎君生得秀气,兴许是这术法觉得不做出女鬼的模样唬不住人吧。”凤凰与宁长禹二人忍俊不禁。
钟寅:“……”
他们循着那哭声与惨叫行进,正式踏入了苦嗔狱。池中的一切就这么渐渐展现在他们眼前。
三人藏在隐蔽的角落,凤凰观测着手中的蛊虫,说:“我们得穿过这苦嗔狱。”
闻言,宁长禹皱了眉头,钟寅不禁咽了咽口水。
他们眼前是一片血泊,一个犯人趴在血泊里抽动,似乎被砍去了双腿。他用双手扒着地面,企图逃走,又被狱卒抓了回去。
再一看,他的双腿被他身后的凶兽嚼在嘴里,嘎吱嘎吱地碎裂声格外渗人。
“这得犯了什么罪啊……”钟寅这么想着。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宁长禹略一推算,轻声说:“此人生前是个酒鬼,醉酒后殴打妻儿,犯下了杀妻杀子的罪行。”
钟寅默然。
那凶兽似乎酒足饭饱,不一会儿开始打起了瞌睡。犯人只剩几根白骨,狱卒也离开了。
凤凰示意二人悄悄越过那凶兽,他们刚入暗界,不宜正面硬来,以防打草惊蛇。
钟寅跟着他们自怪物身边掠过,凤凰与宁长禹足尖一点,便飞掠那片怪物所在的血泊,轮到钟寅时,他的脚下不住颤抖。
他屏息,努力屏除杂念,运气到足尖,轻轻一点,飞起,落下。
睁眼,便见他自己平安降落,大大舒了一口气。
“呼——”
那凶兽转了个身,似乎被这声儿吵到了,三人立刻屏息静气,幸好凶兽并无苏醒的迹象。
三人赶紧离开这血腥之地。
凤凰在前带路,不时会有狱卒来巡查,皆被小心避过。还没走多远,便又见了一个犯人。
那人手脚被铐住,脖子上带了一个巨大的枷拷,仔细一看,那枷拷竟是铜钱的模样。他脖颈上的皮肉已经快要溃烂殆尽,几乎可见白骨。
那人生前是个贪官,贪了朝廷的赈灾款,导致其管辖地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他的脸已经是深紫色的了,钟寅见他模样可怖,心中不知是悲还是慨,急急催促要快些离开。
“啊,此地竟有生人?!快去报告狱主。”钟寅一回头,便见几个狱卒朝他们围来。
钟寅一吓,忙跟他们作赔礼样:“大哥,我们几个误打误撞进了这地方,冲撞了列位十分抱歉,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呔!站住!”那小狱卒将尖叉朝他一刺,势作威胁道:“我们狱主一会儿就到,你们是什么人等他来了再做定论也不迟!老实点!”
三人见势,相互给了个信号。
宁长禹猝然向狱卒出手,那狱卒登时飞出去五丈远,其他人蜂拥而上,钟寅抽出符篆一手一个掷了出去,爆裂的冲击使对方无从招架。
浓烟四起,他们三个正打算离开此地,便见前路有一阵邪风吹来,一个八尺高大腹便便的胖子出现了,他的脸上到脖子底皆是一片诡异的刺青似的符文,看起来骇人得紧。
“禀告狱主,就是这三个人私闯苦嗔狱!”狱卒看见那个胖子皆退避三舍,看来此人便是苦嗔狱主了。
宁长禹与凤凰对视了一眼,暗自蓄力。
谁知狱主忽然往一旁避让,从他身后出现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三人见了他,皆是一愣。
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这么快就碰上了九婴。
面前的九婴还是钟寅之前熟悉的殷子禄的模样,然而却是诡异更甚,他的声音不再尖细,而是仿佛是数个人声重叠在一起,形成的暗哑的嗓音。
“师父,别来无恙?”九婴阴鸷着一只眼,神情晦暗不清。
凤凰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钟寅看见他黑袍下的手在不住的颤抖。只听他语气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孽障。”
九婴闻言神色愈加冷然,旋即冷笑道:“师父也不看看现在自己是什么处境,真以为……徒儿不敢杀你吗?”
凤凰摘下蒙面的纱帽,他如鬼斧般的面容冷若冰霜,幽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朝钟宁二人看了一眼,转而向九婴道:
“你我的私人恩怨,莫要牵扯他人。”凤凰说。
“师父倒是与以前一样,处处为着不相干的人着想,如今五感复原,果然是不会放过我这大逆不道的恶徒了。”九婴一边说着,一边朝凤凰逼近。
这时,宁长禹以迅雷之势出现在九婴的后侧方,向他的命门狠狠一击。
九婴眼神一凝,轻松侧身躲过宁长禹的攻击,钟寅的匕首随即向他脖颈刺去,那匕首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也是宁长禹以灵石打造,堪堪在九婴的颈侧留下一道创口。
周遭的狱卒见状纷纷向他们进攻,钟寅取出符纸精准地向他们掷去,符纸如同利刃般袭向对方,狱卒们顿时乱了阵脚。
宁长禹正与九婴对峙,烛龙真身与九婴纠缠僵持,九婴有如闲庭信步,宁长禹却显得力不从心。
苦嗔狱主晃着肥硕的身体向钟寅扑去,一直紧闭的嘴忽然张大,张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一股血肉的腐臭味儿朝钟寅扑面而来。
钟寅觉得胃里一整翻腾,匕首堪堪格在他的獠牙上,巨大的压力他几乎要支撑不住了。
与苦嗔狱主僵持不下的钟寅忽然感到一阵助力,恍神间,狱主已被一股力量掀翻在地。
凤凰及时出手,解了钟寅之困。
九婴忽然感到一阵强大的力量朝他袭来,他一时不慎,竟往后退了几步。
他微一皱眉,看向凤凰,冷笑道:“看来……师父恢复得不错,那便好,我还怕师父这身子骨受不住我给您准备的大礼。”
凤凰不为所动,红色的灵力在他周身涌动,凤凰真身隐隐出现在他身后,百鸟之王的鸣声冲击这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
九婴冷冷一笑,凤凰真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他袭来,丝毫不留情面。看着这股熟悉的力量,九婴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他眼眸蓦地一抬,瞳孔鲜红发亮,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忽然,在场的所有人感到脚下的地面有些震颤,宁长禹看见九婴脚下的土地开始龟裂,裂缝不断蔓延,钟寅正毫无知觉地站在离九婴最近的地方。
他瞳孔一缩,飞身至钟寅身边刚想将他拉走,九婴忽然隔空扼住了他的咽喉,宁长禹试图挣脱,只可惜力量悬殊,被九婴狠狠摔在石壁上,墙壁龟裂,宁长禹霎时感到喉头一片腥甜,眼前一黑。
宁长禹勉强清醒过来,便看见钟寅被九婴钳制住,挣扎不止。周遭的地面已经塌陷,九婴带着钟寅和他们分隔开来,凤凰与宁长禹站在塌陷的地面上被碎石洪流席卷而下,堕入地底。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凤凰隐约听到九婴低沉阴郁的声音:
“您不是想去归寂海吗?徒儿这就满足师父的愿望……”
随即,宁长禹与凤凰便一道陷落在黑暗之中。
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便看见周遭一片熔岩似的红色,他们躺在一处狭小的岩石上,九婴饲养的数只狰狞凶兽盘桓此地,几只飞兽盘旋上空,将他们围得严严实实。
“这里……就是归寂海?”宁长禹环顾。
凤凰在他的搀扶下从地上起来,回答道:“八成是了。”
“九婴竟亲自将我们送进归寂海……他将钟寅带去哪里了?”宁长禹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担忧起钟寅的安危。
“据你们之前所述,九婴将你们引至南疆?”凤凰问道。
“是。”宁长禹垂下眸子。
“他将你们引来,然后你毁了破昧?为什么?”
“……”宁长禹沉默了一瞬,“破昧是当年为消灭混沌而打造的神器,对混沌之力有毁灭性的打击……”
“但如果使用它,钟寅也会随之魂飞魄散是吗?”凤凰一语中的。
宁长禹不语。
过了一小会儿,凤凰又听见他的声音:“不是魂飞魄散,而是进入轮回,永远背负这个诅咒。”
钟寅的脖颈被九婴钳制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陷入地底,连一声呼喊都被扼在喉咙里。
他奋力挣扎,妄图挣破这个桎梏,死死瞪着九婴。
天崩地裂中,九婴似乎全然不受影响,嘴角噙着笑,说:“别急,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只不过在这之前……要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钟寅不明所以,直觉他不安好心。
九婴一记刀手落在他后颈,钟寅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一阵混沌沉浮中,钟寅感到周遭一片寂静,他仿佛看见不远处有一束微光。他本能的循着微光找去,那微光渐渐扩散,将他笼罩起来。
一片白茫茫中,他隐约听见帝都那熟悉的车马声,人们交谈玩笑的声音,他看见帝都的天光洒落在青石街道上,儿童嬉闹的追逐声混合着微风,熟悉的喧闹,如今看来却是遥不可及的平静。
“怀念吗?”九婴鬼魅般的出现在钟寅身边。
钟寅知是诱惑,不语。
“看,宁长禹出现之前,你的日子是多么惬意啊,难道你不想回去过这种生活吗?”九婴语气中带着遗憾,仿佛真的在替他惋惜。
钟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予置评。
这时,九婴往前方一指,说:“你看。”
他顺势抬眸一看,竟看见了钟玄,他的父亲。
钟寅一时间感到如真似幻,他看见他年迈的父亲正如同每个寻常的往日一样拿着酒瓶在他家门前的纳凉,平庸得让人不敢相信他年轻时杀伐四方的英姿。
钟寅眼眶一热,正要前去,从屋子里又走出一个温婉的女人,那女人虽上了年纪,气质却是温婉如水,她的面容陌生,但她笑起来的时候却隐隐透着熟悉感……
“澜儿,你怎么出来了?”钟玄略微一惊。
这时他素未谋面的母亲,钟寅猛然想起。
他看着他苦命的父母如寻常夫妻一般坐在一起拉家常时,忽然意识到,好像在这里,曾经因为他身上这混沌之力消失的一切又回来了。
他的父母不曾以身为祭,他平静的生活也未曾发生波澜。他的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这时,他的母亲好像忽然看见了他,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阿寅回来啦。”母亲温柔地笑。
钟寅不自禁向他们跑去,可他越跑近越发觉,无论他怎样靠近二人都离他越来越远。
这时,九婴再一次出现在他身边,他轻轻一挥手,钟寅父母的身影如云烟一般消散,钟寅转头狠狠地等着他。
九婴蛊惑般的声音又响起:“看看吧……你的父母都是因为你的混沌之力才消失的,你真的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钟寅一把将他推开:“滚开!”
九婴冷笑了一声,轻松钳制住他,继续道:“你不想让他们回来吗?你不想回去过正常的生活吗?只要你和我合作,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
钟寅的脸被九婴死死捏住,他被迫看着他父母的身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他一伸手却全都烟消云散了。
“和你合作?不可能!”钟寅眼眶通红,如同一只行至穷途的困兽。
“你这恶徒,如今这人间之乱不都是你的手笔?想让我与你同流合污,做梦!”钟寅冷冷道。
“哈!”九婴一声嗤笑。“这时他们告诉你的?”
钟寅扭头不语。
“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若是人间无恶念,这祸乱世间的鬼气又从何而来?这些凶兽又怎会诞生?”九婴不屑。
他见钟寅不为所动,说:“你不会真觉得,那烛龙是毫无所求的为你着想吧?”
钟寅一皱眉,不语。
“你没发觉他对你的好意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吗?”九婴轻笑。“就好像……他欠了你什么似的。”
“你什么意思?”
“像烛龙那般‘正人君子’,是不可能原谅自己曾对你作出的事的。”九婴见钟寅神色紧张起来,知道他上了钩,继续道:
“几百年前,混沌对钟家施下诅咒,混沌之力会伴随着钟家血脉,而你,只能说你运气不好,钟家上下上千口人,偏偏这诅咒就落在你身上。”
“有点奇怪是吗?到你这一代,钟家直系只剩区区十来口人,但在你的前几世,钟家依旧是百年兴旺大族。”
“前……世?”钟寅茫然。
“对,很不幸,你并不是第一次身负混沌之力出生,你的每一世,都带着这样的诅咒,你本身,便是从这股力量中诞生的生命。”
钟寅的脸苍白下去。
“你猜,前几世,钟家他们是怎么‘处理’你这个烫手山芋的呢?”九婴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怜惜,他的手轻轻拂过钟寅的脸,冰冷的触感让钟寅微微一颤。
“你每一世,都被那把名叫破昧的剑刺穿心脏,有时是刚刚出世,有时是垂髫之年,总之,没有一次活过十七岁。”
钟寅想起那个意味不明的梦境,他仿佛看见经久不散的雾气散开了,露出一直隐匿的,狰狞的真相。
梦中那个持剑刺杀他的人,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你知道,为什么烛龙要毁去破昧吗?因为那把夺了你无数次性命的破昧,正是烛龙亲手以自身血骨打造,破昧的诞生,便是为了消灭混沌之力,消灭……你。”九婴的声音阴冷,就这么将钟寅拖入到一个噩梦中。
梦中的迷雾后,宁长禹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他执着破昧,眼神漠然。
钟寅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看到了他自己的前世。
那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哭声撕心裂肺。宁长禹手中的破昧直直刺出,如同带着万钧之力刺穿了婴儿的心脏。
婴儿划破耳膜的尖叫中,那剑并未停下,穿过婴儿的身躯,钟寅忽然发现婴儿之后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童,那剑同样刺穿她的心脏,接着是一个少年,又是一个童子……
所有被刺穿的伤口都如同烈火灼烧,逐渐由心口蔓延吞噬全身,每一世骨肉寸寸焚毁的痛苦一层层叠加在钟寅身上。
挫骨扬灰的苦楚,不得善终的怨愤,无以复加的恐惧……
这身心的痛苦如同无数只虚无的手,捆束住他的肉体不断向四面八方撕扯,钟寅想向宁长禹呼救,喉咙却被一股力量莫名扼住。
九婴的手轻轻覆在钟寅的天灵盖上,掌心黑气四溢,那黑气没入钟寅体内,他黑色的瞳孔中漫出黑色的阴翳。
那一刻,钟寅的理智被一寸寸吞噬,滔天的恨意如同决堤之水将他裹挟,九婴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明白他们亏欠你多少吗?就是那烛龙,手上也沾着你的血……”钟寅的双目空茫茫,神情死寂。
“看看这他们口中的‘太平盛世’,那都是用你生生世世的血浇灌的……”
“归寂海是万恶寂灭之地,他们把你带来,是想将混沌之力,连同你,一起彻底消灭。”钟寅低垂着头,眼底的光彻底熄灭。
“还不明白吗?没有人,想让你活着。”
九婴轻轻环住他,如同母亲在安抚受伤的孩子,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晦暗。
钟寅无知无觉,他感到自己变成一个深渊,“背叛”和“罪业”堆积成他感官中的所有底色。他想要毁灭一切。
“没关系……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让你得到。”九婴周身围绕着森然黑气,他与钟寅额间相抵,黑气逐渐吞噬了钟寅的身影。
漫天漫地的黑,仿佛一切归于平静。
归寂海——
这守卫归寂海的众多凶兽虽凶悍至极,可在宁长禹与凤凰这两大战力前也不足以构成威胁,二人联手击毙了大半来袭的异兽。
宁长禹正试图将手中的佩剑刺入眼前凶兽的头颅,那负隅顽抗的凶兽对他龇着血淋淋的利齿,忽然,它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而后直直向后仰倒。
钟寅沉默地站在凶兽之后,他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它。
宁长禹一愣,见钟寅安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出鞘的剑还未来得及收回,还直直指向钟寅的方向,钟寅猛地抓住了那剑身,宁长禹惊了一下,下意识松了持剑的手。
那剑咣当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九婴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把你带到哪里去了……”宁长禹一连串的担忧与疑问,却没等到钟寅的解答。
钟寅低着头,宁长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走近钟寅,见他确实无恙,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钟寅忽然扑倒在他怀里,猛烈的心跳与炙热的体温传入宁长禹的感官,他揉了揉钟寅的头发,又问了一次:“你怎么了?”
只听钟寅轻声低语:“刚刚……你应该杀了我。”
宁长禹心里陡然一冷,他没有推开钟寅,缓缓低头,见自己的心口一个血流如注的伤口,钟寅的手化作尖利的五爪,贯穿了他的心脏。
钟寅抬头,双眼如枯井般了无生气,他脸色苍白如鬼,漠然开口:
“疼么?”
手中愈加发力,血喷在二人的脸上,宁长禹眸中不见惊怒,而是平静的悲凉,他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
“哈……”九婴诡谲的笑声在这浑浊的空气中如回声般散开。
犹如隐秘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