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请看《东宫之下》
永康年间,太子李稷尚幼。
那时皇后仍在,掌着后宫的大权,传段话给身居要职的兄长便也能让朝堂抖上三抖。
只要太子母家不死,纵皇帝再讨厌这个嫡子,也得在崩亡后让位。
旁人私语,太子这是半只脚踏在了龙椅上。
李稷不这么想。
他知道,自己是被栓上了。
他听谢双行说,窗外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吹得慢,拂人拂得惬意温柔。
他知道天蓝云白,但他仍要听谢双行说。
每日的课业都很重,伏案的姿势多于抬头。有时也有武课,可他要握紧手下的缰绳,拿稳手中的弯弓,甚至都没空抬头看一眼。
于是他托谢双行每日出门替他抬头发呆几刻钟,仿佛这样他也能从别人那借到点喘息的孩童时光。
课业日复一日,天不亮起床是常态。
他不怨母后。
他是太子,注定不能做母后的宝,而是得做母后的盾。
一把要最快成长,最经淬炼的盾。
必要时把盾移开,亮出里面寒光凛凛的刀剑。
1
能淬炼出世上最好的盾剑,李稷的先生不是常人。
李稷与先生单独教学,不似他其他兄弟每日在一堂受教。
一日课结,先生如往常一般喝口茶,问一句,“可还有疑?”
李稷迟疑,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先生授我以谋术,却从不教我待手足。”
先生笑了,神色释然,像终于等到这个问题。
先生不急,反问,“若是兄弟冒犯殿下,殿下如何处置?”
李稷心中有答案,但不敢言,仍恭敬道,“先生赐教。”
“殿下,若对其余王爷,我授以‘恕之’二字。对殿下,我要教另外二字。”
李稷抛却心中的“恕之”,洗耳恭听。
满室寂静,尘埃飘得慢极了,连桌案上的圣人书也屏住呼吸,等着划破寂静的利刃。
“杀之!”
2
李稷这样的人物,选妻自是从小便开始物色。
皇后从不问李稷的喜好,也不在他身边放宫女,从来只让谢双行跟着。
李稷没有反对。
他还拿不起自己,只能握在别人手里。
好在那人是母亲。
京中许多适龄女孩也知道,她们生错了也生对了。
爹娘管教她们总是比别的姊妹严格。
沈萝也是。
她父亲是吏部尚书,掌管官员考核升迁,是真正的高位者。
她母亲和皇后是远亲,宫中设宴时,母亲时常带她去。
自幼父母就以准太子妃的要求教导她,她也是被囚在权谋台上的鸾凤。
她生下来不久,她的嫁衣就已做好了。
她见过自己的准夫君的,时常在皇后娘娘的宴上见过,可说过话的,只一次。
那日是中秋晚宴,她一人前来,没有母亲的约束,她开怀过了,饮了不少酒。
离宫的路上,沈萝酒气微醺,脸上红云挥之不去,她不知为何笑得花枝乱颤,拉着贴身婢女放声说:“刚刚那个节目你说好不好看?那孔雀舞得比这京中最好的舞伎都要美,可就没人看见那孔雀脚下细长的金链。”
“小姐醉了,那孔雀没被拴着。”贴身婢女是被沈母亲自调教出来的,她同其余婢女说,“我们加快脚步出宫。”
沈萝见她不理自己,笑得更癫,东倒西歪地让几个婢女都搀不住。
等快到这条小路尽头,沈萝忽然停下喊道,“哎呀!我鞋呢?”
几个宫婢失色,赶忙撩起她的裙摆查看,果然有一只脚光着。
沈萝又笑了,眼里流着狡黠的光,“这可如何是好啊……”
几个跟着的婢女都懊恼不已,怎么就没看见一只掉的鞋呢。
贴身婢女当机立断,“你们送小姐回去,我回去找。”
“不用!”沈萝推开她,执拗地说,“我自己回去。”
说罢,她就这样光着一只脚一步步走回去。
婢女无法,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同时留意四周之路。
一处拐角,沈萝猛地被杵在另一面到人吓了一跳。
也是这一吓,沈萝误入了他墨色深邃的眼瞳之中,撞进去了,就找不到出来的路。
他身姿挺拔,但仍有拔高的趋势。衣着暗紫,绣着四爪蟒的暗纹。面容未全张开,但已有丰神俊朗之资,一双眼中似挟无量海,但此刻波涛浪平。
身后的婢女霎那间跪了一片,齐声道,“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李稷微退半步,让两人之间地上那只绣鞋更明显,问道,“你的?”
沈萝面上的红云不消弭,大概是酒劲再上,她觉得浑身发热,人说酒壮人胆,她却愈羞。
沈萝点点头,羞涩道,“是我的。”
贴身婢女见太子不动,反应很快,上前拾了鞋就磕头谢罪,“惊扰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无碍。”太子殿下说,“孤记得你是吏部尚书的千金,这个时辰还不出宫,恐怕会惹人非议。”
沈萝本应担心这个问题,但晚风拂着她的酒气,吹出一丝清醒,让平静的心跳蹦哒得飞快。
她当了太久的准太子妃了,喜欢太子殿下是理所应当的,甚至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一刻的心动是开始还是长久以来埋下到仰慕爆发。
毕竟父母授她礼德经书,却不教她何为情爱。
“时辰已晚,尚书千金还是尽快出宫为好。”太子殿下拂袖,对身后人吩咐道,“宫中路途复杂,孤担心千金再迷路,大伴送她。”
谢双行颔首,应道,“是。”
沈萝那日被婢女围着穿了鞋,又被谢双行领着出宫,离开前回首了一次。
太子站在灯火阑珊处,垂着头,大概是不便看未出阁少女的赤足。远处零星传来到灯火勾勒着太子的轮廓,亦梦亦真。
沈萝心中默念。
众里寻他。
3
沈萝出宫前,谢双行遇着巡逻的守卫,守卫见了谢双行要行礼。
谢双行受了礼,守卫便问,“公公这是领着谁去哪?”
谢双行不避讳,声音清晰明亮似说给所有人听,“吏部尚书千金在宫中迷了路,正巧太子在东宫习书倦了吩咐我出来找吃食,就被我遇着了,现就领着她出宫,免得吏部尚书忧心。”
守卫不敢耽搁,行了礼就走了。
谢双行又向沈萝行礼,说道,“那边便是宫门,千金慢走。”
沈萝神色敛尽,不见醉意,“谢公公,今日之事沈家感激不尽,明日必献上一份厚礼,望公公莫要推托。”
“谢千金抬爱,奴家份内事,礼就不必送了。”谢双行礼貌拒绝。
沈萝没有强求,带着婢女走了。
沈萝走远了,谢双行笑着摇摇头,轻声叹道,“笼中金凤,非殿下之良配啊。”
4
沈萝出了宫,有人守在宫门外等她。
婢女们见了他行礼,“见过苏公子。”
那人站在沈萝马车门外对沈萝说,“尚书夫人病未愈不能来,但仍忧心小姐,特让我来接小姐回家。”
马车内无回话,那人也不介意,翻身就上了马车前头赶马。
马车行至半路,从门帘里忽然传来沈萝闷闷的声音,“阿执,我饮了酒。”
苏执先是一愣,然后释然一笑,低声安慰他,“我回去替你同夫人禀报,你只管回房歇息。”
苏执是沈萝教习老师的长子,面容有毁,但天资聪慧,很受尚书大人器用,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关系甚好。
门帘内又传来声音,“阿执你真好。”
苏执摇摇头,笑着叮嘱道,“回去我让人偷偷给你备醒酒汤,你先沐浴洗去酒气,再喝了汤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应对夫人。”
门帘被马奔走带来的风荡开一角,泄了些酒气女儿香,闻得苏执通身舒畅。
月色靡靡,他执鞭驱马,似要带着沈萝走天涯。
苏执心中默念。
众里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