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昀(四)
Y国似乎没有春天。
眼下四月已经接近尾声,最高温度却依旧在十度徘徊,昨夜一场大雪过后,仿佛又回到寒冬。
院子里,已经长出新绿的树枝被白雪覆盖,一只乌鸦站在枝头,直勾勾的眼神叫人怪不舒服。
我收回目光,拿起书翻了两页,却怎么也看不进去。那满页的文字密密麻麻,最后仿佛都化作了“青亭”二字。我叹一口气,合上书——
今天是他的生日。
一再犹豫,几个字删了写写了删,最后还是作罢。
目光扫过角落的钢琴,我站起身,从房间里找出DV架好,冲着镜头笑笑:“青亭,生日快乐。最近怎么样?吴阿姨身体好些了吗?听我妈说恢复得不错,那就好……嗯,我在这边也蛮好的,你不要担心。”
“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但是这里是郊区,信号不太好,所以只能录个视频了……你看,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啊,不要生气。”
我在钢琴前坐下,低头摁下琴键,流畅的琴音倾泻而出,我低声唱起生日歌。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祝福你生日有好事来……”
最后一个音落下,房间又恢复寂静。我轻轻吸了口气,强忍住眼中酸涩,不敢去看镜头,关上DV才敢放纵流泪。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人陪,开不开心,今天有没有吃长寿面……听说我的粉丝没有再去骚扰他了,学校也没有迫于舆论压力让他退学,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那我的决定应该就没有错吧。
门口传来动静,我赶紧整理好情绪,瞧过去,正好严铮推门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硕的大纸袋,看上去像食物。
“生日快乐啊寿星,”他一边换拖鞋一边笑着说,“刚老远就听到你弹琴,自己给自己弹生日歌啊,怎么这么辛酸呢?想听告诉哥啊,哥可是钢琴十级。”
这人又没个正形,我不想被他察觉到什么,便如往常般回嘴:“跟谁充哥呢?十级了不起哦,稀罕听。”
“得,上赶着不是买卖,我自作多情了好吧。”严铮把纸袋放到餐桌上,一样样往外拿食材,“今晚煮火锅怎么样?好久没吃了。”
我嗯了声:“都可以啊。”
食物方面我不怎么挑剔,也没什么欲.望。
“过来帮忙洗菜。”
我俩都不擅长做饭,笨手笨脚地切菜忙碌,中途摔了好几个碗,一直快到七点才吃上火锅。
严铮带了红酒来,却没喝,从冰箱里翻出我的啤酒,竟然把自己灌得七八分醉。他睁着双微醺的眼瞧我,我以为他又要告白,或者说些风凉话,谁知他慢吞吞开口,却说:“我订了蛋糕……本来想自己做的,试了几次实在不像样,拿不出手……阿昀,你记得许愿。”
说完便倒了下去。
我愣了愣,顿时又好笑又有些感动,勉强将他挪到沙发上,正准备收拾那一桌子狼藉,门铃声便响起来。
白色的奶油蛋糕上点缀了一圈草莓,中央堆成个雪人形状,切开是彩虹色,非常好看。咬一口,甜到了心里。
窗外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似撒盐,誓要将春天埋在地底下。隔壁的歌手又开始抱着吉他弹唱,
“The strangers weep at pleasures side,why do I not see the only one unseen……”
我安顿好严铮,打开书房的灯,从书架取下日记本,翻开到最新一页。
这是第一个没有青亭的生日,我在遥远的北欧写下思念,愿他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严铮(终)
在Y国的发展不算顺利。
我在这边虽有些人脉和资源,但毕竟比不上那些地头蛇,很多事操作起来不方便。当初本想稳定些再问星昀是否愿意过来发展的,结果出了那事……
不过,要是没有那件事的话,他应该也不会答应我吧呵呵。
说到底他还是把徐青亭看得太重了,舍不得他受一点伤害,否则就自责个没完,什么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要我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徐青亭既然选择跟他在一起,肯定就能料到被发现的后果,没理由事发后才怪他是明星,要承受粉丝的怒火。不是么?
到Y国的第二年,徐青亭成功地通过论文答辩,获得了工学博士学位。
那一阵星昀心情很好,计划要回国去看他的授位仪式。
我知道从年前开始,他们就重新有了联系。毕竟是总角之交,不像我那些逢场作戏,说断就能断。只是两人要装作若无其事,以朋友的姿态对待彼此,我在旁瞧着都累。
一切准备妥当,机票都买好了,临近回国前几天,他却忽然又说不回了。问他怎么回事,他沉默许久,强做出稀松平常的模样:“他要结婚了,跟顾笑。”
“顾笑?”
“哦对,你不认识……就是他的初恋。”他低头笑笑,唇角弧度几分凄凉,“其实挺好的,我一直希望他走出来。”
言下之意,只要那个人不是初恋。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想立马打个飞的回去揍死他丫的,什么东西啊操!恶心人么不是。
星昀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两天,临到了徐青亭授位头天早上才出门,我把收拾好的行李放到门口就走了,心里是百般不爽。回家收到他的短信,登时气又消了大半。
他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我每天去帮他浇花,自认还算悉心。
谁知那小东西矫情,主人不在了就一天比一天蔫巴,最后叶子黄了大半,看样子是活不成了。我怪心虚的,怕他回来见了不高兴,跑遍大半个城,好歹买到一样的。
临近五月的时候,我收到了徐青亭的请柬。
我没懂他什么意思,毕竟我们接触不多,也就见了那么一两面,没熟到可以参加婚礼的程度。如果非要追究原因,那就只有星昀一个了。
可他这不都要结婚了么,想啥呢?
我给徐青亭发了个红包,假称有事去不了,顺便请他告诉星昀,早点回来,我在Y国等他。
发完感觉稍微舒心些,谁让他丫的自找膈应。
这件事让我对徐青亭的印象越发不好,直觉他配不上星昀,不懂星昀为什么一往情深。
大概感情二字不是那么容易参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再忿忿不平也是白搭。
星昀回来时六月已经步入尾声,院子里开满了蔷薇,红的白的争奇斗艳,邻居家的猫很喜欢,总要扑那花丛里追蛾子蝴蝶。
他带着满身仆仆风尘,眉目间掩不住的倦色,在机场大厅中却依旧是最显眼的那个。
路上他一直在睡,应是累到了极点。做演员常年奔波,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机虽然累,也不至于到这地步,或许是出了什么事。
到家我准备将他喊醒,他却在我靠近的时候睁眼,其中满布血丝,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到了啊。”
“你一路都没睡着吗?”我猜测。
他嗯了声:“老毛病了。”
失眠多梦,稍微有点声就睡不着,靠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这我是知道的。
车库正对着院子,车窗开着,花香阵阵扑鼻。看他没有要下车的样子,我便也没动,侧头看着他消瘦的面孔,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爷爷过世了。”他目视着前方,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一怔,没想到原因竟是这样。
“他不看娱乐新闻的,不晓得从哪里听到的风言风语,知道了孙子喜欢男人,一口气没上来,就进了重症病房……”他低着头,泪水从颊侧滑落。
四周仿佛安静下来,猫叫声、汽车鸣笛声都消失不见,我听见眼泪坠落的声音,重重敲在心上,让人手足无措。
“他临走前说最放不下我,问我是不是病了,让我去找医生看看。”他直直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仿佛人是抽离的,“我有看的,医生跟我说这不是病,让我平常心对待来着……”
我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冲动抱住他,轻声道:“这不是病阿昀,只是他们思想保守不理解,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吸引,与性别无关。人老了都会走的,你不要什么都怪到自己头上,爷爷一定也希望你好好的。”
湿意浸透T恤传到皮肤,烫得我轻轻一颤。
我不敢去想他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只是后悔,如果当初没有拒绝徐青亭,跟他一起回去就好了。
良久,压抑的啜泣终于停息,他再抬起头,又是往常气质沉稳的模样了。
“吓到你了吧?我就是憋太久了……我没事。”
我看他笑比哭还难受,这人真是……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呢?
这是那几年里星昀唯一一次向我倾诉,当着我的面显露情绪。
很久以后当我开始研究抑郁症,才知道有个名词叫“微笑抑郁”,患者尽管内心深处感到极度痛苦、压抑、忧愁和悲哀,外在表现却总是若无其事,面带“微笑”。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一时想不开,其实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星昀走在新冠爆发的那个夏天,三十岁生日过完没多久,国内疫情已经稳定,Y国疫情刚开始爆发的时候。
那天天气很好,风很轻,难得阳光普照,有种温柔意味。
我带着好容易买到的口罩去找他,推开门喊他没人应,房间窗户大开着,空气中有淡淡的蔷薇花香。
我以为他去超市买东西了,放下口罩给他打电话。熟悉的铃声响起,我回头看到手机就在沙发上。
“忘带手机了么?”
我没有往坏的方向想,毕竟头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喝酒吃火锅,谈天说地,没有任何异常。
我原准备等他的,可是公司临时出了点事,只好撕了张便签留言,让他看到给我回个电话。
那天我一直在公司忙到深夜,没等到他的电话,Whatsapp也没有任何回应,这才察觉到不对。
我但愿是自己想错,放心不下开车去他家,到地方后,望着那栋黑漆漆的房子,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不敢进去。
我又给他打电话,手机铃声在屋子里响起,空旷得可怕。推开门,吱呀一声,阴冷的气息扑了满面。我掀开壁灯,边走边叫他的名字。
到了卧室,床上躺着人。我提起一口气,缓步走过去,便见他侧身躺着,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床头放着半杯水,旁边的药瓶开着,里面已经空了。
我没有勇气去探他的鼻息,抱起他就冲出屋子,一路飙车去了医院,只得到一句“先生,请节哀”。
那一刻,我好像失去了理解能力,大脑布满灰茫茫的雾霾,问他什么意思。
医生一副见惯生死的淡然,拍拍我的肩说:“上帝保佑,您的朋友去了天堂,您不必太难过。”
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成无数碎片,往事一幕幕回溯,将我的心脏切割成粉末。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我体会到了。
我不记得那晚是怎么回去的,也不愿意去回想了。我抱着星昀的骨灰回国,在机场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徐青亭。
他揪住我的领子问我怎么回事,看在星昀的面子上,我只是礼貌地请他放开,漠然说关你什么事。
大厅人来人往,星昀的家人还等在外面,我不想跟他纠缠,就让事先安排好的安保将他架开。
徐青亭的声音忽然弱下去,带了哭腔,死死盯着我怀里的盒子,站立不稳的模样。
“他去Y国的时候好好的,他明明说他过得很好的,他说过的……”
我冷眼看他:“他不好难道会跟你说实话吗?你都已经结婚了,难道还——”
看他心如死灰的模样不像假装,我没再往下说,不是因为心软,只是觉得可悲。
活了三十几年,我不曾认真将谁放在心上讨厌过,徐青亭很荣幸,成了第一个。
星昀下葬那天下着小雨,尽管说了不公开,还是有记者和八辈子没打过交道的网红闻声赶来。
我脾气不好,却也不想扰他清净,只在心中默默记下,好声好气地请走那些人。
直到吊唁的人都陆续离开,我始终没有看到徐青亭。
我多少能猜到他的心理,管他是自欺欺人还是什么,够令人瞧不起的。
一个多月后,我在公寓楼下遇到了他,他看上去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憔悴不堪,我险些没认出。
“我离婚了。”他说。
我冷笑:“关我什么事。”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是能不能听我解释一下?我跟顾笑是形婚,她喜欢女人。”
我一怔,诧异过后只觉得可笑。
“那你俩挺厉害的,谈完恋爱就对异性失去了兴趣。”
“随你怎么想。”
“呵,那你来告诉我干嘛呢?请让开,我时间很值钱的。”
“你他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当初被甩的是我,要不是你故意让我误会,我早就跟阿昀解释了!”
我不想跟他争论,摸出电话就要叫保安。
他握住我的手,声音低下去,带了哀求,“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你能不能告诉我,拜托了。算我求你。”
“没有。”我甩开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脑海里却浮现那些没发出的视频,还有他的日记。
“怎么可能……”他丧气地垂头,“他就这么恨我吗?”
“他不恨你,”我说,“他只是,不喜欢你了。”
我没有告诉徐青亭,星昀或许不是自杀。
他一直在跟失眠抑郁抗争,只是那晚喝了酒,不小心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护。
如果我那天没有粗心地离开,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娱乐圈更新换代比翻书更快,渐渐地,人们将星昀遗忘。
我试图开启新的生活,像以前那样纸醉金迷,可每一次午夜梦回的审视,都让我感到厌恶。
没有人像他。
再也不会有他。
我开始旅行,把去过的地方拍成纪录片,作为送给他的礼物。
而等我替他走过山山水水,体验过这百态人间,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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