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灯音记得那年与纪翎在桃花山上相遇的时候，满山桃花开得正艳。那眉眼如画的少年侧卧树下，与一众达官显贵饮着京城有名的佳酿，谈笑风生。
灯音第一次见到凡人。众人之中，只一眼，就望见了他。
她心道，那人生得真是好看。
树后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灯音双手抓着树干，眼眸悄悄地盯着他。纪翎的身上就像是有魔力一样，把她的目光牢牢吸住。树后的小姑娘都看得入神了。
纪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树后。看见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的时候，便低头斟酒，轻轻一笑。
灯音见状立马把头缩了回去，双颊羞得一片绯红。
一只狐狸怎么能被凡人撩到呢？
真是太丢人了。
于是，在桃花树下，少女的身影一晃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飞快地窜进树丛里，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2.
灯音是只刚化形不久的小妖。
身在妖族，尤其是女子，都以美貌为生。谁要是找到一个好夫婿，那就是最值得炫耀的事了。然而灯音对于什么事都一窍不通，在妖里的地位自然不高。
除了那张长得还算看得过去的小脸，她才勉强在妖中占得一席之地。
妖族的女子们开夜宴，念在灯音还算是只妖的分子上，便把她请到宴会上来。灯音与妖族女子没有共同语言，便在角落里吃吃喝喝，末了便自己爬到树上看看夜色，倒也逍遥自在。
那夜灯音摔了酒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火光下那张平日俏丽可爱的小脸变得通红。她一步一步地挪到孔雀妖姽婳的身旁，挨着她坐了下来。灯音晃晃脑袋，双手一伸，便死死抱住了姽婳的胳膊，头也无精打采地靠到了姽婳的肩膀上。
“哎小音，喝醉了啊？”
姽婳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灯音蓬松的长发。狐妖一族向来酒量很好，然而到了灯音这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是一口酒便放倒。
“你说说你，不会喝酒逞什么能？”
“夜里风大，快找个暖和的地方回去睡吧。”
“不要嘛不要嘛……”
灯音小嘴一噘，抱着姽婳的胳膊撒娇。
“姐姐我跟你说哦，今天我在山上看到了一个好帅--好帅的男孩子！”
灯音兴奋地站了起来，双手乱挥。周围女子觉得好奇，纷纷向灯音投来惊奇的目光。
“哎呦，灯音这是开窍了？”
“才没有--！”
灯音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转向了刚才掩着嘴笑的几个女子。
“别用你们那种思想看他啦！他是凡人，我不过看他长得好看，就多看了他几眼嘛。”
“瞎胡说。你分明就看上了人家吧？”
“话说到了你这年纪，也该许个好人家了。要不你下山去找找那人类男子？”
灯音头一甩，紧接着便伏下身去，趴在了草地上。
“才不要。”她把脑袋转了过去，将脸埋在草地上，呼吸着草的香气，脸蛋悄悄染上了绯红。
“人家好端端一俊俏的书生，才不会看上我这小妖怪呢。”
3.
事实证明，纪翎这个人还算很好相处。
灯音下山后，不久便找到了他。一打听发现这俊俏小生竟然是将军府的公子，心下便乐开了花。
喜事喜事，只要抱住这根粗大腿，便不愁吃不愁喝了。
纪翎端着一个白瓷盘，缓步走进房间，轻声唤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小狐狸：“阿音快起来，晚了桃花酥可就不好吃了。”
灯音把头从毛茸茸的皮毛里抬起来，一晃身变成了个少女。一看是桃花酥，灯音不干了：“阿翎……你这几天光给我使劲喂食，我都要长胖了。”
说罢，低头看了看鼓起来的肚子：“你看你看，我刚吃罢午饭，你就又来给我送吃的啦。淑女也是要保持良好身材的。”
纪翎把白瓷盘放下，抬手把软乎乎的小姑娘抱在怀里，低头轻笑：“喂肥了才好，这样我便可以尝尝狐狸肉了。”
灯音一听，吓得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她扭身从纪翎的怀抱里挣扎出来，飞奔到窗边，一双黑色的眸子里满是惊恐：“不要吃我啊阿翎！我的肉不好吃！”
纪翎眉眼弯弯，望着灯音的眼里满是温柔：“和你开个玩笑啊。”
“这么可爱的小狐狸，我想娶走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吃掉？”
4.
灯音因为纪翎的那句话脸红了好几天。
从那以后，灯音见到纪翎就躲着走。一看到他那副落寞的模样，灯音内心便莫名有了一种罪恶感。
“我是不是伤他的心了？”
灯音内心暗想。一路踢着小石子漫不经心地走着，却无意间听到了纪翎父母和不知道是谁的谈话。
“……是这。那就这么商定了，正月初七，便让翎儿把你家小姐娶进门来。”
灯音心下一惊，悄悄探头看去，纪翎的母亲正在和李家的管家商定婚事。母亲的脸上满是笑意，而旁边的纪翎也在微笑着。
看到纪翎的笑容，灯音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
他……是不是真的要娶李家的小姐？
不过……倒也合情合理。
那李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性情温婉，又大方懂礼。
而纪翎是将军后代，年纪轻轻便可上阵作战。有勇有谋，偏还生得一副好皮囊。
这两个人，怕才是天生一对。
灯音想到这里便苦笑了。
“对呀……我当初就不该听山上姐姐们的建议。”
“我就不该下山来。”
5.
灯音回到山上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门。
无论是姽婳还是前来打探八卦的女子，一律不见。
这一日灯音在窗口趴着发呆的时候，被姽婳逮住了。
灯音正想逃，忽然姽婳抢先开口了：“昨天我去找大师算了一卦。你命里有一劫。”
“这一劫，便是情劫。”
姽婳幽幽叹气：“怎么说？这对你……怕也是好事。你和那人类少年之间，就算没有这一劫，人妖殊途，也注定不能走到一起。”
姽婳伸手，将哭得抽抽噎噎的灯音揽进臂弯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别哭啦。从此之后，你就留在这山顶上，与我做个伴罢。”
“桃花山，永远是你的家。”
6.
后来还是忍不住，趁姽婳闭关，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灯音悄悄下了山。
山下便是军营。灯音身子一缩，便溜进了一个帐房中。
灯音方才松了一口气，忽见帐里坐着一个端庄的女子。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了，他轻吻了那女子的额头，便在她身旁坐下，两人絮絮地说起话来。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把锐利的剑，深深刺进灯音的心脏。
她之前还想着，自己可能错怪纪翎了。
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又错了。
她就不该有这种执念的。不该。
7.
听到纪翎死去的消息时，灯音倒也没有过分伤心。
一颗冷漠的心，在初尝喜悦与跌入冰窖后，已经没有了任何感情。
她听说大将军纪翎活得很幸福，与妻子相敬如宾。
她听说大将军纪翎英勇善战，屡屡立下战功。
只可惜，他还不到而立之年，便与人间告辞了。
想了又想，灯音化身成一小婢，溜去纪府。正发现几个婢女正在悄悄说着什么。
“其实少夫人也够可怜的……少爷爱的，明明不是少夫人。”
“是呀，听说少爷不娶李家小姐，偏偏娶了一个农家女子，就是因为……”
“因为什么？”
“你入府晚，不大清楚。少爷之前收养的一只狐狸，没想到那只狐狸竟是一只妖怪。”
“夫人发现了少爷对那妖怪动心，便强逼着少爷娶那李家小姐。”
“碰巧有天那只狐狸跑了，少爷寻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从此就无精打采的。”
“于是夫人慌了，便赶紧让那李家小姐嫁进来。谁知少爷不愿意，偏偏找了个农家女子，就是因为……”
“这女子生得像那只狐妖。”
灯音再也听不下去了。
原来纪翎真的喜欢她。
原来她年少的猜测都是真的。
原来她真的错怪他了。
反而是她伤了他的心，反而是她彻彻底底地断送了他。
灯音跪地痛哭。一颗冷漠的心，霎时间便冰雪消融，滴着鲜血。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8.
孟婆抬头看了看灯音。
“你明明不是已死之人，为何要来这里？”
灯音勾唇一笑：“我听说，婆婆这里有一种药，可以让死人复生。”
“我也想要这种药。”
“你想好了？这个代价，可是非常大的。”
孟婆托着腮，若有所思地对灯音说：“这需要你的全部妖力。”
“待你轮回转世，你就是一届凡人了。而你复活的那个人，他不会记得你。他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然后像平常的人一样死去，开始下一个轮回。”
“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当然愿意。”
灯音坚定地点点头，轻声说道：“那个人生前，我错怪他了。我必须要为他做点什么。”
“我不想让他背负那么多。”
孟婆叹气，把一碗孟婆汤放在灯音面前：“喝下这碗汤，便去轮回转世罢。”
“嗯，谢谢。”
灯音端起汤，一饮而尽。然后她轻轻放下碗，走向那轮回之道。
“我欠你的，我还了。”
“你要好好地活着，不要再记得我了。”
9.
桃花山上，一个活泼的身影飞奔而来。
“父亲父亲你快看！”
小姑娘回过身去，面对着高大的男人，笑容灿烂。
一如当年的灯音。
纪翎笑了笑，走过来把小姑娘抱了起来。
“阿忆莫要跑远了。会让我和你母亲担心的。”
“嘿嘿，阿忆会听话哒！”
小姑娘甜甜一笑。春日的桃花瓣飞舞，衬着小姑娘粉嘟嘟的小脸儿。
三人渐行渐远。
灯音躲在树后，看着这幸福的一家三口，偷偷笑了。
“不管你记不记得我，”
“只要你很幸福，就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