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0年底，我终于来到了重庆。
和小陈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说下一次放假，要和他一块去他的家乡看看。他那个时候总是笑着揉揉我的脑袋，告诉我说：“你个广东人，去重庆是找死吗？”
呵，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古人诚不欺我。
重庆是个很魔幻的地方，导航可以带你上天入地，就是找不到正确的路。明明显示还有五百米就抵达终点，提示音响起时抬头一看才发现还要爬上五层楼。
我慢慢悠悠地晃荡在大街小巷，没有刻意地去网红景点，但要是遇到了就随着心情逛上一圈：
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后在酒店附近随便找个居民区里的早餐店，吃顿早午餐，味道意外的不错。果然，能在节奏平缓的生活区生存下来的店铺，一定有自己的绝活。
中午晃荡到磁器口，一抬头就发现是那家我曾惦记很久的伤心凉粉，当时小陈向我疯狂安利这家小店的凉粉，他说不开心的时候吃一碗，辣意从食道一直蔓延到眼眶，涕泗横流，然后烦恼也随之流走了。当时我不信，现在亲身尝试了一下，果然很有用。
晚上随人流走到洪崖洞，从磁器口过来有十几站轻轨，老实讲我实在有些失望，扑面而来的商业气息让这里跟每个城市的广场没什么两样。哦，尤其现在还不是节假日和周末，流动的人潮让我的体验感着实不好。
我坐在火锅店里，点了整份麻辣锅底，最辣的那一种，丝毫没有考虑吃完这些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到酒店。烟气氤氲，锅里的牛肚浮浮沉沉，最后在滚烫的红油里老去。
这样的情景，让我想到那些曾经。
（2）
快要毕业的时候，我和小陈开始频繁争吵，为了火锅吃菌汤还是麻辣，为了奶茶加冰还是温热。其实现在想来也无外乎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那个时候两个人总是为了这些寸步不让，非要争个高低，仿佛谁先让步，就证明谁更在乎。
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其实都不是我们之间的致命矛盾。
我想回广东工作，比起北方的雪，我更爱南方的艳阳，更何况我爱极了南方的风土。而小陈却想留在帝都，他总说这里是他的梦想，他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年轻的时候不在这里奋斗，年老了一定追悔莫及。
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为我南下，但我的的确确想过和他一起留在寒风呼啸的北方。我想他说的也对，两个人在一起是长久的未来，总要有一个人先让步。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们和往常一样在操场散步。昏暗的灯光下，很多牵着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可我们却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
像是有预感，我总觉得他会说出什么，所以我努力寻找话题试图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可该来的总会来，在走到看台时小陈停下了脚步，看向我：“上去坐坐吧。”
（3）
我们并肩坐在看台的最后一排，身后是初春的樱花，在夜色里款款摇曳。虽然已经是春天，晚上的风却还是有些凉，我环抱着胳膊，侧头看向小陈。
三年多过去，他看上去没怎么变，清瘦、斯文、常年戴着金丝边眼镜，总是被我笑称“一板一眼，过于做作”。还记得我们是因为同在一个社团而认识，我爱在人群里嬉戏打闹，很快就和社团里的人打成一片，除了他。他不太喜欢参与我们的八卦，看起来似乎还有些嗤之以鼻。因而我曾和朋友吐槽这个人少年老成，没有丝毫人情味，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和他有什么深入交流。
后来因为活动安排，我们排在一组，他负责统筹，我负责落实。起初我给他发很多消息，他却常常只回复我一个ok的表情。后来慢慢地，他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甚至偶尔还能蹦出一个冷笑话，还一本正经地问我：“乔同学，你觉得好笑吗？”
偏偏我这个人笑点奇低，虽然那些笑话真的很冷，可我每次都能笑得岔气。一段时间的交流下来，我发现直男也有点小可爱，至少调戏起来更加有成就感。
我总是给他发一些贱兮兮的表情包，看他一本正经地问我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候我的恶趣味就能得到充分的满足。
后来我们的QQ聊出了火花，聊出了小船。在我们的小船即将升级成巨轮的时候，他突然从qq发来消息：“乔同学，晚上有没有空，我们商量一下下周活动的最终方案。”
我当时不觉有疑，大大咧咧回复：“OK，我有空。你直接qq打给我就好。”
对方默了一瞬，发来一串“……”。
突然觉察到了什么，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晚上有空吗？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边吃边聊？”
这次他很快就回了消息过来，约好时间地点。
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也是约在火锅店。我们对坐两边，叫了鸳鸯锅。点菜的时候两个人的口味完全不同，我还想着这样就能吃到更多种类的菜了。
很久以后我看到一个说法，如果两个人火锅吃不到一块去，那他们两个必然没有办法走很久。那时候我突然顿悟，原来很多事情冥冥中早有结果。
后来我们俩开始频频约饭，吃遍了学校附近的大街小巷；开始一起逛街，为彼此挑选新一季度的服装；开始每周约一场电影，在电影散场后一圈一圈并肩漫步在操场上。我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室友们也会在我出门前投来八卦的目光。似乎是水到渠成，一次晚饭后压马路的时候，他攥住了我的手，而我也没有想要挣开。
很多朋友十分惊诧，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性格跳脱，和小陈这样的闷葫芦怎么会来电。闺蜜小佳也问我：“我还记得你跟我吐过的槽，某人不是说绝不会小陈这样板正的人有更多交流吗？？你真的降得住他吗？”可是后来，下雨时他会来接我，期末时会带我一块复习，来姨妈时会为我备好红糖水，方方面面，无微不至。朋友们终于放心开始笑称，我找了个爸爸型男友。
我家算不上什么顶级富贵，但也还算家境优渥，又只有我这么一个独生女，所以衣食物质从不亏待。虽然没有聊过，但是我知道，小陈他们家条件似乎不太好，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等着他来帮忙。
所以有时候吃饭出去玩，我会提前结账，可小陈并不愿意，他总是事后折算成现金转给我。我知道这是他的自尊，所以也从不推辞，只是会在约会时选一些便宜的店，挑一些打折的衣服，给他的礼物虽然精挑细选，却从没有昂贵的价格。
转眼就到了大四，大四几乎没什么课，大家都在忙着考研考公和实习。我没有读研的打算，所以爸妈很早就托了相熟的叔叔，让我在他们公司实习。我也懒得找工作，再加上叔叔公司待遇实在不错，所以留了心，问了还有空余的实习岗位后，便拜托叔叔给我多一个岗位，让小陈和我一起。
不过我们选择的部门不同，他去了研发，而我留在了策划。我从没想过要留在这个公司，只把这份工作当做实习任务来看待，所以每天完成自己的工作后就按时下班。而小陈似乎对这家公司很上心，他每天下班回到学校已经是深夜，和他通话时我能从他疲惫的声音中听出他的满足。
小陈的部门很忙，他似乎也立志要做出些什么，我们见面的次数逐渐减少，每每约会也开始频繁爆发争吵。后来他更加忙了，我们就连争吵也没了机会，偶尔聊天也是三两句，通话更是少之又少。打给他时，他总说自己很忙，先挂了，让我不要闹。我们qq上的巨轮变成帆船，火花也熄灭，我知道，虽然不想承认，可有些东西就是改变了。
（4）
上次见面已经是半个月前，小陈这次突然约我出来吃饭，我其实有些预感。
小陈开口打断了我的回忆：“小乔，你真的很好。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
我顿住，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小陈也没在意，自顾自说下去：“最初我觉得你很可爱，后来有一次，你路过拐角的时候，顺手扶起了倒下的花盆。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没有一个人愿意弯下腰，当时我觉得这个女孩子真的很好。后来稀里糊涂的，也没有向你告白，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了，说起来我做的实在不够好。”他扶了扶眼镜，错开了我的目光，看向操场对面的旗杆，“我知道你不太在意我的出身，但我在意。可能这么说有点渣，但你知道，男人总会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分外在意。我曾经觉得我们有很长的路要走，只要我足够努力，能给你一个很好的未来。
“可后来在公司，我常常听到同事们在背后议论，说你眼光不好，明明生来人生赢家，不用攀登就站在了顶峰，偏偏找了个吃软饭的凤凰男；说我不过是个靠裙带关系的小白脸，那些上司的赏识也不过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
“我很努力地去忘记，想不在意这些声音。可是夜深人静，这些字句不断回响在我脑海里，只要我稍稍放松，就会想起当时他们议论的神情。”
“可那些人的话你没必要放在心上啊！”我有些不解，也有些无言。
“我没办法不放在心上！”小陈沉声道，“小乔，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背负的压力。你的父母让你衣食无忧快乐长大，不是为了让你和我一起吃苦的。况且如果这样下去，我的身上会永远有你的标签，我所作出的所有努力都会被看作靠女人得来的。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我搓了搓手臂，有些想笑：”不公平？我明白了，你想分手是吗？”
“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更想得到我应有的东西。”
我抬起手，把额前的头发拂到耳后，看向他：“原来是这样。那我成全你，祝你前程似锦。”
然后站起身，跳下台阶，向着宿舍走去，一次也没回头。
那夜的风真的很冷，在记忆里一直没能散去。
再后来？再后来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毕业后我就回到广东，当了个文字编辑，生活轻松且快乐。听朋友说起他过的不错，跳了槽，很受赏识，也有了新的女友。
2019年底，朋友告诉我他就要结婚了，新娘是他现在所在公司老总的千金。我微怔，然后告诉朋友，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段故事还缺一个告别。
我向老板请了假，她很爽快地答应，并告诉我放心，整理好心情才能好好工作。随后我定下了去重庆的机票，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
我随心所欲地在山城游荡了几天，返程前一天的晚上，我坐在洪崖洞的火锅店里，点了满满一桌食物和麻辣锅底。
然后在满室氤氲的烟气里，抹掉眼泪，露出一个笑容。
分手时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留不住的不必强求；
知道他结婚时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成为陌路；
而此刻我的泪水，是我给自己真正的解脱。
分手时他说的话言犹在耳，现在却与曾经的话背道而驰，他变了，我也变了，我终于能够放下，不再去想他的好与他的坏，也不再去想当时谁是谁非。时移世易，斯人已成旧人，没有谁真的不可取代。
（5）
2021年的第一天，飞往广州的早班机上，我合上书，收拾好随身物品等待飞机降落。
隔着过道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看上去很小，喝水时隐隐约约能看到右颊边有个小梨涡。目光交错时，他显然有些诧异，似乎是没想到我也在看他。
排队取行李时，他向我伸出他的二维码，说：“加个微信吧，以后一起喝奶茶。”
这着实不是个纯熟的借口，我却从善如流。
真好啊，新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