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妖怪与人类并存的时代。
自两族大战以来,妖族退居至玉巫山以北,而南方以平今州为中心,则是繁华的人类都市。
平今州绝不容许有妖族混迹,因此诞生了许多捉妖人。
人类视妖族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但是,总有人类比妖族还令人恐惧,比如说平今州的恶霸——陈老大。
陈老大年轻时混过黑道,以“狠”著称。之后他做船运码头生意发家,他靠着黑道的势力以及他的财力,在当地成了赫赫有名的人物,无人敢惹。
他是个极其好色的人,四处强掳良家妇女,附近略有姿色的闺阁少女,无不进了他的魔爪。
九月的一个午后,平今州的某个小酒楼里传来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
原来是苏老汉带着他的女儿正在酒楼里卖艺,他们俩是从青灵州来的,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
围观看客无不为演奏琵琶的高超技艺所叹服,但是,他们也互相对视,发出若有所意的一声长叹。
帘幔在微风中飞扬,木樨的香味从楼外飘来。
那名弹琵琶的少女,头发如丝缎一般乌黑亮丽,皮肤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她的五官精巧,眉眼含情,身躯轻盈仿佛柔若无骨,一阵风便可吹倒。
她纤细如玉管般的手指先弹了一曲《采薇》,她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声音宛若黄莺出谷,婉转动听。
围观的客人都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陈老大来了!”
听到“陈老大”的名字,所有人都不由低下了脑袋,唯恐成了被欺负的目标。当然,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谁才是陈老大真正的目标。
不多时,八个五大三粗的黑壮汉子,大步走进了酒楼,列出整齐的两排。紧接着,一顶红色的软轿由四个汉子抬着,落在了酒楼门口。
仆从上前将轿帘拉开,里头坐着一位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的皮肤黝黑,留着络腮胡须,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陈老爷,您这边请。”酒楼老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陈老大。
陈老大轻咳一声,在师爷的搀扶下,缓缓朝着酒楼内走去。
他斜着眼睛环顾四周,很快眼神就落在了那个卖唱的琵琶少女身上。
她不认得陈老大,还在自顾自地弹唱。她抱着琵琶唱着:“绿兮衣兮,绿衣黄里。”裙衫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宛若天仙下凡。
果然是模样绝佳的女子!他的心底赞叹一声。许久没有见过美人了,实在无聊的很。眼下终于有个稀里糊涂远方来的年轻女子,真是正中下怀!
陈老大笑得猥琐,迈着步子向前:“好美的姑娘,不知为何在此卖唱啊?”
少女停了琵琶,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怯生生望向眼前这个陌生人。
苏老汉赶紧帮着说道:“我们父女俩从青灵州来——”
“停!没让你说!”陈老大冷哼一声,打断了苏老汉,他指向少女,“我要听这位姑娘说。”
少女眉头微蹙,声音发抖:“这位大爷……我们是从青灵州来的,一路卖唱为生。我们听说平今州热闹繁华,这才来到此处。”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下头去。
陈老大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来,抬起头来。”
他用手托起少女的下颌,命她望向自己,“你们爷俩真走运,碰上了我这个大好人!我平生最喜欢做好事,我来帮你们改善生活。卖唱就不必了,不如卖身与我,给我做小妾,包你下半辈子富贵风光!”
“可是……”少女害怕极了,眼神颤动。
“我们家灵儿已经许了人家,不可,不可!”苏老汉想要扑在陈老大身前,求他放了小女,谁料被陈老大一脚踹开。
“爹!”少女挣脱了钳制,扑向摔倒在一边的老父。
“灵儿,好名字!”陈老大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来人,把这位灵儿姑娘带回去!”
四周涌上数名打手,将灵儿架起带走。任凭苏老汉跪在地上求饶,也置若罔闻。
围观群众无不皱眉捂眼,不忍再看陈老大强抢民女的戏码。此时,却听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一位翩翩公子。他头戴玉簪,黑发如瀑。身穿淡青色的衣衫,手执一柄素色折扇。饶是一副斯文公子的打扮,却长着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看他那张异域模样,众人不由在此啧啧赞叹:“看来,又是个不懂门道的外地人。”
“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陈老大怒吼一声,旁边的打手目光如刀,齐齐射向了眼前的公子。
那公子丝毫不慌张,只淡然笑道:“在下,就是灵儿姑娘的未婚夫婿。”
众人愕然。
但见公子一步步走向陈老大,手中折扇轻摇,好一副潇洒的模样。那几个打手拿着刀枪棍棒向他袭来,被他轻易地闪躲。只几下,那几个打手便倒了一地,哀嚎一片。陈老大气的胡子都歪了,只一个劲地咆哮:“快!快给我把他拿下!”
话音刚落,只见四个身材魁梧的黑衣男子仿佛从天而降,瞬间出现在身前。
这次来的是高手,只几招就把将折扇公子团团困住。
眼看自己打不过,折扇公子忽然用手一指远处,大喊一声:“看!有妖怪!”
趁着四位高手走神,他正想要突破包围,没想到后脑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有人给了他后脑勺狠狠一棍。
眼前一黑,他昏倒了。
这位看起来非常帅气潇洒的“英雄好汉”,就这样扑街了。
于是,陈老大的手下扛着折扇公子,抱着卖唱女苏灵儿,一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离开了酒楼。
苏灵儿被押上了马车,与陈老大同坐。她瑟缩在角落,不敢望着跟前的陈老大。
陈老大搓了搓手掌,嘿嘿笑道:“美人儿,不要怕。”
一边说着,他就要伸出手将苏灵儿拥入怀中。苏灵儿侧过身子,百般抗拒,但还是躲不过陈老大的钳制。眼看着陈老大的嘴唇就要凑过来,苏灵儿的的眼眸一下子变得深沉,唇角忽然浮现一抹笑意。
陈老大本来笑得张狂的那张脸,忽然就凝固了。他的表情冻结在脸上,浑身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下去。
就在他的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竟然是墨绿色的!那枚纤长的金针刺进了他的心脏,不偏不倚。
苏灵儿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她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她的衣服里藏着一排同样的金针,一共十二枚。她其实是一位捉妖人,专门四处搜捕为非作歹的妖怪。早在几天前,她就怀疑陈老大不是人类,果然今日设法接近一试,便识破了他的伪装。
她掀开帘子,大胆地对外面的人说道:“快把马车停下!”
随行的师爷见到了这位陌生的少女从轿子里探出头,惊愕道:“你,你是谁?!”
其他的打手随从也纷纷驻足,盯着轿中的少女。看着里面瘫倒的尸体,师爷惊呼:“杀人啦!”
苏灵儿跳下马车,回眸一笑道:“真正的陈老大早就被这个妖怪害死了,是我给他报仇啦,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
众人再看向软轿时,竟发现里面的尸体变成了一头死猪。
走出几步路,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她回首若有所思:“既然出手救我,也算是个好人,我也不能不管你。”
电光火石间,她已然搂着折扇公子的腰际,足尖轻点离开了。
2
近几年,由于朝堂内政斗争不断,地方疏于管理,无数妖怪混进了平今州,为祸一方。苦恼的百姓只好出高价悬赏,请捉妖人将妖怪消灭。
苏灵儿自小跟师父学艺,她擅长使用十二枚金针,刺入妖怪的心脏将其斩杀。由于需要接近对手,她也精通于乔装,她可以伪装成各种各样的人。与其他在父母膝前长大的少女不同,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
捉妖赏金榜上排第十的青獠猪妖进入帝都已久,却无人知晓它的踪迹。苏灵儿四处打探,怀疑恶霸陈老大正是青獠猪妖幻化。于是,她与同行合谋演了这出戏,她还得与那位饰演她老爹的同行平分赏金。
苏灵儿将“折扇公子”放在河边,掬了一捧水就往他脸上泼。一点儿也不温柔,差点就要把他呛死。
“咳咳,醒了醒了!”公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裳上的泥沙:“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能客气点儿吗?”
苏灵儿笑嘻嘻道:“谁叫你装晕,害得本姑娘抬了你半天,胳膊都酸了。”
公子面色一白,忙振振有词地辩解:“什么装晕,我是真的被打晕了!”
“你早就醒了。”苏灵儿坐在一旁的树桩上,悠哉地翘起二郎腿:“你之所以装晕,是怕我会杀了你。对吧,小妖怪?”
公子心下一沉。
苏灵儿站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你刚才看见我杀青獠猪妖了,你肯定在想,本是好心英雄救美,没想到自己出了丑,救的还是个克星。啧啧,怎么会这么倒霉!”
公子一步步后退,他无言以对,苏灵儿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苏灵儿一下子揪住他的衣领,狠狠盯着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碧蓝色的眸子,宛若深深的潭水,仿佛让人看了一眼就要沉溺其中。
她看着对方的脸先是涨的通红,继而慢慢变白。许久,她松开了手,发出爽朗的笑声:“逗你玩呢!听好了,本姑娘叫苏灵儿,只对赏金榜上的妖怪感兴趣,从来不欺负来路不明的小妖怪。你走吧!”
他趔趄几步,站定了身子作揖:“在下,白珏。白色的白,双玉为珏……今日有幸认识姑娘,多谢,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说完,他转头就要离去,没想又被地上的树枝绊了一脚,摔了个狗啃泥。
苏灵儿正在偷笑,忽觉情况不对。她飞身上前,站在了白珏身前。只见一道金光迎面劈来,她连忙射出一枚金针挡住了袭击。
她救了白珏一命。
那道光来自另一位捉妖人,他本想在远处偷袭白珏,此刻气急败坏大喊:“你是捉妖人,你不除妖卫道,还拦着我干嘛?!难道……难道他是你的妖宠?哼!真是世风日下!”
苏灵儿和白珏都愣在原地。
“妖宠”不是什么好词。有些小妖怪温柔乖顺,十分适合当宠物。几年前平今州因为妖宠的盛行出现过暴乱,所以明令禁止饲养妖宠。但这也阻止不了那些位高权重或是富甲一方的人的奇怪癖好,于是滋生了庞大的黑市交易。捉妖人平时也牢记潜规则:妖宠不可杀,打狗还得看主人。
苏灵儿对妖宠之事十分鄙夷,但眼下也顾不了许多,只坦然笑道:“正是本姑娘的妖宠,如何?”
她伸手挽过白珏的脖颈,无奈白珏个子太高,只能半蹲着配合她。
说完,她还拍拍白珏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下次再有人找你麻烦,你就报我的名字。”
她却没有察觉,白珏此刻的神情多么复杂,以至于注定两人生出万千纠葛。
那位捉妖人眼看形势不妙,远远地逃之夭夭了。
“啾啾——”一只浑身翠绿色的鸟儿飞来,它的羽毛闪耀着光泽,盘旋片刻后,它停在苏灵儿的肩膀上。
师父来信了!苏灵儿从它的腿上取下信笺,展开细读。
读完,苏灵儿望着远方,激动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3
夜幕降临,左丞相府灯火通明,来自各地的捉妖人济济一堂,各自坐在席位上品尝美酒佳肴。
苏灵儿的目光穿过眼前的觥筹交错,直直望向不远处的那个人。
他穿着灰白色的布袍,长发用一根布条扎起,打扮很是朴素。再朴素的着装也掩盖不了他身上卓然不群的气质,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俊逸非凡的容貌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他的座位与众不同,他面前的器皿是琉璃所制,左丞相亲自为他斟酒,可见他的地位非同一般。
从谈话中得知,他就是名声赫赫的天下第一剑客:靳北。
这是苏灵儿第一次见到本尊。
剑客靳北向来行踪不定,如今却在官宦宴席上出现,看来,朝廷千方百计想要招徕靳北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左丞相这次群邀天下英雄豪杰,只为一件事——捉拿赏金榜排名第一的凶恶大妖紫睛巨蟒。巨蟒在平今州害人无数,已有多名朝廷官员遇害,因此左丞相自掏腰包,出赏金千两,请求众豪杰为民除害。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他?”耳边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这声音的主人正是白珏。
在几个时辰前,苏灵儿读完师父的信正想启程前往左丞相府,谁知白珏就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跟着她。无论苏灵儿怎么驱赶,他就是不走。
甚至,他还扁扁嘴,摆出极其可怜的神情:“平今州太危险了,我无处可去,不如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苏灵儿闻言差点晕倒。
就算是知道苏灵儿要去参加全是资深捉妖人的宴会,他也坦然自若。
一来丞相府的人类并不能识破他的妖怪身份,二来能识破身份的捉妖人都有潜规则,不会对“妖宠”下手。
身为妖怪的他低眉顺眼站在苏灵儿的身后,那种微妙的主仆关系,已经向其他捉妖人发出讯号:我是有人罩的。
半晌,白珏见苏灵儿不回答,又说道:“莫非他是你倾慕已久的对象?”
苏灵儿依然没有回答,但是白珏分明看到她的神色略有异常。
靳北,那可是神一般的人物。十三岁执剑行走江湖,十六岁名扬天下,一柄长虹剑威震四海。他年轻又帅气,本就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
正思忖着,整个宴会忽然安静下来。
左丞相站在大厅中央,捋着灰白的胡须:“传闻紫睛巨蟒身负妖王使命,前来祸乱平今州朝廷,各位认为这个说法可有道理?”
“我听说妖王年迈,早已不管政事。如今掌事的乃是妖族太子,他年轻气盛,或许是他想借此机会打破人类与妖族的平衡。”一位虬髯大汉说道。
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这时,左丞相从一旁的仆人手中接过酒杯,高高举起:“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要制定计划铲除紫睛巨蟒!来,大家畅所欲言,凡是提出好对策者,重重有赏!”
在座的江湖豪杰纷纷出演献策,唯有两人只默默坐着聆听,不动声色。一个是苏灵儿,一个是靳北。
他们似乎发现了彼此,眼神交汇后,互相报以微笑。身旁的白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番激昂辩论之后,所有人都充满了雄心壮志。他们喊着口号,誓在一个月内斩杀紫睛巨蟒。
杯空宴散,苏灵儿和靳北一前一后走出丞相府。刚走出没多远,苏灵儿听见身后有人说:“前几日,我在西边的乱葬岗,找到了巨蟒的皮屑。”
苏灵儿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靳北双手抱剑,倚着一棵桂树。冷月当空,夜风吹起他的衣袂,淡淡的桂花香弥漫开来。
“你想说什么?”苏灵儿压抑着内心的波澜,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靳北抬眼望向苏灵儿,缓缓说道:“我要跟你合作。”
靳北是个剑客,虽有高超的武艺,却缺乏识别妖怪的能力。若是巨蟒幻化作了人类,那还得靠捉妖人的眼睛。
为什么是我?苏灵儿心想。虽然她知道自己是愿意的,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行。
既然是刚认识的人,就绝不能贸然行事。她在江湖已久,自然懂得人心比妖怪更加难测,有时候,人比妖更擅长伪装。
于是,她冷冷说道:“让我考虑考虑。”
“好,我等你。”靳北答应了,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夜风吹着苏灵儿微红的面颊,她在原地伫立良久,却听白珏说道:“我看他不像好人。”
苏灵儿伸手从行囊中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本已经泛黄的书,书页有些残破,封面写着三个大字:“群妖谱”。这本书是师父留给苏灵儿的,里面详细记载了所有妖怪的习性爱好。她翻到紫睛巨蟒那一页,上面记载着:“紫睛巨蟒,喜好以腐尸为伴。”
她望着天边硕大的冷月,深吸一口气,朝着乱葬岗走去。
一路上,白珏一直问她关于紫睛巨蟒的问题,苏灵儿一一为他解答。比如说,巨蟒近日来接连袭击的平今州官员都有一个共同特征:肥胖。
“看来它对肥头大耳的官员特别感兴趣。”乱葬岗前,听完苏灵儿的讲述,白珏脱口而出。
其实这也是平今州众所周知的消息了,大家都在猜测,到底谁是巨蟒的下一个目标?
——是脑满肠肥的礼部尚书?还是心宽体胖的中书侍郎?
苏灵儿的心里逐渐有了计划,要想引蛇出洞,她还得改头换面演一出戏。她自知巨蟒凶残,光靠自己的力量难以将其伏诛。靳北,他剑术超群,手下还有大量的剑士,实在是个上好的人选。可万一他并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伙伴,她又该如何?
可是,眼下还有更好的办法么?权衡利弊之后,她决定要与靳北合作。
白珏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急忙说道:“你不会要跟那个人合作吧?我都说了,他不像好人!”
“我不找他。”苏灵儿一边走一边应付道。
“别骗人了,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要去找他。”白珏紧紧跟在苏灵儿的身后。
“关你什么事?”苏灵儿忽然停了脚步。
“呃,反正你听我的,越是长得帅的男人,就越会骗人了!”被狠狠瞪了一眼之后,白珏低下头默默说道。
苏灵儿没好气道:“你哪来这么多怪道理?我现在需要一个武艺超群的人帮我捉妖,我不找天下第一的剑客,难道找你?”
白珏低声喃喃道:“我其实也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弱,要不是……要不是……”
苏灵儿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毅然决然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
她走出了好远,才发现白珏根本没有跟上来。
她望向远处站着的白珏,饶是手执折扇风度翩翩的模样。可她分明又看见了,他月下的身影仍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妖怪。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怅然。是啊,她是捉妖人,而他是妖怪,注定无法一路相伴相行。看来,也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
她这才想起“人妖殊途”四个字来。
停顿了半晌,她缓缓说道:“等做完这一笔生意,我送你回妖族。”
4
五日之后,月圆之夜。
今夜的寒气逼人,酒足饭饱后的礼部尚书披着华贵的披风,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在自家的院落里走了几步,就觉得浑身疲惫困倦不已。他转身就回卧室睡觉去了。不出片刻,他的鼾声像雷声一般轰隆隆响了起来。
此时,屋内忽然传来了巨蟒吐信子的“嘶嘶”声。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可是礼部尚书仍然闭着双眼,仿佛毫无察觉。
忽然,房梁上出现了一条井口粗细的巨蟒,一双紫色的眼睛散发出阴冷的光芒!它缓缓地逼近礼部尚书,眼看着就要来到枕旁。
此时,“礼部尚书”睁开了眼睛。
三道光芒闪过,紫睛巨蟒又盘回了房梁。那是苏灵儿的三枚金针,牢牢地钉在了紫睛巨蟒的七寸之上!
没错,“礼部尚书”正是苏灵儿所假扮。
当初,苏灵儿与靳北在左丞相府中见面,经过详细分析,他们推断紫睛巨蟒的下一个目标是礼部尚书。于是由左丞相出面,暗中安排礼部尚书全家转移。再由苏灵儿易容为礼部尚书,同靳北带来的数名剑士一同生活在府中。
那条巨蟒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它的脑袋有府宅前的石狮子那么大,浑身的鳞片泛着妖冶的光泽。它朝着苏灵儿张开血盆大口,就要一口吞下!
苏灵儿连忙又射出三枚金针,巨蟒吃痛惨叫一声,从房梁掉落。它扭动着庞大的身躯,继续朝着苏灵儿发动攻击。
按照之前的计划,苏灵儿朝着卧房之外跑去,她要跑到东厢,那里有他人接应。
东厢一下子热闹起来,靳北手下的剑士纷纷朝着巨蟒展开攻势,眼看巨蟒的鳞片开始淌出绿色的血液。忽然,一阵夜风呼啸而来,飞沙走石。巨蟒在地上匍匐片刻,猛然变得异常凶猛,那群剑士纷纷成了它的腹中餐。就连苏灵儿也被掀翻在地,滚出老远。
——靳北怎么还不出现?
苏灵儿直觉不妙。她的金针就快用完了,她已经封住了巨蟒的奇经八脉,照理说现在的巨蟒已经是强弩之末,只需要轻轻一击就能打倒。可是,眼下众人都早已体力不支。该死的靳北!他到哪里去了?
巨蟒又向苏灵儿追来,气势汹汹。苏灵儿根本招架不住,被巨蟒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苏灵儿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摔裂了,五脏六腑都摔烂了,钻心彻骨的疼痛让她动弹不得,只呕出大口的鲜血。
她躺在地上,忽然看到屋顶上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灰白色的布袍,长发用一根布条扎起,正是靳北。
而此时的他,双手抱剑,冷眼望着一切。
那种漠然的神情,让苏灵儿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为什么还不出手?他为什么还不出手?
苏灵儿不明白,他到底在等什么?!
她大喊一声:“靳——北——”
此时,巨蟒再次袭来,苏灵儿再也无力抵挡,她再次被巨蟒击飞!
好疼……
怎么回事?明明已经与靳北把计划谈论地无比周密。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好疼……
到底漏了什么?我……我是要死了吗?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无尽的黑暗中,她仿佛被人紧紧抱住,有温热的眼泪落到她的脸上。
“苏灵儿,醒醒!苏灵儿!”
是白珏的声音。
她感到一股暖流从她的心口缓缓流入四肢百骸,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白珏泪眼婆娑的一张俊脸。
他的唇角淌着墨绿色的妖血,他似乎跟之前有些不同。
苏灵儿看着四周,她已经不在礼部尚书府中,而是被转移到了野外平旷之地。
“谢谢。”苏灵儿强撑起孱弱的躯体,她知道她的伤势严重,眼下能够苏醒,多半是白珏将妖怪的精血喂给了她。
如此一来,白珏也已元气大伤。
她无奈苦笑:“没想到,我苏灵儿也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白珏擦了擦眼泪,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悠悠说道:“早就叫你不要相信那个人了,现在后悔了吧。”
“我不明白。”苏灵儿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连忙捂紧了胸口,她咬紧牙关,缓缓说道:“他既是与我一同捉妖,为何迟迟不出手?”
倘若错过时机,就算他想独自一人贪功,也比登天还难!所以,没理由的,他当时为什么不出手?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捉妖呢?”白珏淡淡说道。
不想捉妖?那可是赏金榜排名第一的妖怪!一旦捉了,无论是金钱还是名望,都源源不断!为什么不捉妖?全天下的人谁不想捉妖?!
苏灵儿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我不明白。”
白珏不忍看她这副落寞的神情,说道:“我现在带你去一个地方,等你到了,或许你就明白了。”
硕大的圆月照着乱葬岗,等到苏灵儿二人来到的时候,已经万籁俱寂,天地间唯有两个微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一个是奄奄一息的巨蟒,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剑客。
那巨蟒匍匐在死尸之中,弓着身子宛若在行跪拜礼。
它像人类一般开口说话,声音如同四十岁的男子:“不是说好了,只要我杀了那群捉妖人,演完这出戏,主人就放我回妖族。你为何对我穷追不舍?难道是主人要你来杀我?我,我一直听命于主人……”
苏灵儿心下一紧。
主人?这凶残至极的大妖怪,竟然也有主人?也就是说,他不过也是个听命于人类的妖宠?
到底什么样的人,竟然豢养紫睛巨蟒作为妖宠?
苏灵儿正是惊愕不已、神情未定的状态,又听见靳北冷冷的回答:“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
她当下如同雷霆穿过大脑。
眼看靳北的剑便要朝着巨蟒的心口刺去,幸而苟延残喘的巨蟒一个躲闪,避过了那一剑。
“主人命我除去他的政敌,我都为他做到了。如今,却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哈哈哈,靳北,你也要小心啊,或许你就是下一个我。”巨蟒说道。
靳北的脸藏在夜色之中,看不出神情。
虽是只有三言两语,苏灵儿却已经猜出了大概:
从一开始,这赏金榜上排名第一的紫睛巨蟒就是左丞相豢养的妖宠,是左丞相故意将巨蟒放入了平今州,他要借巨蟒除去他的政敌。靳北也早就被左丞相收入麾下,此次前来,是借除妖之名,行灭口之事。
——谁能想到,一直主张除妖的左丞相竟然是引起一切祸端的根源。
想来,如今左丞相眼看政敌除得差不多,想要杀妖灭口。可光靠他的力量,还不足以成事。于是就邀请能力卓越、习惯独来独往的苏灵儿做他的“合作伙伴”。毕竟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只要苏灵儿将紫睛巨蟒重伤,再牺牲几个剑士,就能让靳北将巨蟒一举歼灭。当然,苏灵儿一定得死!最好是死于巨蟒的攻击,这样一来便是天衣无缝!
看似是人类与妖族的战争,实际上却裹挟着巨大的阴谋。在捉妖人看来,人类就是沧桑正道,妖怪就是邪门歪道。却未料,妖怪与人类关系之复杂,牵扯之深远,超乎常人的想象。
利用妖怪来伤害人类的人,岂不是比妖怪更恶毒、更可怕?
苏灵儿捉了这么多年的妖,这一回却败给了人心。
5
苏灵儿咬紧了牙。
紫睛巨蟒牵扯出的朝堂阴谋,令她感到反胃。她向来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实在见不得这些龌龊之事。
她不甘心,她要将一切公之于众,她要让世人来评判是非。
可她还能做什么?她已经精疲力竭。
“你早就知道?”她看着身边的白珏,忽然觉得他变得陌生。她从未了解过,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妖怪。
白珏丝毫没有隐瞒,他点点头:“我此次前来平今州,就是为了调查此事。”
苏灵儿眉头微蹙,她知道白珏秉性纯良,待人真诚。倘若她一开始就放下偏见与他坦诚相待,两人也不至于到如此境地。回想这一路,她都做了什么?她放不下她身为捉妖人的骄傲,总是冷淡地不愿与他多说一个字,总是想方设法逃避他,不理睬他。如今想来,竟是十分可笑。
乱葬岗上,靳北与巨蟒又缠斗起来,眼看巨蟒差点就要成为靳北的剑下魂,苏灵儿脱口而出:“快救巨蟒,留活口!”
白珏伸出右手,抹了抹唇角墨绿色的血迹,然后在空中画了一个神秘符号。霎时间仿佛打开了一道通往妖界的大门,万千妖怪从门中涌出!
苏灵儿感到一阵强大的妖力扑面而来,好像一阵飓风扫过,眨眼间,紫睛巨蟒早已消失不见。
猛烈的妖风在乱葬岗的上空不断盘旋,那种力量任凭天下最优秀的捉妖人也难以抵挡。
苏灵儿见到靳北将长剑插入泥土,拼尽全力抵抗。很快,他的剑断了!他吐了一口血,倒了下去。
苏灵儿也觉脑袋疼的要炸开,她看到靳北倒下,仿佛放下执念一般,也放心地闭上了眼睛,遁入黑暗。
她昏睡了很久,很久。
她知道白珏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她记得“群妖谱”上记载,只有妖族皇室纯正血脉,才能掌握开启众妖之门的秘术。可白珏的原形不过是一只软弱可欺的小妖怪,他的妖力也差得可怜。
——他到底是谁?
苏灵儿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她偶然听见客栈里有人在讨论最新的消息。
说是几天前,妖族派使臣前来平今州觐见皇帝,不知道讲了些什么,第二天,左丞相党就垮台了。
人类和妖族缔结了新的盟约,皇帝颁布了新的捉妖条例,对捉妖人的职业进行了诸多限制。可见人类与妖族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缓解。
“这次为了救你,我又是煎药又是擦汗,实在累死了。”白珏从屋外进来,手中又提着刚买的蜜饯,“就算是缔结血誓的妖宠,也做不到这个份上吧。也不知道你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竟然碰到了我。”
苏灵儿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却没有多说什么。
“这么多天,你怎么不问我是谁?”白珏的手中拿着一枚果干递给苏灵儿。苏灵儿接过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就不问,憋死你。”
白珏轻叹一声,坐在床边说道:“算了,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苏灵儿认真想了想,说道:“去哪里都好。自由自在,四处捉妖。只要还有祸害百姓的妖怪,我就绝不手软。你呢?”
“我也该回玉巫山了。”白珏向后一仰,躺倒在床上,悠哉哉翘起了二郎腿:“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不要想我哦。”
想着救命之恩,苏灵儿也没有将他从床上赶下去。只捧了蜜饯的袋子,一边吃一边说道:“也好,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