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霜》
作者：沉梦
1
“霜霜你瞧，爹给你寻了个玩伴。”
封闭的房间中热浪滚滚，明明是初夏，却见房中正燃着火炉，寻常人往屋里一站，片刻间便大汗淋漓。
然而几步之遥的榻上，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却穿着厚厚的袄子，绒毯覆在她的腰间，怀中还抱着一个手炉。
小姑娘生得冰肌玉骨，眉目如画，面上因为寒冷而有几分青白颜色，倒更让人觉得她楚楚动人。
这便是传闻中的燕氏嫡女，燕霜。
修真界无人不知，燕云门大小姐燕霜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这个冷，是真正意义上的冷。
据说她的母亲来自遥远的北海深处，昔年以冰霜之术纵横天下，燕霜出生之时，骤雪几乎淹没了燕云。
多年以来，燕云门主与夫人访尽高人、寻遍宝物，依旧没能让她眉间霜雪之色融去半分。
燕霜十岁这年，父亲听取了某位大能的建议，为她寻来了一个纯阳体质之人，作为玩伴陪在她的身边。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燕霜抬眉，大而明亮的眼睛望着面前十二三岁的少年——清瘦如竹、挺拔如松、温和如玉。少年修为尚不足以抵御房中热气，汗水顺着他精致的颌骨缓缓滑落，像是蕴着七色彩的珍珠。
修真界无貌丑之辈，但那些人若见了面前少年，恐也有悔洗筋伐髓之时未能参照参照这等容貌。
燕父离去之时，少年几乎汗流浃背，燕霜有些不忍，便道：“你若是觉得这里太热了，便出去歇着吧，我无事的。”
少年低眉，却是一动不动。
燕霜以为他惧怕燕父，又说：“你放心，若遇了旁人，只说我让你出去的便是。”说着，她下榻来准备亲自为他开门。
然而她生来体寒，久坐四肢僵硬，方站立，却觉腿脚无力，直直向前摔去。
2
房中四处皆是柔软地垫，想来也不会摔疼，但燕霜并未落下，而是被少年拥在了怀间。
少年身姿单薄，胸膛却像是藏着烈火的暖玉，熊熊烈焰，顺着脸颊烧进了燕霜心里。她禁不住有些沉迷，下一瞬，却又将人大力推离。
少年怀中一空，尚未收回的双手透着些不知所措。燕霜瞧着他，面上却有些愕然：“你，没事？”
实在不怪燕霜大惊小怪，这间屋子里有燕父设下的阵法，又添着火炉，她才能行得几步。幼时她顽劣，有一回离了父母在府间玩耍，结果所到之处均变作了一片冰天雪地。
听说那些冰霜连燕父都束手无策，数日之后才自行化去。
可眼前的少年，他将燕霜结结实实抱在怀里，却眉目舒展，反而有了一丝清凉的感觉。
见少年当真无事，燕霜壮着胆子，伸出白白嫩嫩的食指，试探着轻轻戳了戳他的手。
不见冰霜，只余暖意。
燕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自降生以来，她从未感受过这种感觉，这大概就是母亲说过的“温暖”，它比那些燃烧着的火炉更加真切，也更加温柔。
“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燕霜半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少年，湿漉漉的眼睛像是初生的小鹿，令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如愿以偿的燕霜双手将少年的手掌握着，脸上竟渐渐浮出了些血色，有了几分神采飞扬的模样。
“我叫燕霜，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秦旭。”
“旭？旭日东升的那个旭？”燕霜得到肯定的答案，笑得眉眼弯弯，“旭为朝阳，霜霜最喜欢太阳了。”
03
纯阳之体的神奇远超过燕霜的想象，她发现，只要秦旭牵着她的手，她体内郁结的霜寒之气皆被镇压，甚至，她能在秦旭的陪伴下走出房门。
那日正是朝阳初升的时候，鸟雀腾飞，山间绿意盎然，院中盛开着艳丽的扶桑花。
“我第一次亲眼见着这么漂亮的花。”燕霜小心翼翼，折下一朵扶桑，爱不释手，“阿旭哥哥，谢谢你。”
她笑得真诚，雪白的肌肤上透出薄醉般的浅粉，秦旭只觉得她比那扶桑还要美艳几分。
燕霜像个学步的孩子，对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感到稀奇，她拉着秦旭在燕云派中一路游玩。
秦旭看她笑时，面上也生出两分笑意。
“不知廉耻！”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刻薄的声音，听语气似乎满是厌恶。
燕霜一瞧，原是长她两岁的堂姐，立在不远处手中捧着几支紫薇。
游园的好心情被破坏，燕霜冷着脸，冷声道：“谁不知廉耻？”
“除了你还有谁？”堂姐尖酸刻薄，大声说，“身为女子，与一个外姓男子拉拉扯扯，不是不知廉耻是什么？”
燕霜白眼一翻：“这儿是我家，我爹娘都没管我，看来我是太久没出来了，你一个寄住在这儿的旁支小姐，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再说了，我牵阿旭哥哥手怎么了，我还跟他睡一张床呢。大不了我就跟阿旭哥哥定亲，未婚夫妻的事儿轮得到你管么？”
这话一出，堂姐气红了脸，秦旭羞红了耳朵。
同睡一张床这事并非燕霜胡说。自秦旭来后，燕霜白日与他在一处与常人无异，到了夜间独自一人时，便又冷如寒冰。
按理说她受了十年这样的寒冷，本也捱得，但人往往就是这样，尝到了甜头，谁还愿意吃苦呢。从前她不知温暖为何，如今再要她受冻，她却是万般不愿了。
某日夜间，捱不住的燕霜哭哭啼啼，硬是把秦旭拉到了自己的床上。秦旭僵得像块木头，燕霜却兀自蜷成一团往他怀里挤。
气跑了堂姐，回头一看秦旭连脖子都红了，望着燕霜支支吾吾道：“小姐身份高贵，秦旭不敢肖想，还请小姐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
燕霜嘟嘴，一把将他胳膊抱住，朗声道：“谁说的，这天下可只有阿旭哥哥和我最为般配呢，旁人我都是瞧不上的。”
“还有，阿旭哥哥不要唤我‘小姐’，要唤我‘霜霜’。”
04
修真无岁月，一转眼燕霜已是十五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些年与秦旭呆的久了，渐渐她也能暂时控制住体内寒气，能自由出入燕云。
燕霜与母亲一样，一身霜寒名动天下。秦旭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寡言又容易脸红的少年，如今是寡言依旧，人却沉稳了许多。
燕霜无论走到何处，秦旭都无言地跟在她的身旁。他二人一个美得艳丽，一个俊得张扬，并肩而行时，世人见了免不了赞叹一声：“此二子天造地设，宛若金童玉女。”
修者耳力过人，燕霜每每听到这等言论，总是忍不住掩唇轻笑，黑珍珠般的大眼睛瞟向身侧立着的秦旭。
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哪怕只见着阿旭哥哥的侧脸，都像是吃了十串冰糖葫芦那么甜。
燕霜正兀自傻笑，一旁的秦旭却停下了脚步，修长如玉的手朝她伸来，拈走了她准备往嘴里塞的糖葫芦。
“霜霜，凡界之物不可多食。”秦旭口中夺食的动作无比顺手，一眨眼，那糖葫芦已不知被他收在了何处。
哦，忘了说了，金童本童秦旭在外人眼中高贵冷艳，在燕霜面前却是个操心的老妈子。
到嘴里的糖葫芦飞了，燕霜不太开心地嘟着嘴，满脸生气，语气却是娇嗔：“阿旭哥哥你比我爹管得都宽，我刚刚与那些人论剑都已经这么累了，你还不让我吃糖！”
秦旭只道：“凡界食物灵气匮乏，杂质繁多，对你的身体不好。”
“可我就是想吃！我要吃！”
燕霜油盐不进地立在原地生闷气，秦旭俊脸无奈，低腰哄道：“待回家之后，我亲自做与你吃好不好？”
“现在已经晚了，要糖葫芦和马蹄糕才能哄好！”
秦旭长腿一迈，不紧不慢地追上她，失笑道：“好。”
05
燕云的日子一如往常，只是某一日，山门外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声称是秦旭的未婚妻，千里迢迢前来寻他。
少女名叫江淼淼，她来到燕云时衣衫褴褛，浑身脏污，却依旧能看出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江淼淼被安置在燕云的客房中，她醒来便抓着秦旭的衣角不愿放手，梨花带雨地唤着：“秦旭哥哥。”
秦旭神色未变，却轻声与燕霜说：“霜霜，江姑娘有话要同我谈，暂且不便与你一处。”
江淼淼说她是秦旭自幼定亲的妻子，而秦旭说他与江淼淼之间的话，是她不方便听的。
燕霜愣愣地立在门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能听着胸腔内沉重的心跳。
她好像，有点难过。
秦旭与江淼淼的谈话持续到夜色初起，他出来的第一件事，是带着江淼淼去见了燕父。
第二日，二人都不见了踪影。燕父只道：“他呀，在燕云门外还有未竟之事。”
可二人离去多日，竟未曾传回半点消息。
燕霜无精打采地在燕云山上闲晃，又遇着她的堂姐。
堂姐一如当年尖酸刻薄，望着燕霜时洋洋得意：“啧啧啧，还以为是自己的小情郎，没想到是别人的未婚夫，某些人呐，可真是可怜得很。”
燕霜不予理会，堂姐却得寸进尺，道：“人家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分，你呢，不过是仗着自己高贵的出身强行将人家困在身边几年。这些年可一直是你追着秦旭跑吧，他可从未向你主动半分呢。”
“对哦，人家未婚夫妻的事，我们可管不着。”
“闭嘴！”燕霜忍无可忍，心中寒气肆虐，化做实体打在堂姐脚边。
是啊，从来都是她缠着秦旭，秦旭何曾坦言半分？
心中越想越乱，内息不稳，几点霜华悄悄爬上眉梢。
燕霜一口血喷了出来，瞬间凝结成冰。
6
燕云已有五年不曾下过雪，燕霜醒来之时，却见屋檐上挂着晶莹的冰锥。大约是她那时心绪不稳，灵力暴动，制不住涌出的冰霜之力。
珠帘微动，秦旭端着碗药汤疾步走来，眉目之间是藏不住的担忧。
“霜霜醒了，可有何处不适？”
燕霜不语，静静地望着眼前人。他身上还有当年少年的气息，却眉沉目敛，少了许多曾经的青涩。
燕霜心中仿佛锯木般来回拉扯，犹豫许久，她有些艰难地开口：“阿旭哥哥，你既与江姑娘有父母之命，我也不便留你。当年婚约之说是我年幼无知，做不得数。”
她倒真想像堂姐说的强行将他留下，但被困在一隅的滋味，她不想让他体会。
秦旭低眉将她望着，小姑娘气鼓鼓的，眉毛几乎皱成一团，眼角微红，似乎难受极了。
“我与江姑娘幼时确有婚约在身，这事不久前我已与门主说起，之前下山，也的确是去了江氏。”
“既有当年承诺在身，我便也对江姑娘有一份责任，此次下山，是为了帮她向灭门江氏的仇人复仇。”
“那人家现在无依无靠，你就要践行承诺，娶她保护她呀！”燕霜说得违心，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傻霜霜，江姑娘自称是我的未婚妻，不过是想让我看在昔年情谊上帮她一把罢了。当年我随门主来燕云时，便早与江家解除婚约了。”
秦旭眼含笑意，掏出一方娟帕细细地为她拭去泪水，道：“更何况我下山之前，也与门主许了一个承诺。”
“当年门主寻我来，便是想治好霜霜，如今他寻到了根治之法，我便承诺我一定全力配合。”
这事，燕父不曾同燕霜说起。
燕霜想，若是她体内霜寒之气化解，她与秦旭之间便再也没有什么羁绊了。
她突然卑鄙地觉得她若是一辈子都治不好就好了。
秦旭俯身，附在她的耳尖，温热的气息灼得耳垂通红：“这根治的法子嘛，便是要我们成亲之后，阴阳合修，冰火交融，两气方归于和。”
……
“好不容易寻得了此方，霜霜也千万要好好配合呀。”
燕霜呆呆抬头，望进秦旭一双满盛着她的眼，羞红了脸颊。
清风不知何时吹开了窗，将几朵桃花吹落在榻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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