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君同梁上燕

2022-02-23 00:11:42

古风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1

那一日我左思右想,还是跟惠姨说,我喜欢上柳陈淮。

惠姨斜斜地倚在美人靠上,小丫鬟正在帮她染指甲,纤纤玉指尖一点嫣红,像是停驻了一点在她身上消逝的时光,多少透出些她年轻时的艳美。

闻听此言,她并未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勃然大怒,只是似笑非笑的瞟我一眼,漫不经心的:“小小丫头,知道什么喜欢。”

我强辩:“我知道的,我就是喜欢他!”惠姨伸出一根蔻丹朱红的手指来,点在我眉心,声音竟还是带笑的:“没关系的,你不会嫁给他。”我怔怔站在原地,别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惠姨说的没错,我喜欢他,那又如何呢?

我回到自己的流光阁。早有小丫鬟在书房放了井水湃过的蔬果,熏香是我最喜欢的栀子,柳陈淮静静地立在书房门口,见我过来施了一礼:“苏叶姑娘。”我满心苦涩,只勉强对他一笑。

他照旧看我作画,立在一旁毫不逾矩,身姿挺拔。我画的是他,青衣磊落笑意疏朗。他只是细细指点我笔触,并不多说。素日里都是我没话找话,今日我没开口,于是两相沉默。刚过申时,他便告退。

我生的很美,所有见过的人都会这样夸我,除了柳陈淮。他是惠姨为我请的教习先生,初见我那日,他面色严肃地打量我一番,道:“习画要静心凝神,我明日过来教习,在这之前,”他的眼神在我染了蔻丹的指尖和手臂上一串叮当作响的钏子上绕了一下,还是只说:“罢了,我明日已时过来。”

他后面的欲言又止和不做指望的放弃让我像被针刺到。转头我就去找惠姨哭诉,说这个教习先生太凶又不讲道理。惠姨安抚我,说他是扬州最好的书画家,读书人总会有些风骨。

风骨,那时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只知我们要学察言观色曲意逢迎,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人恃才傲物、一身风骨。那天晚上我卸了钏子,又在水里泡了很久,把指尖的颜色搓得干干净净。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连这样搓一搓,指尖都泛出疼痛的微红。

最开始,柳陈淮除了教我,绝不多说一句话。而我性子犟,他吩咐下来的书晚上熬着看完,还要多看几遍背熟,他渐渐也对我和悦了些,加上我时时对他笑的明媚,倒也不好再对我端着架子。有时还跟我聊一聊过往趣事。

那天恰好说到上元灯节,柳陈淮笑道:“这扬州城的灯节想来也不比京城的差,我定要去见识一下的。”再过两日就是上元节。我有些羡慕:“先生,我也想去。”他迟疑了一下:“你一个女子夜间出门,怕是不妥。”

“那就烦请先生与我同去了。”我笑弯了眼,看向他。

2

上元灯节果真是热闹非凡,火树银花,华灯如昼。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盛景,我几乎花了眼,在人群里穿梭来去,新奇不已。柳陈淮身姿如松,只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边,不像我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瞧见精巧的灯笼,我便问柳陈淮好不好看,他仍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点头说一句好看,十足敷衍。突然人群里闹哄哄地,喊着说龙灯来了。

我早已看见主街上一道流光蜿蜒,如龙蛇舞动,好看得紧。人潮涌动,都在朝着街边去,差点把我撞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我才发现,一直跟我身边的柳陈淮不见了。我陡然慌乱起来。

“先生,先生......”声音淹没在欢呼声里,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茫然四顾,身边不断有人撞到我,又匆匆走过,像海浪冲刷过礁石。“柳陈淮!”这一声力竭声嘶,在人群中激起微小的声浪。

突然有人拉住我,然后是柳陈淮的声音:“如何能这样不守礼,直呼姓名。”我松了一口气,方要怪他迂腐,一只白莹莹的兔子灯递到我眼前来。柳陈淮的声音依旧是淡的,我却从中听出一点笑意:“这灯笼与你肖似。”

方才的那点恼怒都散尽了。我接过那盏兔子灯,心头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一拨,乱了一拍。我转头看他,千灯华彩,光影变幻,照得他眉如星月,好看极了。

三月早春时,气候渐渐暖起来了,终于能穿起艳丽的春衫。我正执笔作画,画的是一副桃花图,不甚细心地晕染出花瓣,手背就被柳陈淮执扇轻轻一敲:“收心,今日作画怎么这样浮躁?”我顺势放下画笔:“先生,我许久不曾看过桃花,哪里画得出?”

他目光在院前的两株新桃前盘桓一下,不曾言语。我丝毫没有说瞎话被抓包的尴尬,干脆直言:“听闻城南桃林开得好,我们明日里去看如何?”柳陈淮微微颔首,露出了点笑意:“这样拐弯抹角,难不成是我教的......把剩下的几幅字都写完才许去。”说完不管我的抱怨声,翻开一本游记自去看。

第二日风和日丽,当真好天气。城南桃林是个踏青的好地方,也常有富贵闲人、文人雅士在此集会。柳陈淮下了马车便有眼尖的人认出他来,不少人过来招呼邀请他同去,一声声“柳兄”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看众人既敬且喜的目光,这才发现,当日惠姨跟我说柳陈淮是扬州城最好的书画家,大抵是真的。

捡了处桃花正好的地方,铺了小毯摆了茶桌,我便自寻了一角作画。回去时,正看见有位面相略凶的华服公子带着侍从,竟是在求柳陈淮的画:“柳公的山水画名满扬州,一幅难求。也是家父喜欢,我才......”柳陈淮摇头拒绝,连后面的话也懒得听。

待他走后,我问柳陈淮那是谁。他嗤笑一声:“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纨绔,懂什么画,莫污了我的手。”我低头喝茶,没有接话。忽然听见有人吵嚷着:“看洛神娘娘了!”数人朝着道旁奔去。

我顺着看去,一辆饰满鲜花的的油壁香车缓缓而来。车内的女子梳着时下少有的飞仙髻,着月白裙裳与水绿披帛,衣袂飘飘,恍如仙人。有不少人朝着车上扔花枝,一路带香。我忍不住问:“那是何人?”

“那是扬州城内最负盛名的花魁,扮作洛神巡游。”柳陈淮温声解释。桃花纷扬,照得那花魁一张花颜愈发倾国倾城,恍如洛神降临。我不禁叹道:“这等风光真是令人羡慕。”不想身边的柳陈淮陡然沉下脸:“风光?不过是一时盛景。也就是扬州繁华,才盛行起这等声色犬马。”

他骤然严苛的语调刺得我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扬州的红楼倚翠、珠帘罗绮,在他眼里总不过一句“声色犬马”。

他于万千灯火中对我展颜一笑,递给我一只兔子灯,便教我沉入那温柔中。他风姿傲骨,斥一句声色犬马,便让我觉得如隔云泥。

3

惠姨扶着我的手,带我进了前院。前面出来的玉竹与红萼垂头立着,却在惠姨看不到的时候,对我啐了一口。我收回目光,再没看她们。

帘子轻轻掀开,惠姨朗声:“姑娘拜客。”我便盈盈下拜,惠姨在身旁满意地扶我起身,又道:“姑娘往上走。”我依照平日里习得的,举步朝厅中走,略略抬头,压低了眼睫,眸光流转,自是知道这个角度最是好看,尤令人怜。

视线扫过,这时才发现,厅上坐着的居然是看花那日求画的华服公子,我脚步微顿。

立刻听到惠姨的轻咳声,暗示我不要愣神。那公子的声音辨不清喜怒:“她跟那个画师柳陈淮是......”惠姨赶紧笑着回话:“苏叶是柳公子的学生,诗画双全,琴艺无双。是我们相思楼的一等姑娘,养的金贵着呢!”

他大踏步下来:“那就她了,半月后把人送进我府里。”顿了顿又看向我,压低了嗓音:“柳陈淮不识抬举,倒不知有你这么个徒弟。”他冷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我仍站在原地没动,像这般挑挑拣拣地展示,本就如脱衣陈众一般难捱,更何况如今他挑中了我。

惠姨仍是笑着的:“苏叶,你也算是熬出头了。这杜家是盐商,买的下半个扬州城。你这辈子吃穿不愁,过不完的好日子呢!”我终于回了神,开口才发现自己声儿都哑了:“惠姨,我不愿嫁他,我不喜欢他......”

话没说完,惠姨的脸色沉了下去:“住口,说的什么话。你在这相思楼里吃好的穿好的,真当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娇小姐了?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安心待嫁罢。红萼玉竹,多劝劝她。”说完,惠姨转身便出了门。

红萼沉着脸进来,语气不无讥讽:“不过是个楼里的姑娘,如今搭上这杜公子也是攀了高枝了。这般拿乔,惺惺作态的模样真是跟往常一样,叫人生厌。你要是真不愿跟那杜公子,赶紧逃出去,反正你也无父无母......”

“红萼,罢了。”是向来跟她交好的玉竹开了口,倒不是为了她说话越发难听,只是怕这种话被惠姨听去,她们讨不得好。

我却把这话听了进去,在心底反复思量。红萼说的也有道理,相思楼里的姑娘们,多是卖身进来的,便是有什么举动,也得担心连累父母亲人。我却不同,自小流浪至扬州城,哪里知父母的模样。就算是出逃,也不怕连累旁人的。

接下来的几日里,我闷在绣阁里半步也不曾出去过,就连贴身的丫鬟莲儿送饭来也被我赌气扔了出去。惠姨来看过我两回,送来喜服和凤冠等物件,虽不说,但我知道,她见我这副模样是极为放心的。因为我这样,摆明了就是抗拒婚事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认命地闹一闹脾气罢了,让她省心很多。

出门的时候,我甚至听到惠姨跟莲儿吩咐,让她多劝我出去走动走动,身体要紧。我一边小心地收拾值钱的细软,一边在心里偷笑。隔天下午我就带着莲儿说要去院子里头逛一逛,看守的仆从站的老远,紧紧盯住我。

不过半个时辰,天色就渐渐暗了。我跟莲儿交代了一番,趁着昏暗爬过矮墙,携着早已备好的包袱一路奔逃。我最先想着的,竟然不是出扬州城,也不是找藏身地,而是寻到了柳陈淮家中。他与我闲谈时曾说过住址,在平正巷内。我不熟路况,一路走一路问过去。

柳陈淮的居所很小,但门前一片青竹,在月下清影斑驳。他就立在那片明暗中,静静看着我,像是已经知道我会来。我被他沉静地目光看得心下怯然,刚刚赶路出的汗浸湿了内衫,现在却渐渐凉了下去。

最终还是我开口,道:“柳先生......”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声音较往常严厉了几分:“苏叶姑娘,你我虽有一段师徒缘分,但深夜来访对你的声名有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便是我教给你的最后一课。”他略侧过身,显然已经是送客的架势。

我眼睫上已经蒙了一层雾气,像是眨一眨就会滴落下来。可是走到这一步了,我并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我缓缓呼了一口气吗,开口:“先生可曾听过晏几道的那首词,欲把相思说......”宅内隐约传来一声铮然之音。柳陈淮像是没听到,只是蹙紧眉头看我:“苏叶,你可知外界都如何称呼你们——扬州瘦马。”

长相思,长相思。

欲把相思说似谁,

浅情人不知。

4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平正巷子的。我只记得柳陈淮那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插入我的肺腑,像是要翻搅出一点自尊的碎未来。而跟柳陈淮相处的过往,每一幕回忆起来,都让人难堪到面红耳赤。

这种时刻,我竟然想起来的还是惠姨曾与我说的,读书人总会有些风骨。他风骨卓然如青松,自然是该看不起我这等女子的,趋炎附势,万般钻营,简直就是跗骨的菟丝花,如何能肖想起他来。

步履虚浮地走到巷口,方才注意到几个护卫堵在那里。最前头站的是惠姨,莲儿在她身后躲闪着不敢看我。我哪有力气去计较,见惠姨神色原本是冰冷严厉的,待看清我之后,居然软和下来一点,问我:“何苦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没懂她的意思,一伸手却摸到自己糊了一脸的泪。我便低下头来,跟着惠姨回了相思楼。那天回去之后惠姨便令人看管住我,不许我再出门。伺候我的仍然是莲儿,她看见我时总是低下头去,像是有些惊慌。我没有多问她半句,只静静地倚在窗边看院角那棵碧桃。

已经是三月中,桃花极盛的时候已经过了,现出一点枯颓的迹象来。我数着要嫁的日子,心底是无着落的空茫。

婚期前一日,扬州城下了场少见的大雨,从掩了半扇的窗户里看见雨打落了枝上最后一朵桃花的时候,房门被轻轻叩响了。我没有动,过了一会,来人轻轻推开了门,是惠姨。今天是大婚前最后一日,想来是要来清点婚服喜帕这些物什。

惠姨在我旁边站了片刻,才听她叹息一声:“明日是玉竹的大喜日子,你去跟她道一声贺吧。”玉竹是楼里的二等姑娘,婚事再怎么敷衍也不会急切成这样,我不由得抬头看惠姨。她神色辨不清喜怒:“然后尽早收拾好行囊,离开相思楼。今后是生是死,与我们楼里再无半点干系。”

我过了半晌,才迟钝地反映过来惠姨的意思,却更加不敢相信了。楼里的姑娘都是花了大价钱培养起来的,外界谣传“楼里俏姐儿销金山”,哪肯这样轻易地就放我离开,更别说还被杜公子相中要入府的。纵然惠姨平日里对我还算亲厚,可她终究是个生意人,不会为了我惹怒富甲一方的杜府,也不会放了到手的银钱。

思绪千回百转,我终于想到了点什么,忍不住问:“玉竹是嫁入杜府?”惠姨默认了。我被这突然的喜讯砸的近乎仓惶,只得探求背后的原因来安心:“为什么?”

“有人花了大价钱给你赎身,”惠姨终于勾起一点说不清的笑意来,仿佛意有所指一般:“还说动了杜公子换了个美娇娘娶回家。”

我只带了常穿的几件衣裳和一点银钱,趁着夜色离开了相思楼。过去的十年时间我都生活在这里,几乎不曾去过其他地方,一时间竟然茫然无措。柳陈淮曾与我讲过他游历各地的见闻,扬州往南有大江,蜿蜒宽广不见首尾,扬州的河湖不可与其并提。几乎没用上半刻,我就决定要往南走去看大江。

昔时柳陈淮倚在窗边懒散地翻看游记与我闲谈的样子仍历历在目,我一想起来就觉得眼前发酸。路途中我也时常会琢磨,到底是谁替我赎了身,甚至会妄想是不是柳陈淮。可是很快我就没有心思再想这些了,带的碎银只够我吃饭,一辆马车都租不起,走了几天,就疲累得腿都抬不起来。

最后我停下来的地方是个极偏远的山村,彼时我身无分文衣衫蒙尘,还发着高热,狼狈得像逃难。村里人极是淳朴,我找村口的大娘讨了碗水喝,她看出来我在生病,又带我去找了村里的大夫看病。这一盘桓便是好几日。

大病之后人就显得格外懒散,我靠在郑大娘家的篱笆边看着日暮时分的炊烟,听着归家的吆喝与笑闹,觉得心绪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有胖乎乎的孩童给我递了支糖葫芦,糖衣晶莹又剔透,那一刻我扔掉了往南去看大江的念想,觉得留在这个背靠青山的村庄,似乎也不错。

5

因着村里没有学堂,孩子们去上学得走好远的山路,我便暂且在村里任了习字先生。村长高兴得不得了,特地辟了间房子给我,外间充作学堂,里间便给我住。因为日子安稳,竟不觉得绵长,一晃就是两年。

彼时柳陈淮收拾好了行装,一身青布衣,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轻装离了杜府。

两年前的四月初五,杜二公子杜阳明得意洋洋地带着人进了柳陈淮的竹庐旧居,说要讨一幅画当做与他徒弟苏叶的新婚贺礼。他听闻这个消息,如遭雷击,怔楞在当场。杜阳明看他神色有异,狐疑发问:“你这反应,莫非与她早已暗通款曲?师徒之间有情,若是让旁人知道......”话到最后,竟带上了些狠戾的威胁。

柳陈淮下意识地否认了。他心底存有这样的心思,本就不能对外人言说。更何况苏叶是将要成婚的人,他怎能多生事端。就在这时,一墙之隔的长巷内,有清脆的女声传来,像是在问路。是苏叶的声音,柳陈淮几乎不敢抬头看杜阳明的神色,匆匆两步跨出门外。

他几乎是保护一般的姿态,将苏叶拦在院前。青竹飒飒,他明明是迎出来的,却沉下声音斥苏叶回去。那惯来容色清越的姑娘少见的倔强,涨红了脸问他:“先生可曾听过晏几道的那首词,欲把相思说......”他自然知道的。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柳陈淮的心底像是丛生的荆棘上开出来了花,在尖刺中亦有欣喜。背后的竹庐中铮然一声,却像是迎头给他泼了盆冷水。他这才想到,杜阳明在暗处,听着他要纳进府中的人在这里对着另一个男人诉相思,该是极其愤怒的。

拔剑出鞘也许是为了提醒他慎言慎行,也许只是压抑不住杀意。

他静了很久,才把纷繁的思绪抛开,声音冰凉:“苏叶,你可知外界都如何称呼你们——扬州瘦马。”那一刻没有声音,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碎了。也许是情丝,也许是过往。

风过竹林,月影惶惶。苏叶一步步迈出去,而他转身回竹庐,步伐拖沓,脑子里反复思量怎样才能让苏叶不被连累,如何才能令她平安顺遂。推门的刹那,他终于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杜阳明愤怒阴骘的脸:“我愿入杜公子府上做门客,只有一个条件。”杜阳明的错愕还没散去,已经浮上了笑意。

时值扬州盐商垄断盐业,不少有门路的生意人一夜暴富,其中尤以扬州杜家为盛。家族底蕴不够,附庸风雅之心就愈强。不少富商喜欢招募门客,便是纳妻妾也多找懂书墨的女子,“瘦马”一行方应运而生。柳陈淮是书画大家,名满扬州,杜府自然也上门来请过不少次,都被他不假辞色拒绝了。

柳陈淮以两年门客生涯为限,换取了苏叶的自由。他的入世让很多人失望,甚至有人当面斥责他“为斗米折腰,风骨丧尽”,杜阳明在旁边看得哈哈大笑,柳陈淮垂下眼帘,未曾接话。他可以当那浅情人,但苏叶,那长在富贵乡的女儿家,怎么能陷进泥沼中呢?

“竹外桃花三两枝,”简陋的书堂里,那女先生曼声吟道,几个孩童便摇头晃脑地接下去:“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窗边,柳陈淮已经不知站了多久。待下学后孩子们燕一般飞出去了,苏叶才磨磨蹭蹭地出来,唤他一声:“柳先生。”

柳陈淮面上浮起来笑意,却没有纠正她的称呼,只细细打量她。相比两年前,她眉目更平和了些,姿态从容,只有面对他时的那点拘谨,才显出一点之前的影子。见柳陈淮没答话,苏叶期期艾艾问:“先生此来为何?”柳陈淮想了半天,才笑道:“游历。”

6

虽然柳陈淮说是游历经过,却到底是在村里住下了,且一住就是一年。要再说我不清楚他的用意,大概我就是根木头,他明显是为了我来的。但为什么呢,我依旧记着他在竹庐前与我说的那一句扬州瘦马,字字诛心。他莫非是觉得因了我喜欢他,便得事事依着他,丝毫不用顾忌我的感受么?

我越想越觉得心头火起,连带着看柳陈淮也生了些怨气出来。可是他安安分分住在村子里,闲时还帮着教学生们作诗,实在没法子对他发作。院门吱呀一声,柳陈淮熟门熟路地拎了两小坛酒进来,对我笑道:“今天酿酒坊的李叔送了我新试的桂蜜酒,我拿来给你尝尝。”

他见我不动,疑惑地多看我两眼:“怎么了,”边说边进屋拿了酒盏出来,在葡萄藤下的石桌上摆好,端的是比在自己家还自然。我开不了这个口,只能泄愤一般地一杯接一杯喝桂蜜。

待得柳陈淮不紧不慢品了一口新酒,开口同我说:“这酒甚烈,怕不是李叔酿酒时又加错了分量?”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头脑发昏,反应迟钝,默默地把手里的酒盏又放下了。对面窸窸窣窣的,柳陈淮打开一个油纸包,笑道:“苏叶,我还带了你喜欢吃的海棠酥。”

我看着他的脸发怔。他眉眼清俊,玉润芝兰,走过扬州城的十里红街,不少女子偷瞧过他,包括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能与他有这样一段师徒缘分。“柳先生,你生的真好看。”我嘟囔着说道。

柳陈淮倒酒的手顿了顿,两滴酒液溅到石桌上。“苏叶,你醉了。”我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按住了柳陈淮的手:“先生,你当时斥我扬州瘦马,笑我不知矜持,我都记得的......你这样清高的人,有我这样一个弟子太丢脸了,可我,可我......”

“好了,苏叶,别哭了。”柳陈淮的手被我压在手心里,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拭过我眼下,我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一脸的泪。柳陈淮的声音格外温柔,哄小孩一般同我说:“你不过是个自小长在烟柳巷的小姑娘,又有什么错呢。贪恋富贵是人之常情,我斥你是因你懵懂,沉醉不自知。”

“人生在世,明辨是非,逐求本心,便算得无愧了。师徒一场,我不能干涉你要走的路,可我要告诉你对错。苏叶,你这样骄傲又聪敏的人,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过得极好。有你这样的学生,我觉甚幸。”

我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见柳陈淮声线紧绷,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苏叶,我并非游历而来,是特地来寻你。我心悦你。”

我与柳陈淮是在柳絮纷飞的时节离开小山村的。村里不少人来村口送我们,学堂的小胖子攥着我的手不肯放,一叠声问我要去哪里。我笑眯眯地同他说:“我要往南去看大江了,等你长大了,也可以去想去的地方。”

小胖子鼓着一张包子脸,哼哼唧唧的。郑大娘把手里的干粮递给我,嘱咐了几句,又看向我身后的柳陈淮,带着笑:“我们早就看出来他对你的心思了,就你蒙在鼓里。现在好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脸上发烧,赶紧接过东西跟大家道别。柳陈淮姿态闲散地站在原地等我,突然喊我抬头看,原来是两只燕子依傍着飞回了巢里。他嗓音清浅,带着笑意:“你曾问我晏几道那首长相思,我倒觉得不应景。”

是了,不应景。我瞧着湛蓝天空下的广阔风光,听见柳陈淮近乎虔诚的声音:“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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