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的粉拖鞋

2018-07-02 11:30:03 作者:网易人间

老而不死的欲望,对性的忌讳与求而不得的碰撞。只剩老弱妇孺的贫瘠乡村,便成了恶意滋生的沃土。

《泥土里的粉拖鞋》by 网易人间

图丨CFP

成年后,我离故土越来越远。

除了过年之外,平时返乡大都是为了参加一些喜丧仪式,红的门帘,白的幡,该喜该悲有了固定的模式,逐渐简化成几个符号。我几乎已经忘了,那些在夜幕下匆匆行走的老人,半夜的铜锣,细腻而腹黑的角力。

而土狗,作为我少年时期的一个傻哥的形象,连同老拳师和阿薛一起,也在我的生活中渐渐隐去了。

距离使故乡的故事变成远方的故事,让我得以不动肝肠地冷眼旁观,然而当我再次站在这片土地上,看见那些故事中的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时,无尽的晦涩却瞬间将我淹没。

这个故事,得从我的少年时期讲起。

1

土狗将近一米八,在村里算是少见的高大男人,方脸,指节粗大,右手食指指甲曾被掀掉,后长出的指甲形成一个黑黄的疙瘩。我上初中时,他常在村里的小卖部里打老虎机,黑黄的食指笨拙而有力,一下下重重地按在老虎机的“鬼”键上。

那时,一块钱可以换一个币,一个币在老虎机上是十分,别人打老虎机都是塞好几个币,整排地下注,偶尔才在几率最小而赔率最大的“鬼”上点个一两分,而土狗则从不买别的注,每次只下一分,单单押在“鬼”键上。

店里的人都嫌他烦,他也自觉,只要有别人要玩,他便让出机子,默默待在一旁,凳子也不坐,只是看。他总是穿着一件印着“双胞胎饲料”的T恤,黑裤子褪色严重,膝盖处沾满污渍,显得油光发亮。有时老虎机会“开火车”,出“鬼”的几率会变大,这时土狗呆滞的眼里便会放出狂热的光来,双手按住膝盖,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弓。

土狗喜欢周末之外的日子,学生都去上课了,店里没什么人,他便可以舒舒服服坐在老虎机前的矮凳上,买上几根辣条,打上一整天。

有时我和朋友课去店里玩,他见到我们便会露出些许不悦来,似乎怪我们破坏了他的专属时光。我们也会笑他:“土狗,还不去放牛啊?牛在河坝叫你咯!”如果刚好碰上他输急了,他便会应上一句:“放牛放得到手食啊!”听的人都笑了,打桌球的人拿球杆去戳他:“哈!真搞笑,你打老虎机就打得到手食?哈?”土狗便不再言语,继续一分一分地买“鬼”。

隔了一段时间,有人说土狗为了打老虎机把牛都卖了。起初我还不信,后来我又在小卖部里见到他时,他还是那套衣着,但老虎机旁多整包的辣条、可乐还有方便面。店主说,土狗最近午饭都不回去吃,在店里只是打老虎机,有吃有喝,大家都叫他“潇洒哥”。店主又说,有次土狗他爸找来,爷俩在店里吵,“两个都被我赶出去了”。

土狗潇洒的样子就这样停留了一个夏天,天凉之后,小卖部里的人渐渐多了,那些在外打工或浪荡的青年,陆续回到老家准备过年,饭后大都聚集在小卖部里打麻将、赌三公,土狗就很少来了。有次见到土狗从店门口经过,店主抱着小孩问他:“土狗,打两把老虎机来啊?这么久没见你打眼(露面),还以为你跌落隔岭潭去了!”土狗听了也不看人,只挠着脑袋往前走,支支吾吾说了声“不得闲”。

后来我听人说,土狗卖牛的钱都打完了,老婆气得连女儿都不要就走了。

2

土狗的父亲是个老拳师,叫高汉,头上长年戴着一顶破了个洞、露着毛线的旧毡帽。

关于他,人们讲得最多的是一个关于忍让和反抗的故事:早年老拳师去赶集,有一次被人骗了,对方仗着人多还要打他,最后他让了对方三步,每退一步都唱一声诺,对方还是粘上来,老拳师就用一招“倒米翻豆腐”,将对方三四个人全打翻在地,整个米行的人都在看。

“就一招,多就没有,这边打到那边,行里的人个个看了都怕,啵啵念着往后退。”爷爷跟我讲老拳师的故事时,总是连声称赞,末了又长叹一声,循循善诱般:“所以说,做人啊,凡事先要忍,断过对方,一断再断,对方还来,实在没办法了,那就打他!”

类似的处世哲学,老拳师也讲过。年轻人们逐年往外边走,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许多老规矩渐渐荒废了。村里的老屠夫每年过年时都会痛心地说:“那点老传统啊,我这一岗人一走,就没丢了喔,要抽个时间教一教下一岗的后生喔。”

终于有一年,几个老叟搜罗出沾满黄灰的狮子锣鼓,在打谷场上敲敲打打,说喊各家的年轻人来学,但年轻人们吃饱饭大都去了村里的几个赌档里,只有三两个年轻人来了看热闹,偶尔开着摩托路过的后生,会停下车看一下,但也只是看看,就嗤笑着走了。老拳师让我去顶狮头,我甩了下,狮头不轻,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

接着老拳师又给我们教拳,那是一套实用到有些阴毒的拳法,不是插眼就是掏下阴,但前三招都是退。老拳师打完一套拳,气喘嘘嘘地问:“你们这些后生,知道为什么前三招都是退吗?”年轻人们只是抱着臂看着他,老拳师喘了一会儿,又说:“老话里传下来的,讲究一个仁义,什么叫仁义,这就叫仁义!”

年初四开始,年轻人们陆续离乡,那套狮子锣鼓便收了回去,同年又死了几个老人,从此,那套东西便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村里有三家小店,小学门口有一家,屋心有一家,上新屋有一家。屋心那家就是土狗打老虎机的店,平时出入店里的大都是年轻人;上新屋那家是老屠夫开的,店里基本是老叟,大家坐下来就半晌不动,陷入沉默,各自目光涣散地望着门外,手指缓慢而有节奏地轻叩桌板。两家店老少分明,所聊的故事就像发生在两个世界。

有天我在上新屋等人,看到老拳师带着孙女在店里玩,小女孩脸蛋的白嫩和老拳师脸上的黝黑皱褶形成鲜明的对比。小女孩还不大会说话,一只小手捏着老拳师的裤脚,另一只手指着柜台上的几个玻璃罐,连声喊着:“糖……糖……”老拳师没有动的意思,只低头哄着说:“不要!家里大把,等下我们回家吃哈。”女孩不依,只是喊着“糖”,水灵灵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看看老拳师又回头看罐子。

一旁的阿薛说:“细佬哥就是爱糖的咯,怕什么呀。”阿薛是老拳师的表兄弟,笑起来额前的皱纹像纵横的水沟。他抓了一把糖给女孩,那是一种偏远地区特有的山寨糖果,红色塑料纸上印着笔画宽大的黄色喜字,用力抹的话,会掉色。

大家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老拳师家在一条山谷的出口处,那里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村里的大多数人都住在河的另一边。老屠夫对着老叟们说:“那边的风水不好哦,前两年一个兴宁仔从那里过就说了,山风又大,河风又大,人哪里住得稳呢?”

老叟们都啧着茶点头附和。老屠夫摊着手挺直腰,仰着头看了看众人,大声道:“没错吧!你看那里住的几家人,蛮牛生,老婆被他打死了;他哥,他哥找不到老婆;土狗,土狗老婆又走了,土狗日日在家里睡,一家人剩他爸一个人出去做事……风水不得喔。”

3

在我的小学时代,阿薛除了头发黑白相间之外,全身都是黑色的。晒得乌黑发亮的额头,黝黑健壮的手臂,黑色的拖鞋露出一截脚趾,上面粘着灰黑的泥垢。走路时喜欢把一只手背在后边,见谁都会微微地笑。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路上覆着厚厚的粉尘,光脚踩上去“噗”地一声,温暖柔软。我从放学后一直晃到天黑,晃到路上只剩我一个人,在路口转弯处碰到了阿薛,我喊了他一声,他有些意外,看了我好一阵,才眯着眼睛笑起来,温声说:“放学啦。”

后来我发现大人们对阿薛的态度有些异样,孩子们能敏锐地捕捉到这种细微的态度差别,并能以此区分哪些人能调戏、哪些人得绕着走。阿薛被划到了能调戏的那些人里,往后便经常可以看到三两个孩子跟在他后面,学他走路,有时还会往他背上扔几块小石子。阿薛转过头来,绷着脸,做出要追的姿势,但孩子们并不怕,远远地喊:“不是我扔的,你哪只眼睛见到我扔的了?”阿薛喝一声,蹬几下脚,孩子们还是不怕,阿薛就笑了。

等阿薛走得远一些,调皮的孩子还会喊上一句:“阿薛!走这么快干什么,出川塘啊?”其他孩子就跟着哈哈大笑,若有大人在旁,也会跟着笑——周边的地名都带着特定的暗示,例如“下河市”就是指去火葬场,“去佛市”就是指去精神病院,而“去川塘”则是指去嫖娼。川塘是离村九公里外的一个小镇,我们这些孩子们从来没去过,但大人们谈起川塘时无意中透露出的朦胧暧昧,却准确地渗进了孩子们的意识里。

有次一个孩子把阿薛逼急了,阿薛抓住孩子敲了几个暴栗(敲脑壳),那孩子一边哭一边拉书包,嘴里一个劲地喊:“你吊鸡(嫖娼)!你吊鸡!”阿薛的脸色少有的难看,一阵青一阵白,哼哼地喘着粗气,转头下了田埂,往小路上走了。

我不相信有着一张和善的笑脸、说话总是小小声的阿薛会去做那种事,而往后我也没听到过阿薛有什么劣迹——阿薛有老婆,是一个驼背的妇人。

至此,我的少年时期结束。我离开家乡,关于土狗一家以及阿薛的记忆开始冻结,如果不是发生了后面的那件事,他们大概都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老去,直至后来的某个冬天,不会再有人讲述他们的故事。

4

2018年3月,我在宗亲群里看到三婆过世的消息,跟公司请了个假,赶回去参加葬礼。

天黑了,亡人摆在门楼左边,隔着厚重的白帐,隐约可以看见棺材的轮廓,长明灯的黄色烛光从账缝里漏出来,停在几个守灵的子孙脸上。穿过门楼,里边是一个天井,摆着几张桌子,宗亲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看斋公起坛。

灰暗中偶尔传来一两句谈笑声,斋公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唱着斋歌,绕着神坛转圈,大多数句子听不清,偶尔清晰时是“你求功德我求财”——那是在讨钱了。

因为怕沾上晦气,这样的场合一般没有外人,然而在第二场斋开始时,我却看到老拳师戴着一顶褪尽颜色的旧毡帽,蹒跚着走进门楼来。

“六七十岁咯,子女也算有心咯,当好事办了喔。”老拳师微提着手说,主家没有注意到他,旁人给他递了支烟,他接过烟缓缓作了个揖,坐到一边的条凳上。不一会儿,便有人偷偷戳我,我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发现一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白帐旁的条凳上,条凳离亡人很近,离人群很远,小女孩独自坐在那里,唯唯诺诺,有人回头望时,她便低头看向地板,手指无意识地来回划着凳板。

戳我的人暧昧地说:“那个就是土狗的女儿,高汉的孙女。”我心里猛地缩了下,环顾四周,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磕着瓜子的妇女问:“那个谁啊?”“谁?就是跟阿薛睡觉的那个啊!”妇女恍然地“哦”了声,便伸直脖子毫无掩饰地打量起女孩来。

早在一年前,我就听说了村里的一个老人跟一个小学生睡觉的事,可蛰居在深圳的小出租屋里,遥远家乡来的潦草消息并不会给我带来太多触动,而此刻回归到这片熟悉的土地中,事件还原到我曾熟悉的那些活生生的人身上时,巨大的震动便立刻笼罩了我的全身。

唱斋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剩下的人还在讨论着土狗家的事。

 “个死女没用的喔!阿薛都老得跟同柴一样咯!跟他睡!”

“小孩子知道什么,给点糖饼给她吃,那她知道天!”

“四年级了喔!”

“阿薛那种死人,天都会收哦!”

“阿薛他老婆不知道啊?”

“他老婆知道条囹!她条背都驼得跟地板那么直了,她就知道吃,她知道什么!”

“哈,阿薛不是七八十岁了吗?怎么还可以做那条事?”

“有的,男人七八十岁还是有那种能力的。”

“个死女木过头喔,能怨谁?”

这时我插了句:“跟个细佬哥没有关系,主要就是老家伙的问题,阿薛抓去打靶都应该!”

开口前,我觉得胸腔里积满了愤怒震惊怜悯之类的东西,甚至还有替天行道的杀意,但一开口,又觉得泄了气:我凭什么去审判别人,我所看见的听见的就是全部了吗?

5

随着人们说的越来越多,事情的脉络才渐渐清晰起来:

土狗老婆走了之后,土狗依旧在村里浪荡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上学需要接送,老拳师又得出门干活,刚好隔壁屋的阿薛有辆摩托车,就让阿薛帮忙带女孩。

网易人间
网易人间  作家 网易新闻非虚构原创栏目《人间》,微信公众号人间(id:thelivings),微博@网易人间。 投稿、合作请致信:[email protected] 以叙事之美,重建我们的生活。

专利公司的老油子们

17年了,到底是谁在害我

散户5年,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成为韭菜的

我们都是挣扎在一线的公司蝼蚁

两记耳光,打出一个少年毒贩

相关阅读
痛了,不痛了?我们长大了!

怎么样,才算长大? 今年有很多美好的安排,有些去做了,有些计划了,有些延迟了,但总的来说起码有好事发生。 但是一些悲伤的事情也在发生,而且总是在我们觉得一切都开始好起来的时候,会出现疼痛。 今年真的是能感觉到越来越能体谅为人、为父母的难处。一下子长大了…… 阿雪坐在窗边,望向南国不会枯黄的秋叶,开始了思考,人一生有何意义,不明所以的降临,普普通通的活着,或艰难、或困苦,然后在悲悲戚戚中离去,...

那个打牌疯掉的公务员

李梦,某单位干部,小城本地人。第一次接触她的案件是在2012年年底,诉状很简单,李梦因生活所需,借人钱财5万元,后来人不见了,对方以李梦所打欠条为凭据起诉。我那时主要工作是送达和记录。没有李梦的电话,只能先去李梦的户籍所在地看下是不是李梦的居住地,结果户籍所在地是某单位。我打电话向对方了解,才知道李梦是某单位干部。 整个人觉得事情不是像诉状所写那么简单,灰溜溜回法院汇报给邓法官,邓...

北上——离职风波

1 朋友小北找我诉苦,她想离开这家公司了。理由是她每天累成狗,在公司简直耗尽了青春和心血,可是她的上司八成是瞎了眼,每次升职加薪都没有她。所以她打算换家公司,换一个“长了眼”的上司。 我认识小北很多年了,上学的时候她就是老师公认的三好学生。这份工作也做了许多年,绝对属于大家口中那种踏实肯干的人:你上班的时候她已经在工作,你下班的时候她依然在工作。每次看见她的时候都在忙的状态,那种火急火燎的样...

我还爱你,但我们不会在一起

于念,你问我还爱不爱你,怎么回答你呢?我还记得你每年农历十月二十二的生日,记得你每个月五号的例假,知道你例假只要逢上阴雨天就会腰痛腹痛,知道你一坐公车就喜欢睡觉,靠在车座上又会颈椎难受,知道你不吃葱蒜却又爱着洋葱香菜,知道……是的,我还知道你很多很多的事情,可你问我,我究竟还爱不爱你? (1) 2015年的十二月,我一个人偷偷的买了票,去了她的城市,在她的校园里逛了很久。我在她看过书的图书馆...

男人太窝囊不讨喜,千万不要做这种人

窝囊的男人永远都得不到女生的青睐,因为他们的举止行为令人厌恶,没有人喜欢跟软弱无能的男人在一起。那么你知道窝囊的男人有哪些特征吗?赶紧戳进来看看吧!1、没担当

温情爱人故事

文/杨耐 01 雨天,他一个人在地下室。 不知是屋子太闷,还是太安静。他遂去洗手间点了根烟。 烟区的铁栏,雨在片段缝隙间延长。 “这是三战了”,他对自己说。 他想他需要冷静一下,于是就把脑袋伸出去。 雨点飘落在眼前,微凉。 02 他吞云吐雾,凝神瞩目烟飘向的地方。 雨中,一个捧花男子撑着伞在雨中奔跑,那边低着头的女子蓦然…… 少顷,一溜烟卷于指间丢失。拾起掐灭,又扔进篓。 俯仰之间,眼前便繁...

他的一生,音乐与苦难作伴,被后人尊称为“乐圣”

生活不可能总会一帆风顺,当遭遇挫折、面对苦难时,你的内心是否还足够强大! 并不是所有的神童都叫贝多芬。 我第一次认识贝多芬是在小学语文的一篇课文里—《月光曲》。 贝多芬,德国著名的音乐家,他的作品对世界音乐的发展有着非常深远的影响。他出身于德国波恩的贫困家庭,但音乐上的才华让他在4岁时就获得了音乐神童的美誉。音乐对他而言是穷极一生的追求,也成为了他坎坷命运路上一直坚持创作的信仰。 音乐是一种...

大猫历险记丨9.第一颗猫眼宝石

休息了一天,克里克拉他们又准备长途跋涉了。 白银问克里克拉“克拉哥,现在我们这帮人里面,你是老大。你说我们这次该去哪里呢?”克里克拉想了一下回答道:“我父亲交给我的任务是让我分别去10个国,在那里帮人们做一些事情,然后向国王讨猫眼宝石。我想我们可以先把这第一颗猫眼宝石弄来。”“所以你要让我们去哪儿?”白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我们要去希望国。”克里克拉说。 白银又问:那你知道从这里到希望...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