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妈的摇椅

2018-07-24 22:00:08 作者:阿栈

《小说‖妈的摇椅》by 阿栈

图片‖网络

林苏那天下午回到家里,看见妈死在摇椅上。他第一反应是不知道妈有没有吃过午饭。

妈就如往常那样躺在大门边黄色木质的宽大摇椅上,她的长直黑发没有如往常那样用一根紧实的皮筋扎得一丝不苟,而是任其略显零乱地散落在耳畔,就像扇柄上悬挂的柔顺流苏一般,安静又美丽。

带着流苏的小扇妈最喜欢。有一年林苏调皮,趁着妈去上班,独自把妈藏在床头柜里的流苏扇找了出来。

那是一把精致小巧的竹扇,扇面是浅色的荷花素像,扇柄处悬挂着一束顺滑细腻的银灰色流苏,覆在肌肤上有一种清凉的舒适质感。

林苏以一个孩子的视野看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他用一个孩子的手脚把上面的流苏拆了下来,把竹叶片的扇面也折断了。林苏记得妈回来之后看到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小扇,气得,或者也是心疼得眼泪直在眼睛里打转。

妈把林苏痛打了一顿。用门后的草制扫帚。这种扫帚是用粗糙硬实的扫帚草编扎而成的,妈举着手高高扬起扫帚又落下,一下下打在林苏裸露的肌肤上,是带着尖刺的疼痛感。林苏觉得好像有千万根大大小小的刺聚拢起来往他身上扎,再拔了出来,然后又扎进去。周而复始。

林苏在难以忍受的疼痛和妈的咒骂声里终于哭了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刷刷刷地落在林苏的胸前和膝盖上,林苏大声嚎哭,像所有的调皮孩子在深感委屈时的痛快发泄。时值盛夏,林苏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背心。不一会儿,白色的背心就被林苏的汗水和泪水弄得一团糟了。

过一会妈也打得疲了。她手一甩,扔过扫帚坐在地上。那时候林苏和妈还住在爷爷的土胚屋里。地面是被踩踏得坚实的黑色泥土。妈很爱干净,尽管是泥土地,还每天仔仔细细地扫上三四次,反复嘱咐林苏不准坐在地面上玩,在外面穿的鞋和在里面穿的鞋也是要严格区分的。

但那天妈一屁股直接坐在泥土地面上,看起来精疲力尽。林苏站在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手臂、小腿和脊背都在火灼火烧般地疼痛。他的两只肉乎乎脏兮兮的小手害怕而无措地抓着白色小背心的边角,在其上留下一片一片的灰污。林苏在泪眼之隙偷瞄着妈的举动,但妈没有任何举动。

妈呆呆地在黑色泥地上坐了很久,双眼失神,嘴角含泪。那天妈穿着一条明黄色七分长裤,露出一块洁净白皙的脚踝。林苏想,这样的裤子,坐在泥地上该脏得很了。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林苏以为自己忘了,但如今又想起来。

很多事林苏都以为自己忘了,却总是在某一时刻一些记忆突然就蹦出来,在林苏脑海里生龙活虎地演绎一遍。林苏就好像一个独自安静行走在林间小道上的行人,无所用心百无聊赖,一只松鼠或一只兔子,却在此时,猝不及防地从路边窜出来,在林苏眼前一跃而过,瞬间隐入另一边的林子。

站在妈的尸体边,林苏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盛夏的下午。他满身伤痕委屈怯懦地站在房间的一角,抽抽搭搭地哭泣着,看着妈垂头丧气地坐在泥地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打了一般,全身软塔塔地耷拉着。那时妈背对着林苏,林苏看不见妈的表情。

现在妈安安静静地躺在木椅上,微微侧着身子,安安稳稳地闭着眼睛,一种心安理得的安安稳稳,似乎在说:啊这下可好了,永远都不必再睁开眼睛了,可以睡到天荒地老了。林苏甚至觉得妈的嘴角还带着一抹脱的胜利微笑。

不,那时妈没有背对着林苏。妈明明也是像这样,一览无余地面对着林苏的。林苏明明记得,那天妈的双眼如同失焦般惘然无措,她的嘴角还挂着一颗滞留的泪水。林苏不怕妈的打骂,但对妈的眼泪和颓丧是相当恐惧的。

也许小孩无法理解成人世界的痛楚,但对于绝望和悲痛这种剧烈情绪,他们是可以以人类的天性捕捉到的,只不过孩子的雷达太过天真和幼稚,这种若有如无的捕捉,让那些沉重与疼痛只变成一团晦暗的混沌,这种混沌没办法以其本来的面目现以孩子,而只化为无以言说的恐惧,像一大团虎视眈眈的浓雾将他们围绕和包裹。恐惧,对妈的恐惧,对妈的眼泪的恐惧。

那天夜晚,平静下来的妈把林苏抱在怀里,为他受伤严重的地方轻轻擦抹药膏。“痛不痛?”妈柔声问林苏。“不痛了。”林苏俯身躺倒在妈的腿上。妈抹着药膏的手在那些火辣辣的伤痕处轻轻滑过,留下一片清凉。就像在灼热的黄色沙漠里一阵一阵地施撒透明清冽的雨滴,林苏与妈的恩怨今夜便一笔勾销。

“妈不是爱惜那把扇子,就算是再好的扇子,也不过是把扇子,妈何至于这样打你?妈是心疼你爸。那是你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也是他唯一留下的有点价值的东西。妈的记性不好,日子又长,妈怕那把扇子没了,妈就会很快忘记你爸了。”

妈摸摸林苏的脑袋,声音沙哑。林苏依旧俯面向下,看不见妈,只能听见妈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远,一点都不像妈的嘴巴就在他的脑袋上面。林苏想,难道是因为我的耳背对着妈的嘴巴,声音从嘴巴出来后,需要穿过耳背再进入耳朵,所以消耗了能量吗?还是说,声音没法穿透耳背,需要格外绕过耳背转入侧面再进入耳朵,所以消耗了能量吗?

林苏记得,那个时候他傻傻地跟妈说:“不会的,妈,我们一起记住爸。如果你忘了,我就提醒你。这样就好了。”林苏说完妈就没有再说话了,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林苏的背上来回抚摩,沉默无声地。林苏不知道妈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这样被妈抚摩着,很舒服。没过多久,林苏就在妈的腿上睡着了。

那晚林苏睡着之后,妈有没有睡呢?她有没有在睡梦里哭泣呢?林苏不知道。林苏慢慢走近妈所在的木椅边,就像妈正在熟睡而他不想打扰她的美梦一般。妈的眉眼很漂亮,就算是现在,她的眉眼也依旧美丽。两弯细细的柳叶眉,带点粉色的薄眼皮,长长的黑色睫毛,当妈睁开眼睛时,睫毛就像燕子的翅膀,随着妈的一颦一笑上下飞动,令人想到春,想到春水,想到江南。

妈年轻的时候有很多追求者。他们来自北方,来自南方,来自国际大都市,来自偏远小县城。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爱妈追求妈。他们都希望妈能成为他们的妻子。林苏没有见过那时候的妈,但林苏想那也许是妈最荣耀的岁月。在妈嫁给爸之后,就和爷爷一起挤在这个狭小破旧的土胚屋里过着清贫的生活。而后林苏出生,家里负担愈重。于是爸远走他乡,成为城市的漂泊者,每个月只有存折上的一点进账描画着爸的音容。

林苏的记忆里,爸的模样是非常模糊的。在他一出生,爸就出门了。只有每年过年才回来几天,而后又很快离开。于是爸的身影在林苏的记忆隧道里一直很浅很浅,就像雨后蚯蚓在湿地上蜿蜒而过后留下的痕迹,清清浅浅的水痕。

林苏突然感到一阵心痛,他在木椅边蹲下身子,手下意识地在木椅扶手上抓了一把。木椅凭借这一点推力,摇摇晃晃地荡起来,妈依旧闭目凝神地,瘦薄的身躯跟着巨大的木摇椅一起上下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林苏看着妈摇来晃去的脑袋,看见几丝银发在缕缕黑丝里若隐若现。

林苏把自己的脑袋放在妈的脸旁,妈的肤色白皙,鼻子两侧长了几粒雀斑,妈的嘴唇还没有丧失血色,竟然还是红润的颜色。在林苏记忆里,妈的嘴唇总是红润的,不管是在爸的葬礼上,她哭得晕来倒去,还是在搬离爷爷家时,她神情冷漠目中无光,她的嘴唇总是红润的,像一朵永不言败的玫瑰。

爸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在爸工作的餐馆,突然发生了一起爆炸。爸就这样,在异地他乡里,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妈在得知消息的当刻,直接晕了过去。后来她醒过来,大家围绕在她的床边,每个人都准备好一套安慰的说辞,就等着妈醒来,在她大哭时给予她安慰。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妈醒来后没有大哭没有尖叫也没有再晕倒,她只是用疲倦绝望的眼睛扫了一遍站在床边悲伤的人们,然后轻轻地开口:“我不记得我把那把带有流苏的竹扇放在哪里了,你们帮我找一找好吗?”

后来妈不顾众人的反对,一个人带着林苏来到了这座爸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停留过的城市。妈说一个人如果在异地他乡去世,那么他的灵魂就只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徘徊而没办法回到故乡,永远也没有办法回去的,就算他们把爸的骨灰带回去了也没有用,人在死的那一刻,灵魂就跑出来了,开始了日日夜夜永永久久的漂流。

林苏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是灵魂什么是异地他乡。妈说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你会懂的,以后你自然就懂妈了。

林苏看着眼前妈红润的嘴唇,他想是的妈,我现在懂你了。

妈在一家制药工厂做一个女工,按部就班地早出晚归。林苏则在家附近的一个小学读三年级。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但林苏与妈每日相守,互得慰藉。

那时候妈以为将这样一直平平静静地过下去,再不会有什么天灾人祸降临在她身上。她会好好抚养林苏长大,看着林苏读大学,工作,恋爱,结婚,就像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走上一个正常又安全的人生轨道。这或许是妈暗地里给爸许下的承诺,她固执地留在这个爸灵魂滞留的陌生城市,或许也是为了让爸看着他们母子两人怎样坚强地生活下去。

林苏在小学五年级时遇上一场车祸。

12岁的林苏丧生于一辆酒驾的轿车车轮之下。林苏已经对那场车祸记忆模糊。正如妈所言,在林苏被撞向天空再狠狠落地的那一刹那,林苏的灵魂就脱离了肉体。

他看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血流满面的自己,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看着整个街道变得拥堵嘈闹,林苏感觉自己似乎在不受控制地往上空升腾而去,不断地轻盈地升腾而去。

距那场车祸已经整整五年了。在这五年里,林苏每年在自己忌日时都会回到妈的身边。只有这一天,林苏才能够控制自己的形体往哪一个方向去。而平时,林苏就像是在风里的蒲公英一般,没有自己的力量,只能随风而飘,四野各地,无所归依。

妈在林苏的葬礼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地静了好多天。在邻居出于担心打算破门而入时,妈打开紧锁的房门走了出来。妈看着围在她房门口的面色惨淡的人们,似乎看到了那年她丧夫的昏厥里醒来,看见也是这样一些事不关己的愁容。他们不可能明白,他们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有多痛。

于是她走过他们,用沙哑但沉稳的声音说:“我先去做饭了,我还没有吃午饭。”

这座城市就像一个魔掌,收走了她的丈夫也收走了她的孩子。但她依旧决定要留在这里,她的丈夫和孩子现在都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飘荡着,她怎么能走?如果是命运的话,那么就把我也一起收走吧。

妈一个人守在这个小小的廉租房里,辞去了制药工厂的活,开始做一个洗衣工。林苏看到,妈的手一年比一年白,长年累月地泡在洗衣皂水里的手变得皱皱巴巴的,指尖泛着浮肿的白色,就像冒着白沫一般。林苏很想握住妈的手,但他不能。

林苏伸出手握住摇椅上的妈的手,只握住了一团冰冷的虚空。

林苏俯身将自己的嘴唇贴在妈红润的嘴唇上,只吻住了一片飞舞的红色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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