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山听雨

2018-12-31 07:18:07

爱情

我有个习惯,如果穿雨鞋的话,看到路边的水塘,总会忍不住一脚踩进去。

然后我妈就会说:“这人啊,从小就有毛病。”

因为是清明,我们一家人回乡下扫墓,田埂边的水塘真的很多。

雨点细碎,在高楼夹缝中,这种雨会把人憋得缺氧,但走到乡间,风从开阔的田地上吹来,它仿佛就变成一种呼吸了。

我妈拨了拨自己斗笠下雾湿的头发,转向背后的亲戚们,又开始说个不停。

“七八岁大的时候,跟他有致姐,下雨天也闹着要去游泳。家里还有他们俩的照片,穿游泳裤,配个雨靴,你们说他是不是从小就有毛病!”

亲戚们哈哈地笑。

“有致,说起来是要结婚了啊!”

“可不是,老公听说是法国人哦?”

“福气好!”

该来的,还是来了吗?

虽然我早就知道……

“有致那么漂亮,人聪明又懂事,你怎么不说那男的福气好!”

“哈哈,我们以前还老开玩笑说,有致想嫁的人是你们家阿冠哩!”

我呆站在水塘里,任由泥水漫进我的靴筒。

“瞎说啥!”我妈拍了那亲戚一下,“知不知道羞了!都老邻居,一家挨着一家的。”

亲戚们于是都不说话了。

我回头,笑着问我妈:“妈,那今年清明,有致姐会来吗?”

“不知道哦!”小时候邻居家的大伯,我父亲的远方表哥,有致姐的爸爸,终于开口,“有致,两年多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也没见过人。就偶尔在网上留一两句话。连结婚这么大件事,都是在网上跟我们说的。”

他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哦。”

是啊,有致姐,谁能知道你啊。你快乐吗?你需要应付孤独吗?

你还会不会坐在窗边,对着雾一般的雨点猛地吹气,然后咯咯笑个不停?

有致姐,你在哪?

——

清明雨季,曾经是我和有致姐最喜欢的天气。但若是独自看雨,我不喜欢,有致姐也不喜欢。

“有致姐,雨都被你吹晕过去了!”

每次我这样说,她都会咯咯笑个不停,然后一脚踩进水里。虽然明知道没那么好笑,但是看到她笑,我就很开心。

印象中,有致姐从来没离开过我的童年。

童年的定义是什么呢?有的人从没有过童年,有的人直到老死还活在童年里。

我多希望能永远活在童年里。当然,现在只是偶尔想想。随着年纪的增长,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少了,也许这只是一种心理断奶的过程而已。

自从我们13岁那一年,有致姐搬到省城去念书,童年就结束了吧。

那年夏天,我们从河里玩水回来。阳光暴晒着院子里的树叶,新鲜的味道穿过百叶窗,飘进屋里。

有致脱了雨鞋,突然对我说:“阿冠,我要搬家了。”

“搬到哪里?离我家远吗?”

她转身看着我,“不远。”她说。

“那是多远?”

“很难见到你了。”

沉默许久,她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终于凑过来轻轻地在我脸上亲吻了一下。

“你不要和别人去游泳,好吗?”她说。

“好,我也不和别人一起看下雨。”我说。

树上的蝉安静得出奇,树叶间也没有风。有致姐的吻很轻,就像我们一起看过的雨点。人总有这样一些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就那么发生了,如同雨落在窗上一般自然。

我想,那时候我们的心情,大概也像被风吹过的、清明的雨点一样吧。

“你们在干吗?”突然,我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致哭着跑开了。

那个夏天,她再没来见过我。

——

邻居家的伯伯仍然会每年回来扫墓。要不,至少出于怀旧也会过来看看。每次见面,有致姐总是不一样了。我想我可能也是。

“又长高了哦!”

“你头发怎么这么长啦!”

这大约就是见面时她会对我说的话,甚至不再叫我的名字。没人提起过那个吻,偶尔站在窗边看雨,她也不再对着水滴吹气。

现在想起来,我们应该都走进了多愁善感的年纪吧!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对孩子们来说,距离间的沉默,已经足够让两个人渐渐疏远了。

一年一年过去,有致的长发慢慢没过肩膀,花瓣在她的裙子上绽开又凋谢,她的话更少了。

离开院子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难得齐聚一堂时,谈论的总是新鲜的生活,而窗外,杂草向着院门蔓延,安静地将旧时光吞没。

17岁,我也终于得离开这所老房子。

这似乎是注定的事,时间像是不断收紧的绳索,将你牵向远方,没人可以站在原地喘息。父母在一座很远的城市找到了新的营生,即便坐火车也得十几个小时,他们说是为了让我念到更好的高中。

搬家那天,许多亲戚都来道别。眼看一箱箱东西被搬上卡车,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正盯着百叶窗发呆,有致姐端过来一个小纸箱,放到桌上。

“你看我翻到了什么?”她故作神秘。

我揭开纸箱,都是些我小时候的东西。里面有一双红雨鞋,正是她和我拍照时穿的那双。

“你居然还留着哦?”

“那……”我挠挠头,“你有一年落在我家里的,我想,扔了也不大好……万一你还想要怎么办?”

她拿起雨鞋把玩了一会,侧过头说:“应该穿不下了呢。”

“有致姐,”不知为什么,我说,“我没有和别人一起游泳。”

她托着下巴笑了。这么多年,有致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我。

“阿冠,我很开心。”她说。

那瞬间,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我想告诉她,院子里的树变得越来越矮,春天时溪里的水会漫到柏油路上。

我想告诉她,我早就学会骑自行车了,我可以在雨天里载着她,呼呼地压过路面的积水。如果她高兴的话,可以跳下车去,一脚踩进水里,然后咯咯地笑。我会陪她一起看雨点滴在叶子上,消失在流水里。

“哎,阿冠,我……”

有致正要说话,我妈又走了进来。

“喂,偷什么懒呢!帮忙搬桌子呀!”她指着我说。我慌忙避开有致的眼神,起身干活。

“有致姐大老远跑过来,也不给倒个茶,真是的,越大越不懂事……”

身后还是她不休的唠叨,而有致的身影,在余光中再次离我远去。

——

搬家后便很难再回到这个院子来了。

有一两次,我冲动地想在网上搜寻有致的消息,但每每在开始时就泄了气。就算找到她,又如何呢?我们本来就天各一方。到念大学的时候,只会离得更远吧……我到底想证明什么?寻找有致,还是寻找自己丢失的孩子气?

在她心里,我可能也不过是那个邻家小弟弟。我会穿着雨鞋和她一起跳到水里,偶尔能逗得她咯咯笑,仅此而已。

院子里的故事,就让它留在院子里吧。

我用功念书,成绩也算不上特别好,总之正儿八经地升级、高考,然后进了一家正儿八经的大学。勤勤恳恳念完四年书,又用毕业证换了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工作的城市不常下雨,但在冬天,雪景也很美。

我交了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学着在情人节买玫瑰送给她,而她会在我生日那天下厨,做的菜也不难吃。我们一起上班,一起度过早餐时光,还在旅行的时候一起看过日落。

别人都说这样已经很幸福了,铁板钉钉,毋庸置疑。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也是。

这就是大人的生活吧!有时候我会这么想。

但我仍然会梦到童年。在那里,杂草疯狂生长,淹没树叶与河流,遮蔽阳光和雨季。我找不到回去那座院子的路了。

他们说,时光最狡诈之处在于,它会慢慢让你相信命运根本不存在,于是你就渐渐忘记自己的模样。直到有一天,它猛地束紧绳索,你霍然惊醒。

而惊醒的那天,根本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记得那天是下大雪的。一大早,我撑着伞,送女友到她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早餐。她总是会挑挑拣拣很久,也说不上不耐烦,我只是总觉得站在狭小的便利店里会挡着别人,所以习惯出门等她。

抖掉身上的雪,我听到隔壁咖啡店的员工咯吱咯吱擦拭窗玻璃的声音。我很喜欢的一家咖啡店,店员既热情,又卖力。

店长大约是和一位常来的顾客打了声招呼,他们聊了几句,最后,那位顾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好熟悉。

熟悉到我不敢抬头。

我深深呼吸,雾气在我眼镜上凝结,我紧盯着地板,眼前一片模糊。我不知道是雾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人生像是一台静置的提琴。在那一秒钟,琴弦断了。

是有致。

她拨开头发,双手捂住热咖啡的纸杯子,然后她转身。那一瞬间,我知道,她认出了我。

咖啡落到了地上。

“阿冠!”

有致几乎是冲了上来,握住我的手。

“你很冷吧?”我摘下羊皮手套,捏了捏她冻得通红的双手。她身材更高了,头发长长地披过领口的围巾。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一样怕冷,即便裹着呢绒大衣还在瑟瑟发抖。

“阿冠!是你!”她蹦得像个孩子,“你戴眼镜了!”

“我在这里上班……”

“你还是那么呆的一个男孩子!”

她笑起来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也笑了。而这时,玻璃门被推开,暖气涌到我脸上,在一起已经两年多的女朋友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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