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绝者

2019-01-04 14:04:01

奇幻

那年十月的一天,室外天空阴郁,咖啡馆里,点射的灯光将每张脸都营造在一种人为的暖意之中。咖啡香浓的气息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我盯着前方吧台上悬挂的咖啡茶饮目录,犹豫着喝摩卡还是卡布奇诺?在背景杂乱的地方我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被不相关的事物勾去。

我琢磨起目录上面的小字,它们排列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有趣的图形。

这时,前方一个女人穿的卫衣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衣服上有黑白相间的漩涡图案,用肉眼几乎分辨不清到底是黑色吞噬了白色,还是白色掩盖了黑色,黑与白此起彼伏,纠缠不清。

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推了我一下,催促道:“该你了,傻愣着干什么?”我赶紧顺口点了一杯“拿铁”。

在我年幼时,大概三、四岁吧。每天,当我蹲在卫生间里解手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盯着卫生间瓷砖上面的图案看很久。图案是曼陀罗的花叶,妖媚地延伸。或坐在床上,仔细研究原木地板上的接口,从窗外望出去,细数对面楼房的窗户。这样让我觉得每天过得很充实,但又有些恍惚。

后来,我开始学习绘画。绘画教会了我观察,这种观察不是解构,而是一种整体而深切地凝视。

我的办公间在咖啡馆的楼上,一栋玻璃幕墙的大厦。我端着超大杯的拿铁回到12楼的写字间里。这是一间艺术工作室。我们这类工作室在艺术圈的夹缝中生长,从来不销售昂贵的名作(没资金),主要笼络一些未出名却有潜质的画家。就好比娱乐圈内的一个影视公司,旗下签约的全是三线艺人。

我们的客户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不懂艺术的暴发户;一类是艺术修养较高的小众。

这时,一个穿着光鲜的男人走进来。他很有礼貌地询问坐在前台的同事,“你好,请问,这里是画廊吗?”

女同事点点头:“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朋友介绍过来的。”

她拿眼睛朝我这边扫过来,我正好站起来。她指了指我,“你找她吧。”

他走过来,冲我微笑。

我把他带进会客室里。他叫赵又朴,自称是一位新科技公司的总裁。他找到我们工作室,是想物色一位画家为他的公司设计一系列产品的形象宣传。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还算矜持的我却盯着他的眼睛,无法移开。他的眉眼都甚是好看,那种好看偎贴在心上,难以描述。

他似乎也觉察到我的痴态,于是笑着问我,“小顾,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啊,对不起,我刚才想起一点事情。”我赶紧调开自己的目光。

他问我有推荐的画家吗?我卖力地推销苏珂儿。

苏珂儿是美院的研究生,刚毕业不久。第一次见到苏珂儿,我觉得她就像是从几米插图画中走出来的人物。鼻子浅浅地翘起,眼睛很大,间距较宽,抿嘴笑时,右下嘴角处有个米粒大小的酒窝。

她的毕业画作一共三幅,三幅都卖出了好价钱。我的老板直接用一张面额六位数的支票买断了她两年的画作版权。我是她的经纪人。

2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把脚探寻到被子里柔软而冰凉的褶皱间,赵又朴的形象在我脑子里跃然而出。

他身高目测应该有1.78左右。他削瘦的身材包裹在一身质量上乘的衣服之中,流露出一种低调的贵族气质。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手指修长,胡须剃得很干净,下巴显出青色的胡茬。

他的发鬓比普通人的长,延伸至耳垂下面。头发森密、青黑,短短地贴在饱满的头颅上。他的嘴唇比较宽,厚度适中,笑起来的幅度非常迷人。

掠过他的眼睛,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的眼睛是我深陷的泥沼。相信我,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夸大。

我在美院就读时,主修油画,绘画的题材大多以城市为背景,比如月光下的森森然的树枝,香港铜锣湾的玲琅满目的灯箱招牌,还有城市里满目疮痍的居民楼。

然而人物肖像却始终是我的盲点,因为无论我怎么全心全意地去描绘人的眼睛,可始终画不出真正意义上的人眼。那些,我曾经练习过的肖像画作,全有一双死鱼眼,没有任何精气神可言。

“绘画是我们得以定住即将消失的云彩,颤抖的叶子及变幻的阴影。”而人的眼睛,对我来说却拥有一股变化莫测的神秘力量,以至于我的画笔无法定住人的眼神。

我尝试过画人物的背影和侧面,不久觉得索然无味便放弃了。我的储物柜中放着四、五幅人物肖像画,没有眼珠,只有空洞的眼眶。

可赵又朴是个例外,我从他的眼睛中获得了对美最深刻的理解与记忆。我说的美与心灵没有直接关系,而是一种抽象的艺术感受。

在他的凝视中,我被一种不确定的热望激励,这种热望就是从一种令人厌倦的日常生活转向一个奇妙的世界。

这天晚上,我拿出炭笔,开始勾勒他的轮廓,很快他的大致轮廓就凸显在白纸上。然而眼睛部分,我还是迟疑了。

我记得在我学画的生涯中,有一次去南山写生时,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观察一棵伫立在悬崖边上的银杏树,我才开始了解并深刻地记住了银杏树的特征,知道如何用画笔来表现我心目中的银杏。

对赵又朴,我还需要耐心。

3

再次见到他是在11月的一天。那天下午,我们约在人民北路的一间咖啡馆里见面。

我和苏珂儿到咖啡馆时,赵又朴已经到了。他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穿了一件米灰色的休闲西装,手里拿着一本《江户一日》,桌上的烟灰缸里有许多烟头,他似乎已经到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苏珂儿,之前是通过作品认识她,现在见到本人,我发现赵又朴反而有点不自在,好像偷窥别人,却被对方逮个正着。

他谈了公司的一些诉求,而后又好奇地问起苏珂儿对一些画家的看法和艺术理解,两人就此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不消一会儿,我们三人之间就划出一条明显的界限。赵又朴和苏珂儿是那么契合的一对儿,他们把我晾在一旁,傻傻地喝着杯里的卡布奇诺。可我的内心全然没有旁人看起来那么不知所措。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此时我的心里正潜伏着一只猎豹,它暗中观察赵又朴这只猎物的一举一动。

他并不懂绘画,对艺术的感觉仅仅停留在普通大众的审美水平。可他很聪明。他把自己的无知坦率地表露出来,反而让苏珂儿极力地表现自己。

我注意观察他的眼神,是复杂多变的。起初是单纯的好奇、欣赏。当苏珂儿引用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的一段话来评价一个纯粹主义的画家时,赵又朴的眼睛中有疑惑,并闪过几分厌恶。

他似乎不喜欢偏执、纯粹的东西。他也许是个虚无主义者,这样的人往往喜欢及时行乐,对任何高深的事情浅尝则已。

我拿出手机,找到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角度,把摄像头对准坐在我对面的赵又朴,偷偷拍下一张。他瞬间的表情定格在我的手机中,作为我绘画的参照。

我打断了苏珂儿,对赵又朴说,“赵总,我今天把合同带来了,如果你信任我们工作室,那我们今天可以把合同签了。”

赵又朴笑了笑,眼神讳莫如深。他说,“你把合同发给我,我仔细看看,签了邮寄给你。”

4

关于美的法则:光从旁边照相物体会比从顶部照射下来更好;灰色与绿色非常好;一条街要给人以空间感,建筑物的高度不能超过街道的宽度。

我的理解:要画出美不仅需要一双敏锐的眼睛,还要有出众的技巧。可我想要的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大美,不在于算计比例、光线和色调,是在情感张力之下自然流泻而出的美。

我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很天真幼稚、痴心妄想。因为那个隐藏在一切法则之后的万物主宰,怎么会轻易让人类描绘她的作品呢。人类的绘画只是一种粗浅拙劣的模仿,画的是人心,不是万古。

但内心深处有股很强烈的欲望驱使着我将赵又朴固定在画板上,那种欲望和爱的占有如出一辙。

没过几天,赵又朴的秘书发来他签好的合同,接下来的工作就顺理成章了。苏珂儿直接和对方沟通,她只需要把终稿交给工作室审阅,其他时间和完成进度由她和赵又朴确定。

至于我,自从遇见赵又朴后,我的心一次次跳脱肉体的束缚,被赵又朴的形象勾去、占尽。

他的样子像幽灵似的常浮在我眼前,我凝视着他的样子,解构他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率真、渴望和无端蒙受的痛苦,他微微张开的双唇流露出一丝微妙的惶恐。

他的这副面容凝固在我的脑海中,每一处都很完美。

那天晚上,我看到苏珂儿在朋友圈发的一条信息。她依偎在赵又朴的怀中,两人笑得很甜,照片上配了一段文字:你是晴天云,我是瓶中水。

赵又朴是她第一位公开的男友。我将照片放大,可惜像素太低,无法清晰地洞察他的眼神。但他的表情仍然固执地向我传递一个信号,他无法释然的困惑,这种困惑似乎还承接着一系列的表情序列:先于幸福的忧郁和随之而来的悲伤。

我记得自己开始正式作画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柔和的周末。我将画架支在阳台上。我先尝试将他的一些照片重新拆解组合,完成初步构图。可初稿并不顺利。我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搞得心烦意乱。最后,我摒弃照片,凝视一直存在我心中的那个赵又朴。

我画了整整两个月,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发现完成这幅画时,我不再熬心于眼睛怎么表现,而是回顾到最初我对事物的观察——整体而深切的凝视。

奇妙的是,他脸上的阴影、眉毛的形状、眼角的细纹、瞳孔的大小以及手势的摆放、衣服的褶皱,都像是被放大一般清晰而准确地浮现在我眼前。

每当我下笔时,有一种低低的呢喃在我耳边响起,它超越了世俗的语言,没有任何形态,像是灵魂在处于一种持续张力之下,忘却了肉身依附,形成持久的恍惚状态,萦绕在我耳际。

更令我沉醉的是作画时,我似乎忘却了自我,怎么说呢,说出来如同痴人说梦,就像有股神秘力量执着我的手在画板上作画。

这股神秘的力量对光线的运用是绝赞的,如同鬼斧神工。眼睛的透视、明暗都恰到好处,眼睑处那精细的阴影线行云流水。眼睛的虹膜若隐若现出透亮的光泽,大概只有会呼吸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虹膜。

我在杨木板上覆盖了三十多层颜料,每涂上一层薄釉,我就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就好像迷雾一点点散开,闻见深远之地发出具有灵性的呼吸之声。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味着什么,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对此有所了解。

颜料反射的光线和从画面深处折返的光彼此交织辉映,让这幅肖像画产生一种不断变化和难以捉摸的动态效果。他像是在画中活了。

5

苏珂儿和赵又扑的恋爱关系没有持续多久就结束了,当我问起两人分手的原因时,她愤愤地说道:“他说即使我爱你爱得发狂,也不会停止去想象另一种女人,那是一种和你不一样的女性,她可能是我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女人,但如果遇到了,你很幸运,因为我不会在你面前遮遮掩掩。”她发自肺腑的大叫一声,“什么鬼话!就是渣男一个!”

我为赵又朴的话感到心悸:赤裸裸的放荡不羁,却也表露出磬石一般坚定不移的忠贞。

我把赵又朴的肖像画缩小,复制成一张小卡片夹在一本梵高画传里,当作书签用。那本画传放在我的办公室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天,我休了一天假,去了一趟市美术馆。美术馆正在举办一个法国画家群展。第二天上午,当我到办公室时,发现我的桌上多了一个牛皮纸袋。坐在旁边的一个同事告诉我,赵又朴昨天来过,在我桌上放下这个就走了。

牛皮纸袋里装的是苏珂儿的设计图。设计图被红色的记号笔修改得面目全非。现在他把设计图往我这儿一丢,像是在讽刺我:被我捧上天的苏珂儿不过如此。

这时,我发现梵高的那本画传被动过。原先它是被压在一堆书的最下面,现在它却放在最上面。

我翻开梵高画册,赵又朴肖像的小卡片被放在了第一页。显然有人翻过我的画册,动过这张卡片。我赶紧把卡片放进包里。

元旦节那天,公司名义上放假,可手头上的工作还是照做。苏珂儿的两幅画压在我手上还没出手,心里有点急。我还约了一个青年画家面谈,如果顺利,我手上又多了一个画手,收入也有所增加。

上午我把苏珂儿的样画发给有意向的几位客户,下午去人民北路的那家咖啡馆与青年画家见面。

那天,微雨迷茫,城市里涳濛一片。

我在咖啡馆里等了那位青年画家半小时,结果等来的是他的一条短信:不好意思,我已经签了另一家画廊,有机会下次合作。

我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世道不好,首先拍死在沙滩上的就是我这样平平庸庸的打工族。”

这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当我的目光扫过去,一张铭刻在心的面孔赫然出现在我眼前,赵又朴正抿嘴对我笑。

他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坐在我的面前。

他说,“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我见你看了几次手表,一定在等人,所以我没有和你打招呼。”

“噢,你一个人?”

“嗯。”

我们两人显得有些局促。

他说:“小顾,你很有绘画才能,为什么要做经纪人呢?”

我没反应过来,“啊?”

“那张小卡片是你画的,画的是我。”他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那么深,深到不见底。

“你看出来了。”我的目光闪烁不定,就是无法钉在他脸上,可他的眼睛倒是没有离开过。

“你能送我一张吗?”他问我。

“我可以把原画送给你。”

“噢,不用了,小卡片就行,原画你留着。”他露出狡黠的微笑。

当我们走出咖啡馆时,他撑开一把大伞为我遮雨。他轻轻地说:“我送你回去吧,我的车就停在对面停车场里。”

我点点头。

车里播放着一曲淡淡的久石让《Ballade》。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你把卡片给我,公平吧?”

“可以。”

他忽然问道,“你画过你的男友吗?”

“我没有男友。”一句不该说出的话还是溜了出来,“你的画像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他没有接话,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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