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梅蹲下身子，小心地捧起一把黄沙，黄沙如水一般在指尖流淌，最后缓缓地散落开去。
“唉！真是无聊啊！”她拍了拍手，站起来看向四周，无边无尽的黄沙，空无一物，仿佛连天空都浸染了这份苍凉，低垂而厚重，万里无云。只有当偶尔，微风旋起黄沙飞扬飘舞，才能感受到一丝活气。
“罢了，今日应该就到此了。”她转过身，向着身后一座孤零零的客栈缓缓走去，走了几步却停住，望着沙漠边缘出现的一个小点皱起眉头。小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却原来是个人，骑在马上急急奔来。
“原来还有生意！”青梅抖落衣裙上的沙砾，抬起眼眸。远处，暮色开始渐渐聚拢……
元汐勒住马，望着远方渐渐显露出轮廓的奈何客栈，终于松了口气。他打马向前，向着客栈的方向匆匆而去，一路身上的沙尘纷纷掉落。
待到得大门前，却发现有一清秀女子正在门口安静地望着他，一袭白衣超尘脱俗，却像丝毫未被这漫天的沙海浸染似的。
“您是老板娘吗？”元汐摘下脸上的面纱，露出满面风尘，“我要住店，请问可还有客房？”
青梅却怔怔地望着他，也无表情，也不言语，倒向与这静谧的沙漠融为一体了似的。
“老板娘？”元汐诧异，正待再问，青梅却缓缓地开了口：“沙暴就要来了。”她一面说着，转身往门内走去，“客官快进来吧！”
“等等，老板娘，我的马？”元汐急道。
青梅背向他幽幽说道：“它并非客官的马。你该来的地方到了，它自然也有它的去处。”
元汐还想说什么，青梅却再未停留，匆匆走入客栈。元汐眼见沙暴越来越近，实在没法，只好将乌骓马拴在客栈檐下，跟着走了进去。
二
夜半，空气如水一般冰凉。元汐从模糊的噩梦中惊醒，坐起身，听到窗外巨大的风声连绵不绝，仿佛食人的巨兽四处逡巡，骇人地嘶吼。澄黄的沙粒从窗棂的细缝里渗进来，在地上、桌上铺了薄薄一层，闪着银白色的光。元汐心想，如果暴风再不停，自己连同这客栈，恐怕也会葬身于沙海吧？
想到此，再也睡不实。元汐索性披衣起身，点燃了油灯，呆呆地望着舞动的火焰，就这样枯坐到天明。好在天明时分，风沙渐渐止息，元汐简单洗漱后穿戴整齐出了房门，竟是个翩翩少年郎。他沿着扶梯匆匆地走下楼，却不由得愣了愣。
楼下大厅，几十位住客正聚集在这里，可是情况却又似乎不太对。只见他们一字排开，面无表情，人人捧着一只海碗，正死死盯住大厅中央的青梅。而青梅正站在一只沸腾的大锅前面，用力搅动着锅内的羹汤。
“早啊，老板娘，大清早就开饭了么？”元汐走近其中一位住客，轻拍他的肩膀，“这位大哥，为何大家不坐下等，难不成店里这样大的规矩？”说罢自己不禁失笑，再看青梅却依旧全神贯注地煮汤，而住客则神情木然，丝毫反应也无。元汐不由无趣，讪讪地找个木凳坐下。
汤似乎熬好了。青梅一勺一勺舀到住客的碗里，他们一个个喝下，眼里似乎有了某种神采，然后一齐转身，一个接一个地向门外走去。元汐呆呆望着这诡异的场面，一时竟哑口无言。
“我不要！我不要！”楼上突然传来吵闹声。一扇门被重重推开，只见一个黑衣男子用力拖了一名女子出来，那女子却极不配合，扒着扶梯的扶手不肯前行。
“我说蓝玉，天天如此，有意思吗？”青梅并未抬头，将最后一勺汤舀在碗里，端着来到那女子面前，“赶紧喝了上路吧，你得解脱，我也得解脱。”
“不不，我不要！”那叫蓝玉的女子却尽力躲避着汤碗，“求求您，让我再等等，他会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
“我跟你说过了，他不过是安慰你罢了！”青梅淡淡地递上汤碗，“不必等了，他就算想来，也来不了啊！”
蓝玉摇摇头，泪水从紧闭的眼里流出来，一滴滴落在汤碗里。青梅收回手，叹了口气：“也罢，那你就留下吧，一直留到……你留不下了为止！”说罢朝黑衣男子打个手势，让男子放开蓝玉，眼见她迅速跑回房间里。
“老板娘，汤……”元汐嗅到汤的香气，不由有些饥渴难耐，青梅却像没看到他似的，端了汤转身进了后厨。
黑衣男子则解下腰间的铜铃，轻轻一晃，走出门去，只见站在门口的几十住客立刻跟了上去，他们的眼中似乎充斥着某种企盼般的光芒。
元汐跟出来，想问他们去哪，却发现看似步履缓慢的几人，转瞬间竟不见了行踪，不由目瞪口呆。
“罢了……”元汐搔搔头，想着自己也该辞行了，转身走到廊檐底下，却不由得一声惊呼，他的马，不见了！
三
“老板娘！”元汐一时情急闯进了后厨，有些气喘吁吁。
青梅回头凝望着他：“公子，什么事？”她竟然又在煮汤，香气在周围流窜。
“我的马……马不见了！”元汐焦急不已。
青梅回过头去：“不见就不见了吧！公子何须如此？”她盛了一碗汤递过去，“此汤名唤忘忧，喝了能忘却一切苦恼，公子不如喝了，早些上路吧！”
“多谢老板娘美意，只是，我来到这并非为了遗忘，而是为了寻找回忆。”元汐未接汤碗，“不知为什么，我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我是何人？家在哪？经历过什么一点也没有印象。我唯一知道的，是要往这片沙漠走，似乎这里有什么对我极其重要的东西。可是这沙漠太大，我几乎死在这里，好在捡了匹识途的好马，可现在又不见了……”
“痴儿啊……何必如此执着？”青梅叹了一声，却听得大门上的铜铃轻响，她掀开门帘，只见一位青衣束发的儒雅书生缓缓走入，一双凤眼却不住地四处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还真的来了！”青梅走上前去，永远平淡如水的眸子仿佛终于有了些许波澜，“你难道不知……”
话未说完，却听到楼上一声大叫：“凤鸣！”只见蓝玉如风筝般三步并作两步飞扑下来，眼含热泪一下钻到那书生怀里，“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定不会骗我的！”
“蓝儿，是我不好，让你久等了！”凤鸣亦泪湿衣襟，“我自然不会骗你，永远也不会的！”
四
蓝玉接过汤碗，缓缓喝下，转身对着青梅鞠了一躬：“老板娘，多谢了！”青梅轻轻点头，默默走开了。
“凤鸣……”蓝玉一脸满足，轻轻地倚靠在爱人的肩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终南山，百岁庵。”凤鸣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过去，“常怀念山中岁月，有你相伴。”
“凤鸣……”蓝玉抬起眼眸，“我知道你会比我多活很久的岁月，我也不敢奢望什么，只求你，若见到我的转世，让我多看看你可好？”
“好啊。”凤鸣宠溺地轻抚她眉眼，“我发誓，若见到你的转世，定让你千年万年地看个够！”
“何必千年万年……”蓝玉的眼中，渐渐显现出异样的神采，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凤鸣微微一笑，“此时此刻足矣……”
“丁铃……”轻轻的铜铃声如催命符般响起，蓝玉离开了凤鸣的怀抱，向着铃声的方向缓缓而去。
“蓝儿……”凤鸣不由哽咽不已，蓝玉远去的身影在他眼中渐渐模糊。
“她知道你是妖？”半晌，青梅来到近前，轻轻问道。
“她知道，第一次见面时，她在百岁庵敬香，年方十五，山花般烂漫。那时我不过是修行浅薄的小山雀，立在枝头看着她，不知怎的，心念一动，就跟着她飞回了家。”
凤鸣轻擦眼角：“后来我拼命修行，终于化为人形，能长伴她左右，成亲那晚，她却悄悄告诉我，我每每偷看她的样子，和百岁庵那日一摸一样，呵呵，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可惜她却不知道，你来这里会有怎样的后果吧？”青梅低首，“否则也不会与你来世相约了。”
“大婚之后，我们过得十分美满。只是可恨人的寿命与妖相差太多了！转瞬间白发苍苍，转瞬间大限将至，我与她，还没有过够啊……”凤鸣哽住。
“蓝儿临走前，我答应了她，投生之前会去找她，再见她一面，却没告诉她，妖不入六道轮回，自然不能来此，否则修为尽散。不过也无所谓了，与其虚幻地找寻她的转世，找到了也不会记得我，倒不如珍惜最后的时光，送她安心上路。”
“怪不得她保持着十五岁的模样，原来这是她的执念啊，可你答应她的事……”青梅不解。
“只要是我答应她的，绝不会做假！”凤鸣微微一笑，他的面容渐渐有些虚浮，“我会化作清风，永远陪伴在她的身边，每当她想见我，我都会在。”说罢，他仿佛光晕一般融化在空气里，周围似乎起了阵阵旋风，旋转着带起沙尘，向着蓝玉离去的方向紧追而去。
“唉，痴儿啊痴儿……”青梅向着远处感叹，“何必如此执着啊……”在她的身后，元汐远望着她的背影，神情凄然而寞落。
五
元汐感觉自己好像在打扫，真奇怪啊！他一向最不喜家务事的。打扫完毕，他又开始用力搅动大锅里的汤汁，那汤很清澈，呈淡淡的金黄色，看不出是什么食材煮出来的，只觉得香气四溢，惹得人垂涎欲滴。
“你又来了！跟你说过别动我的汤，那是大意不得的！”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很熟悉，却想不起。元汐回头看时，却见一白衣女子逆光站立，长发遮掩着半边脸颊，轻轻说道，“你不必整日殷勤地替我做工，到最后，结果总是一样的！”
元汐不明白她所说的，只是好奇地挨上前去，想看看她的面容。待绕到近前，有浅金色的光线照在她脸上，元汐竟没来由地有些悸动，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却赫然看到一张完全是骷髅的脸！灰白的骨骼上有两颗深深的黑洞，牙齿外露的颌骨仍在兀自一张一合：“你不该回来的！”
“啊！”元汐猛地睁开眼睛，周围黑暗如浓墨般凝滞，原来是梦。他慢慢撑起身子，才发现一身冷汗如水洗过一般。窗外似乎又起风了，这次的风沙似乎还要更大些，仿佛整个客栈都随着摇曳晃荡。元汐起身点起油灯，那灯火却有些昏暗，隐隐透出青绿色，不知是否灯油不太足了。元汐心想，大约自己明日又走不成了。
清晨，元汐起的比往日更早些，站在扶梯上往下望，大厅里很昏暗，一个人也无。他正要往下走，木门突然洞开，黑衣男子走进来，让到一边。他的身后，竟跟随着几十个面无表情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自动地站成一排，不动也不言语。元汐愕然，他一直以为这里的住客是风沙之前到来的，如此大的风沙，他们是怎样赶路的呢？
正想着却感觉有人轻拍他肩膀，回头却对上一身素衣的青梅，不知怎的就想起梦中的女人，不由一个激灵，慌忙让到一边。
青梅却停步问道：“客官怎的还未上路？”元汐诺诺道：“我的马……还未找回。”青梅看了一眼大厅，摇头轻笑：“那不是在吗？”元汐孤疑地回头，大厅里却只有黑衣男子和一群来客，他以为青梅弄错了，想要解释，青梅却早已与他擦身而过，走下了扶梯。
一一扫过大厅里的人们，青梅眉头微蹙，对黑衣男子道：“怎么少了一个？”黑衣男子指指门外，只见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负手而立，目光深远地飘向沙漠深处，青梅轻轻地嗽了一声，那男子回身，微笑行礼，自是气度不凡。青梅将他让进客栈，却未关上大门。
依旧是煮汤、分汤，元汐早已习惯，平静地看着人们跟从铃声鱼贯而出。汤分到最后，除了元汐之外，却还少了一份。那穿官服的男子将手中的空碗放下，诧异道：“请问姑娘，本官为何无汤可喝？难道投身的时辰还未到？”青梅不语，她以手指圈绕着青丝，抬眼望向洞开的木门，门外，遮天的沙尘中出现了两个身影，正一步步地，向着客栈而来。（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