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哪年哪个月的某一天，我死了。
我死的那天，天气很好，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尽情地舒展着身躯，享受大自然的馈赠。就在这么美好的一天，我却莫名其妙，急不可待地死掉了。
死后的第一天，没有人发现桥底下飘着一具尸体。我看着我的身体像胖大海一样渐渐肿大，手中还紧紧地攥着那个洋娃娃。
死后的第二天，终于有人发现了我，尽管他被我吓得够呛，一路爬起跌倒了两三趟，还是很负责地叫来了警察。警方来到现场调查，我听到他们在谈话。
“应该是意外落水死亡。”“是为了捡这个洋娃娃吧。可惜了，这么好的年纪。”
“孩子的父母联系了吗？”“联系了，他们在国外，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其中一个警察沉默了一阵，看着河面摇了摇头。
人们以为死去的人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但他们错了。虽然我的尸体被抬走了，但是我将永远待在河底，等着我要等的人，顺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他们说的话。
死后的第三天，经过桥上的人变多了，似乎因为这里死了一个人，这座桥也变得出名了。这座桥是离我家不远的一座石桥，隐匿在一片翠绿之中，平时鲜有人来，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多好的一个孩子呀，就这样没了。”
“是呀，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
“听说她是被鬼推下去的，这一片有水鬼，要找替死鬼的！”
“得了吧，这世上哪里有鬼。你是不知道，这家夫妇俩一直生不出孩子，就领养了她，后来又能生了，一生就生了俩男孩，再后来她就和家里的关系不是很好，估计一时想不开，就跳下去了。”
“听说那天有人看见她了，在路上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估计是遭报应了吧。”
“啧啧啧。”
“这么小的娃，说没就没了……”
死后的第四天，所谓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在众人的包围下抹了好些眼泪，望着河面好一会儿。看着他们被搀扶回家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种复仇的快感，我多想爬上岸，冲到他们面前吼叫：“看吧，这就是你们不对我好的下场！”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了任何动作，像是被噩梦魇住。
“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吗？这不公平。”我凝视着桥上的所有人，深情地，怨恨地，无助地，绝望地，但无论我看多久，他们都不会因为一个不存在的目光而有所触动。
“我在这儿，你们看看我吧。”
“你们这群长舌妇，都给我滚吧。”
如我所愿，此后的日子里，借悼念名义来此闲聊的人渐渐少了，而我的亲人们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桥边，这里又变回了我曾喜爱的样子。不远处，我曾经居住过的家里，每晚都亮着温馨的灯光。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玩闹的笑声。
这样的日子越发难熬起来。
“究竟为什么，我一直被困在河底？”这个问题每天都困扰着我，随着我做鬼的日子越来越久，我对自己曾在人世间的事渐渐地淡忘，但心底里总有一个结，渴望被人解开，这是个什么结，需要由谁来解开，我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我看见了她。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留着一头长发，乌黑柔顺的头发垂到腰间，温柔且静谧。
“她叫什么来着？”我紧紧地盯着她，似乎每多看一眼就能多获取一些人间的记忆。但是我始终想不起她叫什么，尽管她是这么的眼熟。
她走下了桥，来到河岸边，坐了下来，并用手指把头发往后一捋，头发就乖乖地藏在了耳朵后面。
“抱歉，过了这么久才来。”她歪着脑袋，苦笑地看向河面，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她能看见我。
看着她的样子，我莫名感到一阵羞愧，但更多的却是感动，我很想哭，但鬼是没有眼泪的。河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挣扎，微微泛起了丝丝波纹。
她怔了一下，又回过神来，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洋娃娃，轻柔地抚摸着。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凶你。我明知道你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还这么对你。”她小声地哽咽起来，说不出任何的话。
她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出事那天，我很害怕，因为我觉得是我害得你死去的。所以我一直不敢过来看你，这一过就是5年。”
此时刚平静下的河面又泛起了波纹，比上一次更剧烈。
“那是我妈妈送我的洋娃娃，我当时很宝贝，看到你那么做，就紧张了些。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发现娃娃不见的时候，我还去过你家找你，当时我很生气，谁知道没过多久就听到了你死去的消息。”
“我把它带过来了，你喜欢的洋娃娃。”她把洋娃娃摆放在河边的柳树下，又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抬起头来好似在望着我。
此刻的我竟不知怎的，摆脱了一直以来的束缚，走到了她身旁，蹲在了洋娃娃前，用我那透明的手轻轻地拂过它的身体。
“我都想起来了。”仿佛从梦里醒来，曾经历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我看向身边的女孩，这个傻瓜居然会为此自责，明明要道歉的人是我啊。
那一天，我坐在花园的绿荫下，阳光像蜂蜜一样温润地融化在茶水里，并随着水波斑驳地跳动着。倒着茶水的主人是一个像白瓷一样干净的女孩子，她叫心妍，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
“晨晨，吃完饭后喝杯茶吧。”心妍模仿着妈妈的样子，整了整身前的茶杯。垂顺的黑发被手指拢在耳朵后面。
“真好喝，妹妹也要喝。”我把还剩几滴茶水的杯子放到洋娃娃的嘴旁，略微倾倒了一下。
“你小心呀别把它弄湿了，这可是我妈妈送给我的。”
“我又没有真把它弄湿了，真小气。”
这一场茶话会后来不欢而散。临走时，为了小小地报复一下心妍，也因为我从没有收到过妈妈送的礼物，我趁心妍不注意偷偷把洋娃娃抱在了怀里。
一路上，我快速地走着，生怕被什么追赶上，但又怕惹人注意，不敢走得太快，直到家门口不远的石桥上，我才停下脚步稍微喘口气。石桥体型短小，像一个佝偻的老人。石栏杆大约一米高度，但对于一个三年级的学生来说足够了。我俯身在石栏杆上，心满意足地掏出洋娃娃把玩起来。这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洋娃娃，针织的皮肤，内部填充着棉花，身上缝着一条毛绒绒的淡绿色连衣裙，摸起来很柔软很暖和，闻起来带有一点点心妍家里的味道。
我带着内心的忐忑，对洋娃娃摸了又摸，闻了又闻。
“决不能让家里的那几个人知道。”我抬起头望了望家的方向，想起爸爸妈妈一直宠溺着两个弟弟，即便是我的东西，只要他们想要，爸妈就会逼迫我给出去。
想到这里，我便把洋娃娃在衣服上的每个窟窿里试着塞了又塞，却一不小心让它掉向了桥底。
“糟糕，心妍肯定要打死我！”
我探出身子想要抓住它，却重心不稳栽了下去。半空中，洋娃娃居然翻了个身，面朝我快速地下坠，微微翘起的嘴角像是在嘲讽我。这一刻，似乎全世界都变慢了。我看见水中的我在向自己逼近，蓬松地像鸡窝的头发，错扣纽扣的上衣，一双因为惊恐而瞪大的双眼……
“嘭！”湖面泛起水花，我拼命地浮沉着，冰冷的河水无情地往身体里灌，我用力地咳着，把肺里的血也咳了出来，河面上飘浮着一条长长的血线。但是无论如何，手中的娃娃不能松。最终，我还是被这条河吃掉了。身子漂浮在河面上，灵魂却沉到河底，动弹不得。
“原来我一直在等的人是你。”
河面上顿时吹起一阵阵微风，把柳枝吹向心妍的方向。我只能用自然的力量不断向她传达我的心声。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很想你，晨晨。”
朋友的这番话似有什么魔力，让我的灵魂逐渐感到轻松，渐渐的，我化作了风，又停留在了柳枝的末梢，轻轻抚过朋友身边，再荡向更远的天边。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祝愿，我回望心妍。原来，一只鬼了却前尘旧事后，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心妍，谢谢你一直记着我，谢谢你在我孤单的时候一直陪着我。”
虽然我这一辈子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孤独中度过，也曾害怕被人当成空气，害怕被人随意对待，也在这种焦虑下做错过一些事，不过有一个惦念自己，包容自己的朋友，此生也算无憾了。
那柳树下的洋娃娃就是我和朋友友情的见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