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车里抽烟的男人
盛夏已经过去，法国梧桐的叶子黄了，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湮灭、破碎，像透支了生命力的人。
7点钟，天色已经擦黑，而城市里是没有黑夜的。路灯下的法国梧桐美到让人想飞上枝头瞧一瞧，而路上通红一片的车尾灯却像池塘里的淤泥一样，拖拽着溺水的人。
想要飞么？拽住你，看你能怎么办。
堵成一锅粥的二环路上，杨易知开着自己的宝马X1被前后加塞，动都不能动，下班高峰期的堵车使他焦躁到心慌，更不必说有兴致抬头看一眼天空，欣赏路灯下法梧的美色。
前面的车稍微动了那么一下，杨易知像初次怀孕的母亲感受胎动那样敏感和欣喜，还没完全松开刹车，前面车的尾灯又亮了一下，他只能再次踩下刹车，有那么点失落。
看情形，又要堵很久，周一上午开会，一下午都在忙报告，期间只喝了一杯水，午饭压根没吃。工作多年，他的肠胃早已经适应了主人的任意妄为。
杨易知把左边车窗降下来，然后点燃一根烟，贪婪地深吸一口，仿佛四肢百骸的疲惫都被驱散，原本因堵车而焦躁的心情也被熨帖安静了。此时，左边并排的那辆白色车里，一双眼睛充满欣赏地看着杨易知。
杨易知并非不对自己的形象自信，而是从没想过，自己疲惫至极时的颓废感，也会有人欣赏。
没过一会儿，左边车的右窗户玻璃也降了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对杨易知爽朗一笑。
年轻男人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薄荷香烟，他扬了扬手说道：“兄弟，借个火呗！”
杨易知本来想去拿右手边的打火机，而那个男人已经把薄荷烟叼在嘴里，照着杨易知左手拿着的燃烧的烟头凑了过来，他赶紧递上去。
年轻男人借着火，满足地吸了一口烟，吐出薄荷味的烟雾，再次微笑：“谢啦！我叫吴南为，我们会再见面的。”
说完，年轻男人升起了车窗，车窗玻璃贴了隐私膜，杨易知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抑制住了想要再问一问的冲动，他把注意力放到了路况上，前方的车已经开始动了，旁边的车也左转离开。
他驾着车缓缓直行，眼睛虽然看着路，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年轻男人说的话，仿佛眼前又浮现出对方爽朗的笑容……
“咔——”
不和谐的声音突然从车身右侧传来，一辆疾行的电动车蹭上了杨易知右侧车门，他正准备下车看一眼，又听见“哐当”一声，电动车倒地了。
杨易知连忙跑了下来，一个老大爷倒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模样，指着杨易知说：“你怎么开车的？哎呦，我的腰！哎呦，我的腿！”
杨易知看了看车门，一条又长又宽的划痕，明显是电动车自己挤进来蹭到的，至于怎么摔倒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怎么解决，倒是有点头疼，这段路刚好是监控盲区，新买的行车记录仪还没来得及装。
“真够背的。”他在心里暗骂。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人都以为是杨易知开车带倒了老人，七嘴八舌起来。
“开车不看着点人呐？开宝马的就是神气些啊。”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看那老人家，好像伤的不轻呀。”
……
地上的大爷卖力表演，周围的群众表情狰狞，杨易知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怎么自证清白呢？
正值下班高峰期，这么一闹，后面的车也动不了，不少人都在焦躁地按着喇叭，发泄着不满。他一看时间也不早了，堵在路上也不好，不如算了。
他对在地上的大爷说：“你是想私了还是公了？先说好，私了你也别狮子大开口，我只给500，公了的话，交警不好定责，还要把你跟我的车都收走，最后你顶多告我，要钱更难。你选一个吧。”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明知道对方是在讹人，可自己一点优势都没有，只能这样谈判。而在旁人看来，这多少有点冷酷和傲慢。
“哎呦，你看看那个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就500块，打发叫花子么？开宝马还这么抠。”
“啧啧，你别以为开宝马的都有钱人，他开的这款在宝马里是最差的，送我都不要！”
……
周围声音越来越难听，而杨易知就好像木头人一样，不为所动。也许是这些年阴暗面看得太多了，思维已经学会自动屏蔽。
地上的老人还想再赖一赖，见周围人都在帮自己说话，料定了杨易知会加钱，坐在地上不起来。
“不说话就当你要公了，你报警吧，我一分钱不给你，你打官司问我要好了，走法律程序。”杨易知一字一顿地说。
“哎，行了行了，我也伤得不重，就当行善积德了，给我600块，这事算啦，我回头自己去医院吧。”
大爷一副善解人意的慈善模样，说完还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藏着狡黠。
杨易知从钱包里拿出6张大钞，大爷眉开眼笑地去接，他没有立刻放手，说了句：“人在做，天在看，你少得意！”
大爷完全无所谓，拿着钱兴高采烈地骑着车就走了，一群看热闹的人目瞪口呆。
“呸，不要脸的老流氓，就是来碰瓷的！”
“你说那个车主傻不傻，还给他钱？要我就不给，能怎么样？”
“你管他呢？开宝马的，钱多呗。”
“真是傻子！”
忍耐到了极限，不想再听这些是非言论，杨易知只想让脑袋清静会儿。他上车后又点燃一根烟，继续开车回家。
2.没有烟火气的房子
当杨易知终于把车开进了小区，时间已经是晚上8点半了。路上的耽搁耗了不少时间，但给车熄了火之后，他并不着急上楼回家。坐在车上，放空思想，这一刻的宁静弥足珍贵，车声人声都像是隔了前世一样遥远。
片刻后，他缓缓走进楼道，走进电梯，按亮18层的按钮。他希望电梯上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叮——”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空气里飘来吵闹，他隔着家门就能听到。
打开门，妻子简瑶穿着优雅的居家服蹲在地上，清理着孩子刚刚弄脏的地面，儿子在客厅跑着闹着，手里的玩具枪发出尖锐的声响。而母亲和父亲靠坐在沙发上，边上坐着母亲的好友秦阿姨。
见他开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妻子简瑶对他微微一笑。
他本想先给妻子一个拥抱，却被先声夺人的秦阿姨打断：“哎呀，易知现在真是一表人才，现在当老板了吧？我们家小刚要有易知一半有出息，我也就省心了！”
对于这样的恭维，杨易知一直很排斥，可对方又是从小看自己长大的长辈，不知道怎么去回。
这时候母亲接过话了：“啊呀，秦姐你太夸张了！我们家易知也就在外企上班，刚升职总监，上面还有总经理呢，他算什么老板呀？”
“哎呦，那可不就是金饭碗么？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易知可真让你们省心，从小学习就好，老婆找的也漂亮，工作又体面，还给你们生了孙子，啧啧，你们就享福吧……”
秦阿姨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杨妈妈很是受用，嘴上的笑就没停过，杨爸爸表现得倒是比较平淡，但看向儿子的眼神却是炽热的。
他人的赞美看似美好，却仿佛给杨易知平添了烦恼。不想听这些，更反感父母看向他时那种眼神，太过炽热浓烈。因为这炽热，他不敢表现哪怕一丁点不符合他们理想中好儿子的样子。
“瑶瑶，有吃的吗？”杨易知问妻子。
“饭菜都冷了，你自己去热一下吧，我要带豆子出去逛逛，现在都几点了，回来那么迟……”妻子抱起5岁的儿子豆子，言语间似有抱怨。
“好，我去热，你今天辛苦了。”
他知道她不比自己轻松，不仅因为带孩子累，还有要日常与他父母相处。虽然父母对她好，却也要求高，她时常要小心翼翼，不如未出阁时惬意。
所以他尽可能去理解她爱护她。这几年，他工作还算顺利，所以对简瑶也算用心，节日的礼物不会落下，假期的旅游也不曾缺失。
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简瑶是个简单的女人，日常念叨的无非是家里的琐事，和闺蜜的一些碎碎念，有了孩子以后，话题也总是孩子要买什么东西、报什么班、去哪里玩。
似乎从有了孩子以后，她的世界里，丈夫只是一个养孩子的搭档，重要也不重要。
都说，女人有了孩子以后就活明白了，男人直到死的那天才会活通透。可对现在的杨易知来说，通透不通透都不重要了，他只想驱散身心的疲惫。
吃完饭，他默默洗好碗，又获得了一次秦阿姨的赞美以后再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发呆。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在路上和那个年轻男人见面的时候，他看到他的脸变成了一个女人，还是那样爽朗的笑容，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却女性化了，美丽异常。
杨易知看到“她”叼着薄荷香烟凑上了他的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薄荷味的香气撩拨着他的鼻子，这个动作竟如此妩媚。
他突然呼吸急促，想要亲吻那一截脖子和那一张脸，靠得越来越近，就快要得逞了，此时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响，震碎了他的梦。
是简瑶回来了。
她走进卧室随手开灯，强光刺得杨易知睁不开眼，只听见妻子惊讶的声音：“怎么没洗澡就睡了？也太不爱干净了吧，我新买的床单你别睡脏了啊，赶紧去洗澡，这么大人了还要人说！”
他却还在回忆那个梦。梦里变成女人的男人，路上向他借火的人，到底是谁？
妻子见他不动也不发出声音，开始有点恼火：“你怎么不说话？天天回来那么晚，我让你干过活带过孩子么，晚上睡觉不能自己洗干净么？闻闻你身上的汗味，别熏着我和豆子！”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起来，慢慢走进了浴室。
结婚6年，他几乎从未对妻子说过一句重话，一直是相敬如宾的态度。妻子简瑶是父亲单位同事的女儿，和自己是相亲认识，再步入婚姻的殿堂。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母四处炫耀的骄傲，成绩好、听话，无论是高考填志愿还是找工作、结婚，都是依着父母来。
30来年，倒也顺风顺水，不曾有过行差踏错，从没有过轰轰烈烈的时候。原来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两年越来越觉得生活无趣，活着很累。
简瑶是那种粗心单纯的小女人，长得眉清目秀，在自己面前也是娇憨可爱。相亲的时候他本不抱什么期望，却觉得这姑娘单纯可爱，挺不赖，一来二去就恋爱、结婚、生子。
他像个教科书上的模范丈夫一样去对待妻子，却没有太深沉的爱。
也许在恋爱的期间是有过激情的，只是多年他的心不动声色惯了，比别人要迟钝些罢了。他原以为，婚姻都是这样的，爱情也只是电影院荧幕上虚构的梦而已。
***
充满安全感的浴室里，杨易知一边冲着澡，一边在回味那个梦。梦里那种悸动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可为什么，看到一张脸、一个动作，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呢？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小时候第一次考了全年级第一，上台拿奖状时的那种激动。
记忆中，也就那么一次，之后再也没有过。此后他无论是考上名校、找到心仪的工作，还是去看各种风景，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不禁偷偷地想：如果现实中真有这样的人该有多好？突然又被自己的想法给震惊到：我在想什么？一个梦而已，我已经结婚了，我还有孩子。
一夜无眠。他听着妻子在身边均匀的呼吸声，有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越是想要闭上眼入眠，思维就越是活跃。
借着床头夜灯的微弱光亮，他看着身边的妻子，又扫了一眼床头的婚纱照和墙上儿子的各种照片，陌生到仿佛是一个旁观者的眼睛在看。
一种压抑、低落、烦躁的感觉笼罩在他身上，他很想抽一支烟缓解下，但是妻子不许他在家里厨房之外的地方抽烟。他默默起身，走进厨房点燃了一支烟，思维的火车终于放缓了速度，但他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在厨房最高一格的壁柜里，掏出一个藏得很隐秘的日记本，皮革外壳，牛皮纸的内页。他翻到最熟悉的那一页，在数字706后面写上了一个数字：707。
已经第707天了，他还活着，真好，也真糟糕。
3.无助的羔羊
两年前，发生了一件隐秘的事，抽掉了他的所有激情和期许。
那时候，刚过28岁的杨易知还是个精神抖擞的帅小伙，名校毕业、性格沉稳，一口流利的法语，自带绅士气质。
刚跳槽到这家公司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他，女员工们都眼前一亮。得知他已经结婚并且都已经儿子都3岁之后，空气中似乎传来无数人心碎的声音。
杨易知一来就是策划部经理，得到总监的重用，不久就升职成为副总监。这家有着雄厚背景的公司从不缺人才，但他依旧成为了一匹闯劲十足的黑马。
或许因为一直顺风顺水，又或许因为，他从小就被父母灌输“你一定要优秀，你是我们的希望！”这样的观念，外在的光辉并没有给杨易知带来太多的兴奋与喜悦，只是给他一种“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安全感。
小时候考了99分，别的同学都是蹦蹦跳跳回家，而他却是战战兢兢走进家门。父亲拿到卷子的瞬间脸色就是阴沉的，而母亲会在那里叹气：“哎，就是粗心！怎么就差1分呢？怎么就拿不到100分呢？你这孩子，我们以后可都是要靠你养老的，你不努力怎么行……”
没有身体上的虐待，只有精神上的折磨，父母在外人面前和在自己面前就是两副面孔，这让小时候的杨易知一直很痛苦。
还记得那年他过生日，喊了好多同学到自己家玩。父母准备很多零食和饮料，还让他们在家打电动游戏。其中有个男生成绩很差，每次都考倒数几名，但是他在学校对杨易知非常好，几乎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