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雨下得没完没了,赵清谷在锦园憋了小半个月,终于忍不下去了,也顾不得外面又湿又冷,拿着伞就出了唐府。
她是吃过早饭出去的,回来时已近傍晚,虽然打了伞,还是沾了一裙子的雨水,清谷哆嗦着进了卧房,猝不及防地看见桌前坐着的人,差点儿叫出声来。
那是唐俨,她的丈夫。
唐俨看她这一副狼狈样,皱了皱眉,却没说话,清谷强装镇定,收了伞笑问道:“怎么提前回来了?我以为要再过几天呢。”
他这次出去是去军营整编浔间军,大帅年纪大了,将大部分权力都交给了他,军中自然相应有些变动,本来预计要一个月才能处理完的,这才不过二十天。
唐俨不阴不阳地反问:“我回来,你不高兴?”
清谷哪敢说不高兴,她倒了杯茶,谄媚地递过去:“没有,就是有点儿突然。”
唐俨接过茶杯喝了一小口:“怎么换成普洱了?我上次拿过来的庐山云雾呢?”
清谷僵硬地笑了一下,尴尬地解释:“我送人了。”
唐俨那常年淡然高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诧异,清谷怕他生气,赶紧补充:“我不爱喝茶,你又总不来,那么好的茶叶放着怪可惜的,我就……”
唐俨看她一眼,道:“你这是怪我不来?”
这一句话扯出了十万八千里,清谷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没有接话。
吃过晚饭,唐俨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清谷知道他是要留下过夜了,成亲两三年了,他在她这里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
按理说这刚从军营回来,应该先去那两位姨太太那儿小别胜新婚一下,然后再意思意思过来看看她就好,怎么还突然转了性,惦记起她来了?清谷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也没法问,只能收拾好床铺,叫唐俨过来睡觉。
清谷虽然性子不安分,身体却不大好,本来今日淋了雨就有些不舒服,再被唐俨这么一折腾,只觉得全身酸疼没有力气,脸埋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却睡不着。
“我前几日顺道去了趟镇北,”她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原本冷清的声线掺杂了一丝慵懒,还带着点儿困意,好听得很,“见到你二哥了。”
清谷猛地抬起头看向他,有些急切地问道:“我二哥怎么样?家里好吗?”
唐俨眨眼微笑了一下,轻吻她的额头:“很好,大家都很好,你二嫂上个月生了个男孩子,你母亲的病也好了许多。”
清谷心放下来,又有些想哭,她自从嫁给唐俨之后,再没有回过镇北,只能偶尔从唐俨嘴里听到关于家里零星的消息。
她真的非常想回家,可她不敢对唐俨说,她名义上是他的妻子,实际上只是他的一个所有物,她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都要由他决定。
唐俨见她不说话,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心里一软,开口道:“你若想家,正好我这几日有空,陪你回去看看好了。”
“你说真的?”清谷情绪激动起来。
“嗯。”
清谷欣喜若狂,凑上去亲他的脸,又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和她拉钩,唐俨看着她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
2
去镇北的火车上,清谷呆呆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觉得很不真实。
“在想什么?”唐俨拿着本书在看,抬眼时看到她在发呆,出声问道。
清谷摇头笑笑:“没什么。”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微低着头看书,目光专注,睫毛长而浓密,鼻梁高挺,唇色浅淡,看着不像是统领一军的少帅,倒像个清高的读书人。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唐俨,也是在火车上。
彼时她还是镇北军大帅的掌上明珠、人人羡慕的赵家小姐,在师范学校念书,立志以后教书育人。
放暑假时她和同学一起坐火车出去玩儿,中途去走廊尽头上了个厕所,回来时进错车厢,就这么遇上了唐俨。
他当时刚训完了人,气还没消,看向她的眼神里还有未退的狠戾,声音却平和:“小姐有事?”
清谷也是胆子大,那样都没被他吓到,反而对他见色起意……呃,一见倾心,她忘了自己迷路的事,毫不矜持地坐到他对面,捧着下巴问道:“先生多大年纪了?”
唐俨不明所以,但还是好脾气地回答:“二十二。”
“娶妻了吗?”
“……未曾。”
清谷心里一阵狂喜,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问:“介意入赘吗?”
唐俨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道:“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清谷赶紧献宝似的自报家门,她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她动心的人,怎么样也不能放过:“我姓赵,镇北赵家,你应该知道吧?我看先生像个读书人,定然不屑于父母之命那老一套吧,咱们既两情相悦,要不……”
唐俨挑眉,不明白她是从哪里看出“两情相悦”的,他微笑了一下,道:“你都不认识我,就要和我成亲?”
“我姓唐,浔间唐家,姑娘听说过吗?”
清谷满肚子好听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她嘴张了半天,才艰难地问出一句话来:“你……你是浔间军少帅……唐俨?”
唐俨笑着点了点头。
镇北军和浔间军当时正在对峙,战争一触即发,两家说是敌人也不为过,而她竟然看上了浔间军少帅,还调戏了他。
她觉得自己好蠢,对面的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慌忙站起身说了句抱歉,而后夺门而出。
因为这事儿,清谷在外面玩儿都是心不在焉的,她总能想起唐俨的脸,想起他那双清冷又勾人的眼睛,想起他说的话。
她知道他们没法在一起,但喜欢就是喜欢,她总不能自己骗自己。
但是她左思右想,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喜欢唐俨,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清谷觉得不是的,可究竟为什么她也说不出,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觉得他哪里都好,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她活在这个人世间,经历那么多的欢喜、失望、幸福和悲伤,都只是为了在那一刻遇见他。
可惜清谷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复杂的问题搞明白,浔间军和渭北军就开战了。
3
前线炮火连天,清谷在家里也坐立不安,几个月后,前线传来消息:镇北军大败,大帅和三少爷死于乱枪之中,全军元气大伤,几近溃散,二少爷在前线苦苦支撑,而浔间军士气高涨,步步紧逼,似乎没打算给赵家留退路。
清谷只觉得天塌下来了,她不敢相信父亲和三哥就这么死了,死在她朝思暮念的唐俨手里。
后来镇北军支持不住,二哥亲自去向唐俨求和,唐俨答应得很痛快,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清谷嫁给他。二哥为了大局,不得不答应了他。
清谷就这么嫁给了唐俨,她曾经做梦都想和他在一起,没想到梦想成真,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成亲后,唐俨对她一直是淡淡的,不缺喝不少穿,但也看不出有多喜欢她。
他们偶尔一起吃饭,席间都是清谷不停地找话说,他只答应一两句,不能说是敷衍,也谈不上是上心;清谷喜欢热闹,嫌府里无聊,总是跑出去玩儿,唐俨也不管,要钱就给,从不问她干什么用;甚至有几次,清谷在外面闯了祸无法收场,他也只是默默出来给她收拾烂摊子,连责怪都没有一句。
这也不能说是不好,但清谷总觉得他只是在公事公办地尽一个丈夫的义务,并没有半点感情在里面,让人觉得疏离。
只有一次,清谷心血来潮在锦园种了一堆花花草草,唐俨过来吃饭,看着她兴致勃勃地给花浇水,没忍住摇头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清谷不解。
唐俨看着那些花,道:“我是可怜它们,活得好好的,被你硬搬来这里,遭受这种无妄之灾,怕是活不过半个月。”
清谷斜眼瞪他:“活不过半个月我不姓赵。”
唐俨笑了一下:“那你姓什么,姓唐?”
那是唯一一次,他对她说这种有点儿亲密的话,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夫妻那样。
不过清谷还没来得及自作多情,唐俨就像怕她误会似的,连娶了两个姨太太,她看着新人如花的笑靥,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安安心心地当她这名存实亡的正室。
唐俨娶的那两个姨太太,一个是浔间富商家的女儿,一个是他手下司令的妹妹,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为了什么,清谷只是可怜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被作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锦衣玉食地长大,最终却给人家作了妾,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不过后来清谷发现,这两个人也不觉得委屈,对她们来说,就算给唐俨作妾,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满意知足得很。
唐俨总是在外面忙,这两个姨太太许是在府中独守空房太无聊,时不时就来找找她的麻烦,清谷懒得理他们,刚开始还敷衍敷衍,维持个表面和平,后来不耐烦了,就直接喊滚。
她们找唐俨告了几回状,唐俨就只凭着她们闹去,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惹清谷了,她说话太难听,有时候还打人,而唐俨又从来不管。
4
时隔几年再回镇北,清谷觉得有些陌生,赵清决接到了消息,早早等在门口迎接。
“二哥!”清谷下了车,跑过去扑进他怀里,还未说别的话,眼泪已流了出来。
赵清决红着眼眶,笑意温柔,道:“小妹,你瘦了。”
清谷还未回话,唐俨就在一旁接道:“是我的错,没照顾好她。”
他那话不像是客气,是真的带着歉意,清谷诧异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抽什么风。
见了母亲自然又是一场抱头痛哭,好在她们彼此都过得还不错,所以是喜悦居多,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唐俨见清谷还是不太舒服的样子,便早早地催她去休息。
清谷躺在床上,累得很,却没有睡意,唐俨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监督她,见她翻来覆去就是不睡,一个眼神甩过去,道:“你要干嘛?”
“我又不是故意不睡,”清谷不服气道,“我兴奋啊,怎么睡得着,本来想和嫂子她们打麻将呢,你非硬拉着我回来睡觉。”
“你还打麻将呢,”唐俨隔着被子摁住她乱动的身体,道,“脸色都差成这样了,赶紧睡觉。”
那还不是怪你。清谷心里想。
她正和唐俨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赵清决忽然来找她,说有些话想跟她说,清谷随他来到书房,赵清决问她:“小妹,你过得好吗?”
清谷想了想,发自内心地说:“二哥,我挺好的,唐俨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赵清决说,“唐俨那样一个冷淡薄情的人,我真怕他把你扔着不管不问,他既心里有你,我就放心了。”
唐俨心里有她?这一点清谷还真不敢确定,但她不想让二哥为他担心,所以她点了点头。
“当年父亲和三弟的事儿……说到底也怪不得他,我们本来就是敌人,在战场上他没做错什么,况且他最后还放过了我们一马。”
“是二哥对不住你,为了镇北军牺牲掉了你的幸福,但如今看来也不见得是坏事,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清谷昏昏沉沉地走出书房,唐俨正站在外面等她,她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唐俨拉住她的手,道:“我怕你跑去打麻将。”
清谷十分无语,怎么说的她跟个赌徒似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一阵恶心,蹲下去干呕,把唐俨吓了一跳,他轻拍着她的背,待到她好些了才将她扶起来抱到卧房里,转个身就要出去找大夫,被清谷拉住。
“唐俨,”清谷苦笑道,“我可能怀孕了。”
唐俨猛地顿住。
清谷没猜错,她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她其实早有察觉,但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说不定只是得了胃病,一直瞒着,而今结果一出,她只觉得心都凉了。
赵家的人挤了一屋子,唐俨反倒被隔到角落里去了,等别人都散了才有机会靠近,也没看出多开心,只淡淡问她:“还难受吗?”
清谷点点头,道:“难受,你上来抱我一会儿。”
她鲜少这样撒娇,唐俨还有点儿不习惯,他脱了外衣上床,将清谷揽进怀里。
他身上有一种很暖的香气,烘得清谷昏昏欲睡,恍惚中听到他轻声说:“睡吧。”
5
唐俨本打算过个一两天就回浔间的,但因清谷身子太虚,直拖了五六天才走。
等到了浔间又是两天之后的事了,他们刚到府里,三姨太的丫鬟就跑过来找唐俨,说是三姨太有喜了,想让他去看看。
清谷目送唐俨出了门,吩咐下人拿些补品,等她有空给三姨太送去。
她轻抚着还很平坦的小腹,嘴唇抖了抖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
唐俨军中还有事,一天也没在府里多待,他走后,清谷拎着上好的补品,亲自去拜访了三姨太,说了好多恭喜的话,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的。
几天后的夜里,清谷在睡梦中被人叫醒,说是三姨太流产了,少爷刚刚赶回来,叫她也过去看看,清谷瞬间清醒,忙穿了衣服赶过去。
三姨太住在柳园,清谷一进了门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她本就昏昏沉沉,被血气一熏不由弯腰作呕,可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也吐不出什么来,清谷无力地倚在门口的架子上,由人拍着背顺气。
一只手忽然伸到她面前,她费力地抬头看去,是唐俨。
清谷握住唐俨的手,被他带到三姨太床前,三姨太一看到清谷,眼中陡然生出极大的恨意,哭喊着冲唐俨道:“就是她!我就是吃了她送来的东西!是她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清谷脑子“嗡”的一声,本能地看向唐俨,他却根本没有看她,眼睛微微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她:“你怎么说?”
“不是我……”清谷发着抖,废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话来,“唐俨,真的不是我,你不……不信我吗?”
唐俨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对三姨太道:“不是她,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清谷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她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唐俨将清谷送回锦园,合衣在她身边躺下,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小腹,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清谷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道:“你真的不怀疑我么?”
唐俨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也很难过吧,无论怎样,孩子是无辜的,是不是?”
他的声音疲惫又失落,低低地从她身后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刺进她心里,痛得她生不如死。
“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杀死了你的孩子,因为我恨你。
从父亲和三哥死的那天,清谷对唐俨的喜欢就化成了千倍万倍的恨意,在他身边的每一天都让她感到无比煎熬,
所以她只能这么做,这是她能想到让他最痛苦的事。
“别哭了,”唐俨将她搂进怀里,声音愈发轻缓,道,“我们的孩子会好好出生的,对吗?”
清谷没有回答他。
6
清谷的孩子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她从外面买的堕胎药,给三姨太用了一半,剩下一半留给了自己。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打掉这个孩子,她不能生下唐俨的孩子,那样她的心会越来越软,越来越放不下他。
她爱上他时那样容易,如今想纯粹地恨他,却艰难至此。
清谷是在孩子五个月时小产的,当时唐俨就睡在她身边,她一脸痛苦地叫醒他,有气无力地说:“唐俨,我肚子痛。”
他蓦地起身,掀开被子,满眼鲜红。
府里上上下下忙乱了一宿,天微微亮时才终于各自散去休息,清谷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腹部疼痛犹在,她却感觉不大到了,因为她的心痛得更加剧烈。
那是她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长出了脑袋、手脚,安静地蜷在她身体里,那本该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可她却亲手将这条生命毁掉了。
唐俨颓然地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定定地看着清谷,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问她:“你故意的,是不是?”
清谷冷冷地看着她,声音微弱却满是嘲讽:“你什么意思?”
“大夫说你是吃了堕胎药才小产的,你别告诉我是有人害你。”
清谷本来也没想瞒着他,所以她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是,我就是故意的。”
唐俨撑着桌子站起身,有些踉跄地走过来,一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赵清谷,”他颤抖着,眼泪一滴一滴地砸下来,掉在被子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你就这么恨我?”
清谷从未见过唐俨如此痛苦无措的样子,她本该感到高兴的,可她却只觉得难过,她疯了一样地报复他,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收获到的却只有锥心蚀骨的痛苦。
唐俨手上越来越用力,清谷已经快喘不上气,却一动也没动,就那么任由他掐着。
就这样死了也好,她想,就这样一了百了,她什么也不用再考虑,那些愧疚、罪恶、失控生长的爱与恨,通通都与她无关了。
可唐俨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他跪在清谷床前,颤着声音问她:“赵清谷,你非要如此吗?”
清谷缓过气来,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道:
“唐俨,我太恨你了。”
“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父亲和三哥,想起他们在战场上满身鲜血、死不瞑目的样子,我和母亲还在家等着他们,他们却永远回不来了,这都是因为你!”
“我真后悔,我为什么要遇见你呢,”清谷笑意残忍,道,“唐俨,我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我恨不得你断子绝孙,我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
“可我爱你。”
唐俨定定地看着她,话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哽咽。
清谷愣住,而后泪如雨下。
她曾经很多次的想过,唐俨到底为什么执意要娶她,她想出过无数种理由,唯有那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
唐俨爱她,他竟然爱她。
7
那天之后,一切又都好像回到了从前,所有的伤害、坦白和痛不欲生,都随着冰凉的泪水封存在了那个早上,没有人再触碰。
清谷身体康复之后,还是没事儿就往外跑,唐俨也和从前一样忙,几乎天天都待在军营里,偶尔回来,还是会来和清谷一起吃饭,却再没留在锦园过过夜,总是一个人闷在书房里一整夜。
此时已快入冬,花草都谢了,府里光秃秃的一片萧瑟,清谷就更不愿意留在锦园,唐俨不回来她连饭都不在府里吃,一个多月下来,浔间的饭馆都被她尝了个遍。
某天她在外面吃饭时,听到周围的人说起现在的形势,说是南北方关系日渐紧张,过不了多久怕是就要开打了,南方以徐家的燕阳军为首,北方以唐家的浔间军为首。
清谷越听心越慌,饭也吃不下了,当即回了府,唐俨正巧回来了,坐在锦园门口的摇椅上敛着眼发呆,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待看清是清谷后也没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在这里坐着?”清谷问他。
“等你。”
清谷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的心又酸又软,她走到唐俨跟前,犹犹豫豫地道:“我听说……南北方要开战了,是真的吗?”
唐俨挑眉,不置可否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在外面吃饭,听旁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唐俨点点头,说:“是。”
“那什么时候会打起来?你心里有数吗?”
“就这两天吧,”唐俨有些不解地看着她,问,“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事来了?”
“我是关心你……”清谷小声嘟囔了一句。
唐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自嘲地笑起来:“我没听错吧,你关心我?我怎么觉得我死在外面你更高兴呢。”
见清谷不说话,他又晃了晃杯中的茶,道:“我不死在战场上,早晚不也是死在你手里么。”
清谷只觉得一道响雷在耳旁炸开,把她的三魂七魄都炸了出来。
从她和唐俨成亲的那一天起,她就起了杀他的心思了。
她时常出府去,以玩乐做掩饰,实际上是去找黑市的人买毒药,一种让人无法察觉的慢性毒药。
她将药下在饭里茶里,陪着唐俨一起吃下去,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和他一起死了。
——可他都知道了。他知道她一直在下毒害他,却没有揭穿,若无其事地将那些毒药都吃下去,若无其事地和她相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清谷喃喃地问。
“去年吧,”唐俨拉住她的手,将温热的体温传给她,很不以为意地道,“不重要。”
清谷定定地看着唐俨,仿佛天地万物都已化为虚无,只有他还真实地存在着,他栗色的瞳仁温暖而纯净,眨着眼对她笑了一下。
那笑很浅很淡,就像天快亮时将隐未隐的月亮,像夏日傍晚花间不易察觉的一阵风,像就在眼前却怎样也触碰不到的幻影。
像一切的欢欣与美好都逝去后,留下来的无边无际的苦涩和苍白。
8
唐俨去往前线的前一天夜里,留在锦园过夜。
清谷预感不祥,唐俨却丝毫不见紧张,抱着她随意地道:“你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漆木盒子,我若死了,你就带着它回镇北去,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把钥匙给你二哥,免得你迫不及待打开。”
清谷低低地应了,想叮嘱他几句,却终究没有开口。
唐俨离开家后,清谷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有时候梦到父亲和三哥,但大多时候梦到的是唐俨。
她总梦到他穿着月白长衫,过树穿花而来,眨着眼睛对她笑,下一瞬却是身穿军装,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她哭喊着冲过去,四周都是枪声、炸弹声和人的嘶吼声,只有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她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
清谷突然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坏事,后悔对唐俨造成的那些伤害,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原谅唐俨,可当他在战场上生死未卜时,她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想着,只要唐俨平安地回来,她一定不惜一切地补偿他,用全部的余生来好好爱他——只要他能回来。
可唐俨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他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一封家书都没有寄回来,就连他的死讯,都是一年后赵清决来接清谷时告诉她的。
他夜里带兵突袭,中了敌军的埋伏,为了掩护两个年轻的下属被当场炸死,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那个战无不胜的浔间军少帅,就这样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永远留在了他熟悉的战场上,在他二十六岁这一年。
清谷想起唐俨离开前曾对她说过:“若我死了……”
她拍了一下他的手,怒道:“别说不吉利的话!”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一次也没回头。
9
唐俨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还是赵清谷。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火车上,她有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望着他时,眼里的热切与真诚丝毫不加掩饰,莫名让他想起儿时的日落,将他的心都映暖了。
她那句莽撞的话没有说错,他们确实是一见倾心、两情相悦,所以他才明知她恨他,还是要娶她为妻,她的那些把戏根本不难看穿,可即使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他仍然没有拆穿她,更狠不下心去怪她。
这个傻子,还不知道他早已将她的毒药换了,以为他真的乖乖吃下了那些药。
唐俨相信赵清谷是真的爱他的,尽管她的爱里掺杂了太多令人痛苦的东西,可她终究是爱着他的。
可惜的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她亲口告诉自己了。
……罢了。
10
清谷从赵清决里拿到钥匙,打开了唐俨留给她的那个漆木盒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纸休书,上写着:
“唐俨,有妻赵氏,年二十三。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决意休黜,永远离绝,任凭别嫁,一出千休,情根永断。口恐无凭,即立离缘字一纸,万望珍重。”
清谷的眼泪滴到纸上,将字迹晕染的模糊不清,原来他所说的她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他不想让她守寡,被迫一生一世都和他绑在一起,于是还她自由。
月色清冷,清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不知坐了多久。
有人脚步轻轻地走过来,动作温柔地为她披上衣服,她双眼红红地抬头看去,恍惚竟以为是唐俨。
“小妹,夜深了,回去睡吧。”
赵清决将她搀起来,慢慢往房间里走。
又是一年深秋,秋风瑟瑟而过,让人不由自主地发抖,清谷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她凝神细听,听到了两声微弱的蝉鸣。
清谷愣了一下,忽然失声痛哭。
她想起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夜里,她和唐俨吃过晚饭出门散步,行至半路他忽然站住,她不明所以地问他:“你怎么啦?”
唐俨将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用气音对她说:“你听,有蝉声。”
清谷侧过头去努力听,可听了半天也没听见,认定了唐俨是在耍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骗人,都快入冬了,哪还有蝉?”
唐俨伸手将她拉到怀里,低头在她侧脸亲了一下,笑道:“明明是你自己没听到,还怪我。”
“我耳朵灵得很!就是没有,你真无聊。”
如今她终于听到蝉声了,可那个原本在她身边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独留她一人在这世间,守着千疮百孔的回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