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师傅眼睁睁地看着我身中数箭,颓然倒在血泊之中。
师傅他本可以救我,只要他轻轻拂一拂衣袖,便可为我挡去万千弩箭。
但是,他在我耳边问了一句话,他问我,小青,为了这个懦夫,值得吗?
我回头看看被我拦在身后的顾染,回他,值得。
师傅的脸色瞬变,比对面的万千兵骑还要可怕,我听见他哑声干笑,两只眼睛渗着血丝,恶狠狠地看着我。
为了顾染,我愿意放弃所有,包括师傅救的这条命!
我伸开双臂,听见身后的顾染断断续续地说:我陪你,我陪…你…承受这一切,若…你死,我绝…不苟活……
秋风瑟瑟,对方的军旗飒飒作响,无数冷风灌入我的身体,身上冷得快要结冰,但是我却站得笔直。
在一线海的时候,师傅从来没让我吃过这样的苦。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求来的。
师傅的嘴角开始抽搐,终于脸色一青,收了法术,任由万千弩箭将我扎成刺猬。
在我倒下之前,我用最后的一丝气力,求师傅救顾染。
2
师傅为人一向傲气,潇洒三百载,只插手管过一件闲事。
那便是在青头岭救下了一只快要成形的常青树精,嗯…好吧…算是……被迫救下吧。
我,就是那只常青树精,在青头岭吸收了百年的灵气,刚刚就要成形。
然而,路过的几个凡人见我生得茂绿青翠,纵横别致,欲要刨了我,卖到达官贵人家中。
我还未成形,不能离开青头岭,否则,便要灵识散尽,成为一棵普通的常青树。
我见天上有青云缭绕,不知是哪位仙友在云头看戏。
我伸展开藤蔓扶摇直上,劈散了他的云头,见他毫发无伤地立于我眼前。
那几个凡人当然看不见他,正拿起锄头挖我的根骨。
我一个还未化成形的小妖精,不敢擅自对凡人动手。
我怕仙人认定我妖祸人间,毁了我的妖身,散尽我的灵力。
我一抬手将他揽进我的枝蔓里,藤条紧了又紧,确保万无一失后,我威胁他道:“若今日仙人不救我,我便拉仙人陪葬。”
说话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了颤,丝毫没有底气。
这无异于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仙人的命岂是我想取便取的?
我自知犯了仙家的忌讳,倘若我不要挟他,说不定他还能救我一命,可现如今……
我看见那几个凡人见刨我不动,欲想用强,取了斧头,找了块石头,霍霍地磨起斧子来。
其中一人喃喃道:既然刨不了,那就砍了这树打一副用具。
磨斧子的声音愈发扎耳,仿佛一下一下砍在我的身上。
挣扎之间,我陡生一计,我用藤蔓架起仙人的手,佯装是他在施法,顿时大风刮起,黄沙漫天,那几个凡人见事不好拔腿就跑,也顾不得去捡那被刮的四散的器具。
事毕,我洋洋得意,把仙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生怕仙人记我的仇。
可是,那仙人从始至终像看傻子似的看我。
他负手而立,风吹着他的衣袖飒飒作响,他缓缓吐出一句话:“你可知,你这小伎俩根本瞒不过其他仙人,待别的仙人看见那几个凡人身上的妖气,你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
我顿时觉得事情不妙,心下慌得很,正想求他搭救,却见他袖子一挥扬长而去。
我断掉一截藤蔓,悄悄跟在他身后,待我化作人形,我便要去寻他。
3
三日后,我化作人形,顺着藤蔓留下的标记,我一路追踪,在快把我的小命搭进去之前,我到了一个叫一线海的地方。
风浪很大,旋风很急,海是暗蓝色的,天是青色的,海和天都望不到边。
来自小山小岭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壮阔的场面。
我赶忙往后退了退,害怕被风卷进海里。
那个仙人在我背后突地一笑,差点吓去我半条小命。
只见他凑近我问道:“你道那海里都有些什么?”
我傻乎乎地摇摇头,呆呆地看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道:“也没什么,就是些小妖精的残骸。”
我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角,想着这地方是我摆弄不了的,谁知道这里有什么鬼怪神仙的,这海这么大,里面也指不定有多少尸魂。
所以,为了保住我这条小命,他走到哪,我便跟到哪,即使有什么鬼怪,也会因畏惧他而不敢对我下手。
我索性耍无赖耍到底,不光厚着脸皮跟着他,还腆着脸叫他“师傅”、“师傅”。
每每看见旁边有小妖冒出头来,我便高声喊“师傅”。
“师傅,你饿不饿?”
“师傅,你累不累?”
……
“师傅,昨日那个小妖好吃吗?”
他黑着脸转过头来看我,眼中夹着怒火,“我从不吃妖精。”
我拽着他的衣角赔笑道:“师傅若觉得昨日的小妖不好吃,徒儿去给你抓只山鸡吃。”
仙人拗不过我,便默认了我这个徒弟。
我每日大摇大摆挺胸抬头地跟着师傅的屁股后面,稍有什么危险,我便赶忙抓紧师傅的衣袖,抱住师傅的大腿。
作为一只小小的树精,从不知廉耻为何物。
第一次知道寡廉鲜耻的时候,是碰上了顾染。
是个凡人。
他长得是真的好看,比师傅还要好看。
见到顾染之后,我便走路也心不在焉,一天里要撞师傅三四次。
吃东西也食不知味,活吞了一截筷子两块骨头三把瓜子。
睡觉也久难入睡,一连就失眠了一个月。
我终于忍不住了,去向师傅辞行,师傅的脸变得铁青,手上的笛子也不吹了,拿在手里来回瞧,越瞧脸越黑,自顾自喃喃道:笛子坏了……
4
那一战后,我的元气大伤,借着师傅的灵力勉勉强强守住了一点灵力,我重新回到了青头岭上,做回了一棵常青树。
我在树干里,日日练功,昼夜不息。
直到,直到我被一个富商看中,径直挖了我的根脉,卖于一将军家中。
师傅没来拦,我也由着他们去。
现如今,我有师傅渡的一半灵力,也不用再自己去到处吸收灵力。
如今的我,只需将师傅渡的灵气好好消化了即可。
索性,我便安心住在了将军家。
几天后,一浑身是血身着铠甲的人被抬进府,夜色暗淡,且那人满脸血迹,我没瞧仔细那将军的模样。
汉子们叫他将军,夫人叫他冉儿,丫环们私下叫他顾公子。
冉儿,顾公子,顾冉,顾染!
难道,那将军,竟是我心心念念的顾染!
想起他被抬进将军府时的情景,我伤心不已,想踏进他的房间去看看他,可我又离不开这树身。
我能做的就是陪伴。
和从下人嘴里探听他的情况。
顾染日夜咳嗽不断,快把我的心给咳碎了。
白天,我给他送去几缕清风,帮他去去病气。
夜晚,我帮他驱赶蚊虫,让他安心入睡。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顾染的身体渐渐好转,看他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挪动身子,我努力晃动着身子为他庆祝。
半月又过,我眼睁睁地看他身着一身喜服,喜滋滋地娶进一美妇。
那日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他牵着新娘子的手缓缓走来,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只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英俊的脸庞。
他红光满面,还带点新婚的羞涩。
若我没有死,被他亲手迎进门的会不会是我?
我冷笑一声,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说什么,若我死,他定不苟活?
这一切,不过是骗我的。
师傅是对的,他顾染真的是在利用我,用我的死心塌地来换他一世功名,他看中的不过是我的能力,攻城掠地的能力。
我看他将新娘子迎进内房,现在应该是在拜天地。
接着就是喝喜酒,入洞房。
房里的烛光熄了,我的梦也该醒了。
5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我的周身变了,变成了青色。
是师傅身上那种很好看的青色。
我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那树身,飞上青色的云头,我成仙了。
师傅,我成仙了。
我在云头里开心地打了个滚,不知怎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
我想师傅了,我又来到了一线海,海风如旧,既刮得凶猛又割人眼,我眯起眼睛看见了远处负手而立的师傅。
看见师傅的那一刹那,我哭成了泪人儿,我顶着风跑向师傅,任海风吹散我的头发,卷去了我的外衫,磕绊中又掉了一只鞋子,许久,我才得以奔进那个温暖的怀抱。
6
再见到顾染时,我已经心绪坦然了,若不是师傅让我来结了人间的纠葛,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
以前是我懵懂无知,被他迷了心智,现在的我才明白,世上万千的男子都比不上师傅的一分一毫。
师傅拍拍我的肩,让我独自去结束这段感情,自己坐上云头,和昔日一般的看戏模样。
院内那棵常青树生得纵横别致,越发的枝繁叶茂,微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抖动起来,在将军府的多少个日夜里,我独自披着一身月色,枕风而眠。
手不自觉地抚上树身,心中结出点点惆怅,正感慨间,身后忽然有人嗫嚅着叫我的名字,是顾染的声音。
我转身,看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稍后脸上显得有些局促和慌乱,我笑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他一步一步向前,仿佛带着悲壮和忐忑,等他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突兀地笑得开怀:“太好了,小青你没死,你回来了!”
现在的我脸上没有丝毫重逢的喜悦,平静地近乎冷酷,我无暇和他演戏:“顾染,你这个骗子!”
“你死了,我总得活下去不是,我总不能守着一个回忆里的人过完一生。”他心有多虚,解释得就有多慌乱。
我笑了笑,鄙夷地看着他:“你忘了,是我让你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卒走到今天威风凛凛的将军的位置,我既能给你这一切,我也能收回这一切。”
“不,小青你不要冲动,你听我说,我现在立马就休了娇娇,我娶你好不好?我们两个就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他神色慌乱,近乎卑微地祈求,他试图像往日一样拉起我的手,想要看我笑颜逐开的模样,可我的脸上只有对他的厌恶,再也生不出一分的欢喜。
眼前一道金光乍现,照着顾染的手劈下去,我手上一空,看眼前鲜血淋漓,看顾染声嘶力竭。
我抬头看云头上的师傅,那人端得风姿绰约仙风道骨,只是心眼却小得很。
顾染不知何时匍匐到我跟前,擎着淌着鲜血的手求我:“小青,救救我,快救救我,我不想就这样死去……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
我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他:“就这么点小伤你都受不了,顾染,你真不是个男人!”昔日我为他驰骋沙场攻城掠地,哪有一天是不曾受伤的,当时的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顾染,你死不了的,你的命我不要,我只是想让一切回到原点,回到你还是一个无名小卒的时候,你要当将军,你要荣华,自己去争就是了,没有人再会帮你。”
我用力扭过顾染的头,让他看府邸寥落,看繁华凋零,看从屋里袅娜出来的娇娇化为沉烟,看身上绫罗褪变成粗布烂衫。
看时间从刚才倒退到万箭齐发贯穿我心肺的画面,又倒退到我和他初初相识,再到他孑然一身,于万千兵卒之中操练挥拳的模样,时间停驻,我在云头看顾染于沙场茫然自失,他突然悲凄万分,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呼喊:“我是个将军!我是个将军!我有一身荣光和万千荣华!”
他红着眼地指着军营中操练的士兵嘶吼:“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个将军!所有人都要听我的!”他歪歪晃晃点着眼前两人笑得疯魔:“你,还有你,都得听我的!”
人群中有人惊呼:“他失心疯了,快来人哪,顾染疯了!”
顾染没疯,他只是接受不了他失去的一切,他看他多年经营尽毁,看他一朝繁华一朝落败,上一秒还是京中显贵,下一秒就湮灭人群,他不甘心。
我只是让时间回到了本该的模样,唯一对他贪婪的惩罚便是保留了他这些年的记忆,他被我护在身后从小卒一步步走到将军,从一无所有到名利双收,那时有多恣意,如今便有多寥落。
师傅嘴角隐有笑意,仍旧端得一副高冷:“现在一切回到原点,我们再不可插手凡间之事。”
我点点头,扑进师傅怀里:“师傅,我们回一线海吧。”
师傅揽住我,手抚上我的头,轻轻柔柔地道出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