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年恰

2020-07-14 16:05:32

爱情

幸年恰

文/血血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01.我救过你一次

晏晏又回到了那里。

空气里有血的味道,让她有些隐隐作呕,她很快就在水边找到了那枚玉佩,在月光底下泛着微光。她捡了起来,小心地放进兜里。

那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

天很黑了,只能看见远远的那一点儿火光,军队刚刚来过,一场恶战也才结束。晏晏负责照顾受伤的族人,她在河边打了一些水回去,却把玉佩落在了水边。

草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匍匐在那儿,晏晏踩着枯草走了过去。这天气很冷,水都快要结冰了。

她很平静,的确,这没什么好怕的,她告诉自己。应该是在那个位置,她记得。

什么东西“啪”地搭住了她的脚腕,她心里猛地一跳,低头去看,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救……救救我。”低低的喘息声从脚边传来。

晏晏往后退了一步,稳住自己,然后蹲了下去。

那是一个穿着铁甲的男人,很显然,他在恶战中受了重伤,血从他的甲衣下面渗了出来。晏晏抬手碰了碰他,他就痛得哼了一声。

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那里一片冰凉,她便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男人感激地看着她,似乎要努力坐起来:“谢——”还没等他说完,晏晏的两只手已经迅速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再次制伏在了地上。

“我不会救你的。”晏晏的肩膀颤抖起来,眼泪像是珍珠一样落了下来,手上的力气更大了几分,“沉息,我不能……我不能救你!”

男人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是谁……”他试图掰开脖子上的那双手,但他已经耗尽力气,如今像是砧板上的一条鱼,只能任人宰割。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狰狞起来,额头上的青筋突起,血污让那张英俊的脸看上去很是可怖。晏晏闭起了眼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越来越紧的那双手上。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炷香,还是几个时辰?

她只知道自己松开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没有声息了。

少女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笑了起来:“我杀了他……我终于还是杀了他……”

她将头埋进膝盖里,顿失所有力气,黑暗里只剩下她和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沙沙——沙沙——”有人踏草而来。

“姐姐?”少年站在不远处轻轻唤了一声,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你怎么了?”

他慢慢地走过去,虽然有些害怕,但眼前的人是照顾他长大的晏晏。

他蹲下去,举起手刚要抚上晏晏的背脊,她陡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像是装着寂静的凌晨般肃杀:“小沅,我杀人了。”

少年便立刻看见了面前那黑乎乎的一团。

“他是——”小沅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人肩上的纹章,惊呼出声,但强制压住了自己的声音。

晏晏点了点头,证实了他的想法。

小沅微微握紧拳头,然后似乎很快做了决定:“来,站起来,往边上站一点。”

身形精壮的少年已然有了男人的担当,眼神里有着小豹子一样的凶猛:“我们不能让人看见他在这儿,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的。”他看了看眼前的那条河,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晏晏,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晏晏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她呼吸一紧,看了看地上那个人,他的轮廓在她眼中有些模糊,根本不是她记忆中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人是个大英雄,但他不会回来了。

她别过脸去,算是默认了小沅的想法。

少年将男人的尸体慢慢拖进寒冷的河水里,直到他整个人都浸入河水里,湍急的河水很快把他推远了些。少年做完这些已经气喘吁吁。

“我们今天没来过这里,什么都没干过,知道吗?”小沅看着她,“姐姐?”

晏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到河水那儿,那里漆黑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沉息。沉息。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

我终于还是亲手了结了你的性命。

我做了这样违背良心的事,就看看这次,命运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吧。

那夜,晏晏在梦中看见了那个人。他的脸反复出现,愕然的、痛惜的、凶狠的……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只是每一个都在叫她的名字:“晏晏,晏晏。”

为什么?每一个他似乎都在问她这句话。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至少我救过你一次。”

沉息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时候。”

上一次。她说。

02.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晏晏又一次从梦里惊醒了过来。这时,距离小沅把那个人推进水里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这么久还没有听到帝京那边传来消息,她心里有些焦灼。她既害怕听到沉息的死讯,又迫切想要听到那个消息。那样她和小沅就安全了,没人会追查是谁干的。

“姐姐。”小沅正好从外面进来,见她猛地坐起身,“你又做噩梦了?”

晏晏笑了笑,这些个日日夜夜,哪有什么美梦可言?比起这现实的残酷,她还宁愿活在噩梦里。

“小沅,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她忧心忡忡地问。

“等青洲哥哥回来的时候!”小沅的眼睛里带着些希望的细碎光芒。

晏晏只是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小沅,你天天念叨青洲,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少年尚在认真回忆,她便已垂下眼睑苦笑道:“我已经不记得了呢。”

青洲是在十年前的一个深夜离开的,那年她才九岁,青洲长她六岁,他们和小沅自小一起长大。从有记忆起,他们的父母就已经不在了,族里的人都说他们是火神祝融的孩子。

百年前的先辈们在战争中失利,之后,帝京的君主忌惮他们残余的力量,派军队将他们向南驱逐。他们离开了肥沃的中原,朝荒凉的蛮夷之地前进。

晏晏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经常受到军队的骚扰,那些穿着铁甲的青年人肆无忌惮地掀掉他们的庇身之所,然后围着火堆喝酒,说一些难听的下流话。她躲得远远的,看他们的眼神里都是恐惧。每次那些人来的时候,都是青洲带着她和小沅东躲西藏。她害怕得发抖,他都会握住她小小的手说:“别怕,晏晏。”

少年的眉眼里带着融化冰雪的暖意,像是给她无声的安慰。她从不肯叫他哥哥,没大没小地“青洲”“青洲”地喊他,少年也一并应了去。

后来,京中的形势变了,新的继任者到了那个位置上,一改往日作风下了格杀令,从那之后,她的记忆里就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族人的哭声和叫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晏晏,我要走了。”一个深秋的夜里,青洲叫醒了睡梦中的她。

“你要去哪里?”晏晏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去帝京。”行色匆匆的少年从身上拿出一块玉佩来,放在她的手心来,“来,拿着这个,它会保护你的。”接着他把外衣脱下给女孩披上,“马上就是冬天了,冷。”

晏晏想了想,仰起头问:“那到了春天你就回来了吗?”

青洲伸手拍了拍女孩的头:“嗯,春天就回来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陪你去放风筝。”

直到很多个春天过去,青洲都没有回来。等她渐渐懂事后,她才明白青洲此去凶险万分。

她握着手中那枚剔透的玉佩。保护吗?没错,青洲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她将那枚玉佩在光下来回看了好几次,直到小沅喊了好几声“姐姐”,她才回过神来:“什么?”

“……那个人是谁?”小沅嗫嚅了半天,终于问出口。

他心里头还是存着疑惑的,虽然憋了这许多天没问,但终究是少年心性。他从未见过晏晏下那样的狠手,何况对方是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

晏晏犹豫了片刻,说:“那个人,是帝京的骁骑统领啊。”

“竟然是他!”小沅惊呼。他当然有所耳闻,那是京中名盛一时的青年将军沉息,几年征战成绩下来,可谓风头无两。

旋即他便一脸不解地问:“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晏晏无奈地笑了笑,她手里把玩着那块玉,许久才停下动作:“小沅,你只要记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族里的人。”

小沅微微一怔,他忽然发现,眼前的晏晏似乎不是过去他熟悉的那个温言软语的少女了,她有了他不知道的考量和计划。她是什么时候变的,他竟是一点都没察觉到。

03.我等你

京中的消息终于被传开了,人人都说沉息将军死于上月杀伐异族的那场征战中。晏晏的心在族人的欢庆声中,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即使她心中再多不忍,她同他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死生相隔,永不复见。

笃笃笃——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小沅吗?”她收拾了自己的表情,站起身走过去。

刚开门她便闻到了很浓烈的血腥味,她立刻觉得不对劲,反手要关门,门缝里却横插出一只手来,再接着就露出了一双眼睛。她只消一眼就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可能!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已经死了,她亲眼看着他被推进河水里,那样冷的天,没人能活下来。

沉息将军脸上似笑非笑,眼睛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吓了一跳吗?我可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

他招了招手,后面的随从拖出一个人来,那人头垂着,像是没了气息。晏晏只消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小沅!”她惊呼一声就要扑过去,沉息一步就挡在了他们中间,不让她靠近半分。

“你对他做了什么?!”晏晏眼睛通红,恨恨地瞪着沉息。

“听到我战死的消息是不是很高兴?”他蹲下身去拽出小沅的一只手,“当时他推我的是这只手呢,”沉息反手拉起小沅另外一只手,“还是这只?”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晏晏,“或者是两只手都推了呢?”晏晏立刻便知道,他此番特地回来找她,是来讨那一晚上的债的。

“放开他!”晏晏眼神坚定,“沉息,要杀你的人是我,我来换他。”

沉息的嘴角勾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朝晏晏走近几步。晏晏虽然害怕,却没有后退分毫。她的目光平静得像是一汪湖水,这种不动声色让沉息心里猛地一滞,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第一次见我你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可我不记得你。”

晏晏看着他,轻蔑地笑了笑。

她是见过他的,还爱过他。只不过这些事,这世上记得的人,只有她一个了。

晏晏被沉息手下的人绑起来的时候,看见有个随从从外面进来,附在沉息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沉息的眉头就紧锁了起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想,真有趣啊,即使是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好看得很。

接着,沉息的目光就对上了她的,然后他招了招手,说:“带上她,我们走。”

晏晏倒是不担心自己,她担心的是小沅还有其他人,沉息会把他们怎么样,这个她还真说不准。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但后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她的目光慢慢锁住了那枚玉佩。没关系,她还有机会,只要这枚玉佩在,她就还有机会改变这个局面,就像这之前的那一次一样,她可以继续回到那条他们相遇的河边,不再有任何失误地杀了他。没人知道青洲留下的玉佩有这样的作用,能够让她回到某一个她想要回去的时间点。

沉息第一次带着军队来的时候,双方自是一场恶战。那次族人占了上风,对方军队后来不知为何,竟成了一盘散沙,在一片混乱中向后撤退。

那天晚上她去河里打水,忘记了那枚玉佩,回过头去捡的时候,在水边发现了沉息。

她有过犹豫,但最后还是救了他。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就是敌方的将领。

她只当自己是救下了一个普通的士兵,这个人无足轻重,所以活下来也不会威胁到他们。

晏晏把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帮他清理伤口。他伤得很重,生命力却很顽强,那些伤口愈合得很快。晏晏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知道,族长如果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勃然大怒。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个人很温柔,不像是杀过很多人的样子。他总是说,这样的乱世,干净的人能有几个?但即使是这样,有朝一日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阻止这些肮脏的党同伐异,而认识晏晏之后,他更想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他说:“晏晏,你要信我。”

晏晏有些无措,只是认真地点头。

他有时会笑她笨,连药都煎不好,味道苦得像是下了毒一般,话虽这样说,却又一点点地把那药碗里的“毒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她嘟着嘴说:“你也不怕我是真的要杀了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你不会的,晏晏。正是因为你不会,所以我很担心。”她去收他的碗,却被他握住了手。

“晏晏。”他轻声唤了她一句,然后笑了起来,“这名字真好听,怎么都叫不厌似的。”

那是她一生里为数不多的一些想得起来的好日子,她便存了些私心,希望沉息不会离开自己,至少小心翼翼地盼望这一天可以来得迟一些。不过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春天来的时候,他说:“晏晏,我要回去了。”她知道他的心是广袤的天空,他不会甘于和她在这江湖里过着漂泊的生活,更不会隐姓埋名和她躲在这小小的棚屋里。

沉息的手臂轻轻环住了她,她紧张得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我会回来找你。”他在她耳边说。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那样的沉息,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有着点点光亮。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等你。”她说,“活着等你回来。”

04.忘了她

他确实回来了,在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他轻轻叩门,出现在她眼前。

晏晏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他的样子没变,还是对她温柔地笑着,眉眼疏朗。他说:“晏晏,我回来了。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带给你。”可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一阵骚乱,接着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们出去的时候,看见了外头大队的兵马,他们悄无声息地把族人住的地方重重包围了起来。晏晏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黑压压的,带着赶尽杀绝的架势。闻声而来的族人们都看见了站在她身边的男子,短暂的议论后,有人惊呼出声:“沉息!是他!他是那个骁骑统领!”

她无从解释,就连小沅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那一夜是晏晏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她变成了叛徒。她知道,虽然族人没有来得及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但是他们看她的眼神里都刻着那两个字。族人的鲜血和惨叫声让那个重逢的夜成了修罗地狱,她看见小沅努力向她跑过来,却倒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少年死前依然在看着她,嘴唇微张,似乎是在叫她“姐姐”。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她拼了命地想去挡住那些刺向族人的兵刃,却被沉息拦住了。

“不要过去,晏晏!”他牢牢地制住了她,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没有松手。

“放开我!你放开我!”晏晏嘶吼出声,她全身战栗,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不明白。这些人是沉息带来的吗?他来找她,就是为了要把她的族人全部杀光?

有个满身是血的人匍匐着向她爬来,她全身冰冷,下意识地要去扶那人,下一秒那人便拿出藏在手中的利刃刺向她,却被旁边的沉息一刀斩落。她惊愕地看着那个人,那是她熟悉的长辈,平日里给了她很多教诲,现在却因她而死。

“这就是你带给我的好消息?”晏晏的脸色如同白纸,“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也杀了我?”

“不是我。”沉息说,“晏晏,不是我!”除此之外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的剑上甚至还沾着鲜血,这让他的辩驳变得苍白可笑。

“骗子。”她笑得悲凉,“我当初怎么就信了你呢?”

那一刻,她的心中是恨的,她恨沉息,更恨当时那个错信了沉息的自己。如果她没有救他,他就不会带着军队反扑。他是听命于人,不得不为,那她呢?那可笑的真心又算是什么?

说到底,错的不是这乱世,不是沉息,而是她自己。

她被单独关了起来,沉息始终没有出现,而那些人也没有动她分毫。她曾想过这大概是沉息给她的最后怜悯,他终究是舍不得杀她的,却不知这也是对她最大的残忍。

她拿起那把剑的时候,蓦地想起了青洲。她曾经说过她要活着等他回来,可现如今她做不到了。

“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很抱歉,青洲,我等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了。”她闭上眼睛,将剑对准自己的胸口,用力刺了下去。

一声刀刃刺进血肉的闷闷的响声,她最后看见的是她的血滴在那枚玉佩上,玉佩发出的灼眼的光芒。

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回到了那个水边,那个两方交战结束后,她找到沉息的地方。

她的手抖得厉害,她的心里想着,一定要把族人和小沅救下来。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沉息依然活了下来,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只记得她要杀了他。

那日他离开,晏晏想问他很多句话,其中有一句便是,有朝一日会不会忘了她。

05.陪在自己身边

沉息迟迟没有动作,晏晏倒觉得有些意外。他带着她走了三天,却像是忘了她这个人似的。他身边带的人不多,这次来显然只是小规模的动作,甚至没有引起骚动。但是京中那些关于他的死讯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回去吗?晏晏想不明白,在一处荒郊落脚休息的时候,他盯着她看了很久。

晏晏心想,怎么也不能输了阵势,就很用力地看回去,从沉息的角度看,很像垂死挣扎的小兽在拼命翻白眼。沉息既好气又好笑,开口道:“小丫头,你看什么?也不怕我挖了你的眼睛?”

晏晏的嘴被封了,觉着自己闷声不响地吃亏很不划算,不值得和他硬来,就愤愤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再不看她,心里头很是委屈。

“你弟弟没事,只是被我打晕了。”沉息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挑衅般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晏晏愣了一下,确实,按理来说,她在沉息眼中是仇人,是死敌,他应该杀之而后快,如今他迟迟不动手,倒像是在顾虑什么。她示意沉息自己不能说话,沉息便警告她:“我拿掉这个东西以后,如果你大叫的话,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她听话地点点头。

“因为……我对你还有用。”沉息拿掉那封住她嘴巴的布条后,她深吸一口气,说。

沉息意外地看着她:“想不到你还挺机灵的。”随即他的目光黯了下来。

“帝京有人要我的命,我回不去了,但是那个人提到了一个人。”沉息死死地看住了晏晏。

晏晏还没细想,就听见他说:“你。”

帝京中发生了什么,一夕之间骁骑统领怎么成了死囚,她根本无从知道,何况她原本就自身难保,那些权谋之术、党羽之争都离她很远,如今硬生生地将她牵扯了进去。她难以厘清这中间的关系,但大概清楚沉息现在的处境比起她来也没好到哪里去,而她无意中变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你得好好抓着我。”她看着他,“别让我跑了。”

沉息复又把那布条给她蒙住了嘴。“你的话太多了。”他说。

她吓了一跳,眼珠滴溜溜地转,像在打什么鬼主意。沉息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某个地方就微微陷下去。他觉得他们两个都挺倒霉的,又刚好每次都撞在了一起。

他从河里爬起来,还没到帝京就听到了消息,说是骁骑统领战败后自戕了,主上决议讲和,往后都不会再动楚之一部的族人。一夕之间,加身的荣耀悉数尽毁,他成了惹人耻笑的败将,无处可去。这一切该怪这个丫头吗?她的族人分明也深受其害。帝京里的那些伎俩,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原以为只要埋头做事,不参与其中,就不会惹祸上身。只是没想到,从这次出征伊始,他就踩进了别人为他设下的局。

沉息的眉微微一敛,目光聚拢。一定是那个人。但这个小丫头和那个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他再抬眼去看晏晏,女孩像是倦了,头在胸前一点一点的。他看得有趣,就走过去用手撑住了她的头,她竟是毫无防备地安稳睡了。

他就想起他听命带兵来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搅了她的好梦吧。他见这小姑娘的次数不多,却每一次都惊心动魄的。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却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很多,要强的时候半点不肯让步。他就想,她这样会很吃亏的。

晏晏大概是睡得死了,翻了个身,猝不及防地就从他的手上滚了下去。她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就对上了沉息的。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作声。

她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又闭上眼睛,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沉息尴尬地收了手,走到一边抱肩坐下。也是一个闪念,他希望这小丫头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06.青洲

第十天,底下人告诉沉息,小丫头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好,不知是不是装的。

他便过去看了,只见晏晏的脸颊泛着红。他用手覆上她的额头,手碰到的地方一片滚烫,心便突地一跳。他想,多半是连日奔波让她又累又倦,一不留意就受了风寒。

底下人催促他:“将军,还走吗?”他们是他最后的几个弟兄,他必须对他们负责,而现在在路上多耽搁一刻,就是把他们往险地里推一步。

晏晏微微睁开眼睛端详了他的脸很久,然后笑了起来:“沉息,你回来了。”

沉息愣了愣,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说:“是,我回来了。”

他就见着晏晏一下变成了一个絮叨的小姑娘:“沉息,我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死了,小沅也死了,大家就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可是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回来带我去看外头的风景的……”

沉息听不懂她说的话,他只当她是烧得糊涂了,把他当成了某个人。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惆怅,然后又笑自己竟无端端地开始计较这些,该不会是真对晏晏上了心。

他想起最早的时候她想把他置于死地,那下真疼啊,那么小的个头,看不出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会儿他想,要是自己能活下来,一定要宰了这个小丫头。那一次她没能杀死他,现在她真的生病了,他却开始舍不得。

他无奈地照顾了她几天,然后看着她一天天始终没有好转,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那天,他让随从先往前赶一些路,到下一个驿站等他,他独自留下来照顾晏晏。

“我放你回去好不好?”他忽然看住她说,“你回去找个大夫,乖乖吃药睡觉,然后好起来。”他忽然就认了命,自己已经没法回去了,何必再搭上这个小丫头呢?拿她来威胁那个人,那种场景下,她也会很危险。

那日,晏晏的精神好了些,人却瘦得厉害,两只眼睛显得越发大了,一眨眼眼泪就涌出来了。

“别哭啦,听到没?”沉息叹了一口气,很是头痛的样子,“你要是死在我身边,我会很麻烦的,还要想办法把你丢掉。”

晏晏知道这些不是他的真心话,却还是抽抽噎噎地应了:“那你……小心点啊。”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一句,其实她想嘱咐的很多,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原本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不是她翘首以盼的那个沉息,他保护她,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她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他,却还是轻易地动了心。

他把她放下的时候,轻轻告诉她:“我会在外头留下记号,那些人会找到你。”

晏晏看着他,忽然有很多话想要问清楚,可是还没等她开口,那人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呆愣了片刻,手抖得厉害,很快她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有很多人靠近了来。

“晏晏。”一个平静沉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她努力去辨认那个声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那人走近了蹲下身来,她看见了他的脸。

一瞬间,那些隐隐约约的直觉在那一刻变得清晰,这个人——

是青洲!

07.青洲没有算到

她想象过很多次和青洲相见的场景,却没想过会是在这种场合下。他已经成了王上的臣子,带着人来追捕沉息,并且告诉她王上已经要和部族和解的决定。

有一些事情很费解,包括之前那一次的,但是渐渐地,她就想明白了。

青洲叫了人好好地照顾她,可她待不住,不顾劝阻进了青洲的帐子。

青洲见是她,便屏退了旁边人。她发现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连他的名字,那样简单的两个字,她都因为过于生疏而无法喊出口。

“沉息犯了什么错?”她最后问的只有这一句。

“功高盖主。”青洲开口。这四个字,是为人臣者最大的错。

他们都只是棋子,权衡轻重后会选择先舍弃掉谁。王上无法再容忍沉息,青洲很聪明,从中谋了一局,趁机把赦免楚之一部的谕令要了来。

“如果他真的回去了,你就会让人假借他的名义来犯,然后反将其一军,说他蔑视王命,一意孤行,是不是?”晏晏想起曾经在她面前发生过的那些事,不忍地闭了闭眼。杀族人,是青洲计划的其中一步。

青洲惊讶地看她一眼,然后顿时了然:“你已经用过那块玉佩了。”

晏晏默不作声。

“我把那块玉佩给了你,你不会死。我保证过的事,我做到了。”青洲的声音冷得像是冰。

晏晏看着他的身影,忽然反应过来。他们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有十年那么久吧。这么长的岁月,足以抹掉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痕迹了。

晏晏蓦地笑了一下:“你的确让我活了下来,但你知道我活在什么样的地狱吗?”

“我是为了部族的复兴。”青洲沉默了片刻,“族人选择让我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别无选择。”

后来,晏晏想起这一幕才明白,她原以为她和青洲的命运是在他们重逢后错开的,其实早在青洲离开的那个夜晚,他们就已经渐行渐远。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回忆不复,少年的承诺一夕作古。

青洲的计划里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因为他不会为任何人心软。晏晏看着下巴上长出青色胡茬的男子,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但在那之前她就转过身去了。她说:“我不会让你伤到他的。”

“晏晏,你还是个小姑娘。”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改变的。”

她走了出去,没再回头:“可是我依然想试一试。”

“晏晏!”男子的声音终是有些动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有人打搅这里的生活了。”

晏晏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告诉她就这样安静地活着。或许他是对的,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没必要再去更改。

只是青洲没有算到,她爱上了那个人。

08.还会再见吗

沉息被围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走掉。他不该在那里停留,看着晏晏被带走才离开,导致自己暴露了行踪,这一回算是要把性命搭在这里了。但他居然还有些庆幸,没让那个小丫头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他把手中的剑拔了出来,即使是死,也要孤注一掷,看看能不能冲出去。

刀光剑影间,他像是看见了那个小丫头,稍一迟疑,肩膀上就被刺了一个洞。

身上带了伤,行动就不免有些迟缓。他把一个个扑上来的杀手斩于剑下,他松了一口气,就要去解决剩下的那几个,却忽略了背后。

那个人冲过来的时候,等他反应转过身,就看见晏晏冲了出来,为他挡了那致命的一剑,那剑不偏不倚地刺穿了她的胸口。

真疼啊!那一瞬间,晏晏想。

她曾经庆幸于他们在最好的年岁里相见,不早不晚,他身披铁甲,意气风发。

可正是这样,她忘记了他们的立场原本就水火不容,他们之间,终不能幸免一场兵戎相见。

很多事她不曾知道,但她也不愿知道了,她只知道自己相信他。

“活下去啊沉息,等我来找你。”那个小丫头在他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她似乎想抬起手来摸摸他的脸,可是手刚到他的耳边就陡然垂了下去,她终于没了气息。而她的另一只手把一枚玉佩攥得紧紧的。

直到最后他也未曾想起她的名字,甚至他曾经爱过她,想用性命护她周全。那个小姑娘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放在心里,梦里梦外都念念不忘。

他只记得她的样子,既生动又鲜活,笑起来的样子、发狠的样子,甚至哭的样子,都让他觉得心疼。

后来沉息终于突破重围,却在以后的年华里都孑然一身,再也无人为伴。他隐姓埋名,在外漂泊,远离了帝京的阴暗,看了很多风景。

他想起来那个小丫头对他说,让他带她去看这世上最好的风景。

当时他看着她,蓦地想告诉她:“这世上最好的风景,是你。”

很多人问起,他都笑而不答,他只是无端端地相信,他们总会在人群里相逢,无论多远,无论结局如何,跋山涉水,朝着对方走去,然后相爱——

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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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很多你不能理解的事,但,那又怎样呢?你能成为最好的自己。许多你不能理解的事 文/天真无邪 莫菲有一米五五的个头,当她拖着一百五十五斤重的身体走在路上时,就像一辆出巡的机械装甲车,随时随地可以碾平一个连。十六岁时,她因肥胖症去医院看病,医生给她的建议是:放下那些饼干,记住,那只是食物,不是爱。 她还有一个亲哥哥,他也胖,也很呆,还有一点被父母宠坏。 不幸中的万幸,她较为聪明,擅长数学同物理,

一天之中最后的阳光

命运跟林晚下了好大一盘棋,在她濒临崩溃时,会递给她一根稻草。一天之中最后的阳光 文/王灼灼 一 关于林晚和秦逸的故事,始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经年累月,秦逸始终清晰记得那时的林晚,瘦高的个子,穿一件卡其色过膝风衣,像个空荡荡的衣服架子,长发随意绾着,一张素脸却有种凛冽的美感。 那是 年 月,两所高校的男生约球。 烈日下男生们穿着单薄的球衫,围观的女生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

没人可以治愈遗忘

最害怕的,也许不是病痛的折磨,而是被遗忘。没人可以治愈遗忘 文/蘑菇味桃子 .七度空间少女系列 进入秋天之后,阳光依旧明媚,即使到了傍晚,夕阳也是如火如荼地烧着。趁着上晚自习之前的空当,周雨瑶拐弯进了学校里的小超市,打算去买点东西。 埋首于货架之间时,周雨瑶瞥到一个男生正站在对面,满脸焦急和犹豫。 他中等个子,偏瘦,戴着一副框架眼镜,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一副文质彬彬的斯文样子。 而对面货架

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有些时候,醒来是一回事。转身,又成了另外一回事。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文/林栀蓝 晚上八点,顾青青在宿舍洗完脸,抱着热水袋钻到被子里。冬天的晚上一天比一天温度低,她对着被窝里的手机屏幕呵出一口气,水雾瞬间氤氲。 手机刚巧这时候振动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 她点开来看,发现是阿周发来的:“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阿周是温明的好哥们儿,为了争取到这位同盟战线的友人充当军师,让对方有事没事可以帮她盯个梢

葱花,我们回家

大概是因为它温暖善良,从不记得伤害自己的事情,我所丢失掉的东西,它身上都有。葱花,我们回家 文/颜无色 我七岁时养过一只猫,毛色黑亮,肚皮雪白,三个月大时因为和我争抢小鱼干打了一架,负气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十四岁时尝试照顾一窝小鸡,以为至少能养到它们学会打鸣,四天半后它们便不知所踪,邻居家小孩那段时间总是躲着我,闪躲的眼神像做了什么错事。 后来吗?后来我妈养过金鱼,买了一只昂贵并且漂

月亮躲进夜空里

他温柔亲吻我胸口上的伤疤,用清润的嗓音说我爱你,字正腔圆,充满热忱与钟情。 秋季的某个傍晚,太阳像熟透的柿子,从树冠跌进树枝间隙里,斑驳的暖意顺着间隙延续到我的身上。 这是在秋天素有秋老虎之称的太阳为数不多的善意,轻微的暖,好似比人类更和善。 因为孤僻,我无法像其他十六岁的女孩一样,同伙伴嬉笑怒骂走过这漫长的放学路,只一个人孤独地感受自然界的变化,来以此安放无处集中的注意力。 可即便这样,在接

爱你,从很多年前开始

爱你这件事,很多年了。青梅竹马姐弟恋,女大三抱金砖。 .宁序三十一岁,盛延岚二十八岁 今日这场手术是多科室联合手术,手术灯熄灭,等在外面的人终于都松了一口气, 走出更衣室,宁序摘下自己的手术帽,身边一男子终于看清之前在手术要台上气场强大的人是谁了,“你,你是宁序师姐吧!我是京川医大刚毕业的博士。” 她并未因为交谈放慢脚步,只是出于礼貌淡淡笑笑。 百闻不如一见,他听说宁序一年前从法国研究所回到京川

暗恋不死:女神篇

能再重新遇到她已是我不敢想的事情,我不想做禁锢她的人,我希望她一辈子自由。一·春 “沈大厨,你再继续看下去的话,我的面可就要坨了。” 何彦坐在吧台,看着沈秋寒从厨房出来后,整个人突然像被摁了静止按钮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手里端着一碗刚煮好的乌冬面,腾腾热气往上飘,更显得他此时的眼神直勾勾。 何彦还是第一次在沈秋寒脸上看到这样不同寻常的神色,虽然他看上去还是平日里那副沉着冷静的样子,但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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