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苇
（一）
妈妈，我并不想要手机。手机并不能代替妈妈。你每天5点多出去做生意，晚上10点后回来，总说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可老师说钱没有挣完的时候，我也觉得咱们的生活已经够好。我们缺的不是钱，是钱以外的一些东西。
妈妈，我怀念小时候。那会你还没这么忙，当然我也比较小，你每天晚上临睡前给我讲《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伊索寓言》，我总是在美妙的故事中入睡。在梦中，我遇见了拇指姑娘、青蛙王子和勇敢的小裁缝，我每天都带着快乐入梦，带着期待醒来。我不爱慕虚荣，妈妈买的衣服已经足够；我不缺乏上进心，老师布置的作业我按时完成；我不漂亮也不丑，男同学不怎么注意我，老师也对我放心，可我需要你的注意啊，妈妈！再贵重的玩具、再漂亮的生日蛋糕、再昂贵的高等教育，都没法替代你。可你逐渐远离我而去，你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我只能在梦中梦到你。偶尔几次见面，你也只是问我“想吃什么好吃的”“学习成绩怎么样”零花钱够不够”，我的内心需要你关注过吗？
妈妈，我感觉你不那么爱我了，比起你的生意来。
（二）
爸爸，你每天拖着疲惫回来，一身的酒气，倒头就睡，睡醒就走，家里难道真是你的旅店吗？你的电话每天响个不停，不是李总请你聚会，就是张处请你喝酒，要不然就是别人求你办事。你的应酬怎么感觉没有穷尽呢？你的女儿你真正关注过吗？
有那么一次，你那天回来好像没有喝太多，神智还较为清醒，看见我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就说爸爸晚上带你去个地方吃饭。我当然满心欢喜，因为打我懂事起，你主动提出要带我出去的机会不超过十次。可去了我才知道，又是一群人在那互相恭维、喝酒、吹牛皮，我虽然早就吃饱了，但你一直在绕圈敬酒，最后你们都喝醉了，还是我打出租车把你送回楼下，还央求那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你抬回了家。我的爸爸呀，别人家都是老子照顾女儿，你可倒好，一个老婆照顾你不够，你还要你十二岁的女儿来照顾你！
妈妈不在的时候，你从不打扫卫生，总是把烟灰弹到缸外去，瓜子皮、水果皮也总是堆在桌子上，尽管在你右方十厘米处就有垃圾桶。你爱看各种直播、视频，关注各种奇谈怪论甚至谣言，后来我经常用的“秀你直播”APP就是受你的影响安装的。我的哥哥隔几个月从遥远的广东打一次电话回来，告诉你他在那边发展得很好，不用担心，你的脸上才露出少见的愉快与激动的表情。可哥哥的电话一般不会超过三分钟，我每次都看见电话被挂之后你的笑容被冻僵的表情，然后你长吁短叹几声后，继续投入到与各种视频、主播互动的“火热生活”中去。可与你近在咫尺的女儿呢？难道你的女儿是截木头不需要交流互动吗？我难道还不如那些主播重要？
（三）
于是我下决心要上网络平台看看这些神通广大的主播长什么样，是会迷惑人心的妖怪还是法术高强的神魔？就这样，我注册了“秀你直播”APP，而且很快结识了主播L等。
主播L是一个十分会说话的大哥哥，他关心我的生活、学习和家庭关系，关注我的所有过往。每天上线打招呼，每天下线送祝福，在直播间他关注我最多，他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哥却胜似我的亲哥哥，因为我的亲哥哥只会说“一边玩去，哥有要紧事”。后来，主播L跟我说他需要我的帮助，我当然义不容辞，因为我已经十分信任他。他提出的要求是送他金币，我说我不知道怎么送，主播L又亲自教我怎么操作，于是第一笔钱就花出去了。钱花完之后，主播L哥哥在直播间说了很多煽情的话，让我心花怒放。可关掉手机躺在床上我却有点懊悔：花爸爸妈妈的钱是不是不应该？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动过花钱的念头，充话费都最多充10元钱。可转念又想，主播L哥哥对我那么好，付出那么多，我怎么能不报答一下呢？再说爸爸妈妈也不差那点钱吧？虽然宽慰了自己半天，但我小小的纯粹的少女的心还是不能平静。直到你10点多回来我依然没有入睡，我看见你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床前，又退了出去。妈妈，当时我是多么想告诉你真相啊，可我又有些害怕，我在睡前暗暗下定决心——早上起来一定要告诉妈妈。可当我平生起了个大早去找你时，你因为有急事比平常提前一个小时离开了，我失去了最后一次向你诉说的机会……
（四）
从那之后我越陷越深，又结识了几个主播哥哥，但对我最好的还是主播L，当然我给他的打赏也最多。什么，妈妈，我是怎么知道你支付密码的？这太简单了，你们中老年人笨拙的手指怎么能逃得过我们少年明察秋毫的眼睛，我只是捎带一瞟就已经看清你设置的密码及手势，而你对自己的亲女儿当然也不设什么防线。就这样，我的手指轻轻划过，一串两位数、三位数甚至四位数的数字飘过，主播L哥哥对我的爱就会浓几分，我被爱、被需要的满足感就会增强几分。我终于不是一个没人关注的“多余人”，而是人人羡慕甚至吹捧的“小萝莉”“小土豪”。有时候我也感到担忧，这些数字也就是钱毕竟都是父母赚的，虽然我不大懂三位数和五位数之间的区别，但万一父母特别在意怎么办？于是有那么几天，作业完成后我没有上直播平台，主播L和其他几个哥哥就轮流给我发信息，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我的手机号，抵挡不住他们各种威逼利诱，我还是乖乖地上了平台并打赏了他们。有时候，几个哥哥间也争风吃醋，比如主播K嫌给他打赏的少了，主播H觉得我送的花不够多，我最后都以送礼物摆平。
在这么一段时间里，放学后、星期天和主播哥哥们在一起的时间我觉得轻松、甜蜜又幸福，我是被爱着的、被需要着的。我甚至觉得主播比你们更爱我，爸爸妈妈。
（五）
我不知道银行还有欠费通知。我以为这样轻松、幸福而甜蜜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你终于还是知道了，妈妈。当把手机交出去那一刻，我看见你和爸爸眼睛里冒出的火星子，我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心里既惭愧又害怕，你们罚我一个星期不能去学校，我呆在自己的卧室里等待着最严重的惩罚来临，也许我会被警察叔叔带走坐牢？爸妈也许会和我断绝关系？我的小脑瓜里闪现出很多电视剧和动漫中的情节。我从五楼的窗户往下望，看到了坚硬的泛白的水泥地，进进出出的车辆和行人都那么忙碌，但又都跟我无关。我想，唯一的被爱的机会被取缔了，即使追回了那些数字那些钱，能追回父母对我的关注和爱吗？我恍恍惚惚意识到，如果离开了那些数字，主播L哥哥也不会再需要我，因为事情败露被妈妈发觉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父母的爱已然不可能追回，主播哥哥的需要也不能被追回，追回的可能还是以前那样不被需要、不被爱的日子，“多余人”的日子。那么我在等待什么呢？等待事情的结果对我有意义吗？一瞬间我仿佛洞悉了人生的真理，变成了一个只有12岁的老年人，我多次失神地望着楼下坚硬的泛白的水泥地，而父母正忙着侦破由我造成的大案。
我感到水泥地在感召着我，我爬上桌子，打开内外两扇窗户，坐在了窗棂上。我望着远处的高楼与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静，然后纵身一跃，听见有人在喊：“跳……楼……了！”我没有来得及扭过脸来看那么多人的反应，就已经听见我的头颅和骨骼破碎的声音，我得到了大地最长久最深情的拥抱，我在这一抱中获得了永生和满足，也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注和惊叹。
妈妈，我多么愿意相信，你比主播L更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