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天里最昏暗的时刻,
鞋子慢慢踩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水泥里,
有种僵硬的“啪嗒”声;
他仿佛没听见人声一般在慢慢巷子里转悠,
地上残留的雨水悄悄冒头,发出轻微“咕噜”的声音;
他将“自己”代入死者,
用轻柔的声音说道:
“是他杀!”
——
死者是一名年轻男性,身材比较肥胖,仰倒在沙发上,脖子上绑着自己的皮带,固定在后面翻到的沉重物体上,眼睛翻白,面色痛苦。
“勒沟指勒绳压迫留下的沟状凹痕,颈部勒沟位于甲状软骨以下部位。沙发完好无明显痕迹。无明显脚印。”
法医初步观察完尸体的原始姿态、状态以及物证的原始位置,拍完照后开始上手检查。
“皮下组织灶性出血较多,背部未见损伤,颈椎棘突的骨折……但……”
法医突然紧皱着眉头,仔细地按了按死者勒痕周围,神色有些凝重与疑惑。
“无生活反应,有抓痕但不明显,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本能的生理反应。”一旁清冷的声音响起,许觅轻咳着说道。
法医凑近了仔细看了看,突然挥舞了下手臂,仿佛凌空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说道:“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许顾问……‘’
他转头望去,正对上面色有些苍白低声咳着的许觅。
许觅微微平息了下自己的咳嗽声,低声说道:“我以前修过一段时间法医。”
林琛将目光从尸体移向面色有些苍白的许觅,许觅回望过来,朝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这是A大的学生吗?”许觅看着茶几上放着一个印着A大logo的帆布包问道。
“还在核实,得待会才能确认。”一旁的曹钧答道。
林琛看着许觅虽然眉眼平静,仿佛还带着笑意,但攥紧的手和微微颤抖的身子却透露出面前这人心神的波动。
“怎么了?人又不舒服了?”林琛走过来担心的问道。
许觅向他微微摇了一下头,慢慢地在屋子里转了转,这大概是这名学生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如果真的是A大的学生,A大的管理森严,平时连外出都基本不能,他怎么能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呢?
许觅疑惑地皱了皱眉,房子很小,没有厨房,大概平时吃饭还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
屋子很凌乱,仿佛刚刚经过暴风洗礼一般,许觅走到他的书桌前翻了翻,几本书凌乱地摊开着,旁边有着笔记。
将书都挪开,最底下有个信封,许觅戴上手套拿起小心翼翼地打开,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字“遗书”。
“嗯哼~这么一看又有点像自杀啊。”法医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许觅没有说话,只是让人将这张纸连同信封放进物证袋,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尸体。
房间里满是死者排泄物的腥臭味,许觅皱着眉,慢慢地绕着尸体附近走了一圈,顿住。
尸体还很柔软,根据法医方才检测肛温的数据,推断死亡时间是今天凌晨2-4点,但是……许觅半蹲下来,望着沙发角出的一抹黑色污渍,微微凝眉。
“现场勘察的差不多了,咱们可以封锁现场了。”法医朝着林琛说道。
林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许觅身后,许觅一惊,下意识猛然直起身,大概是因为气味的刺激和心神紧绷,许觅气息一岔,骤然猛烈地呛咳起来。
林琛猝不及防地接住他歪倒过来的身子,听着人越来越大的喘鸣声,法医慌忙走过来,问道:“许顾问哮喘犯了?”
“嗯。”林琛皱着眉低声回了一声,面对着怀里的人,连忙一只手揽住他,另一只手从许觅包里掏出药来。
大概是最后一次清明也离许觅远去,他压根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只能感觉到窒息的强烈痛苦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咬紧了牙关,扭过头排斥着林琛递过来的喷雾。
“张嘴。”林琛低声说道,怀里的人正痛苦地喘息着,已经完全脱力只能靠自己的支撑才不至于滑倒。
但显然,许觅已经完全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只是在无意识地发出艰难的喘鸣声。
林琛将他的头轻柔地摆过来,正对着自己,低声而又坚定地说道:“看着我,张嘴,呼吸。”
面前的人有些痛苦的睁开了眼睛,半响方才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仿佛是那低沉带有令人安心的暖意话语起了效果,许觅半张开嘴,开始吸入药物。
过了好一会,许觅才慢慢平静下来,筋疲力尽的睁开眼睛,轻声说道:“林琛,我觉得,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还真是。‘’法医蹲过来仔细瞧了瞧。
那污渍并不是一点,而是一大片。
离远了瞧以为是沙发自带的花纹,但走近了细观,却发现其实是很大一片深浅不一的痕迹。
法医直接上手蹭了蹭,再摊开手,手套上并未染上任何脏污。
“渗进去了……”他嘟嘟囔囔地说道。
许觅刚喘过气来,整个人摇摇欲坠,被一旁皱着眉的林琛扶着,眼睛却紧紧盯着前面,似乎在看着什么。
法医伸出手在许觅面前晃了晃:“许顾问,你在看什么呢?”
许觅仿佛愣了愣,回过神来。他掩饰般地垂下眼,一张脸被口罩和散落下来的碎发遮了个大半,但似乎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他轻声笑了笑说道:“法医,麻烦你看一下沙发底下……‘’
法医顿了顿,抬眼望向林琛,林琛却并没有看他,而是依然皱着眉一脸担忧的看着许觅。
法医沉默了一瞬,认命地叹了口气,暗道他们队长还是最宝贝他的许顾问。
他摸索了一下,突然一顿,慢慢缩回手来,掏出一条黑色的裤子来。
他摸了摸,还有些潮湿,他再以抬眼,便对上了许觅满是笑意的眼神。
“笑什么呢?”法医转了转头,却发现林琛眼里仿佛也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你的手……‘’许觅抬手指了指。
法医一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大嚷一声,却仿佛回忆起了这里是现场,要保持严肃,立刻又缩了回去,仿佛一瞬间瘪下来的气球,“这怎么还掉色?”
“嗯,所以沙发上的这些,可能就是这个裤子上的颜色晕上去的。”许觅点了点头,又轻轻咳嗽了一声,掩盖住嘴角的笑意。
林琛转过脸,望向许觅,后者正悠哉游哉地看着法医要来一个物证袋,如释重负地将那条糟心的裤子放进去。
他顿了顿,再次平静地问了一遍:“还有什么遗漏吗?”
许觅摇摇头:“嗯,没有,我们走吧。”
林琛点点头,并未转过身,而是看着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准备抬脚就走的许觅。
不出所料地听到那人的一声低低的痛呼,并且极其有先见之明上前一步扶住猛然蹲下的许觅,急忙问道:“怎么了?”
许觅抿着唇,抬手在脚踝处,揉了揉,抬起脸,眼神中有些无辜,声音却带着一丝的漫不经心:‘’我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脚崴了……”
林琛定定地看着明显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人,冷着脸直接将人横抱起来,一边冷冷地说道:“以后得小心点,许顾问。”
许觅暗自叹了一口气,林琛一般叫他许顾问就代表着他有些生气了,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是不敢也不能表露出来他的生气,因为舍不得。
眼见天已经黑了,人又刚刚发过病,林琛索性打横抱起许觅直接带回家了,惹得一旁刚来不久的实习生脸都红了。
林琛开着车,见许觅一直没有开口,转过头却见那人双手抱臂,脸侧向窗外,已经不知何时睡着了。
林琛依稀记得,法医方才叨叨过许觅吃的这个药副作用大,许觅体质又弱,车速已经不自觉地放慢了许多。
两旁路灯发出来的光一下一下拂过许觅的脸,明明灭灭,却从未间断。
他在他身旁开着车,时不时用余光瞟一下,耳中满是那人的呼吸声,连鸣笛声也无。
到了楼下,他凑过去,轻轻拍了拍许觅,缩在副驾驶上的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手不自觉地捂住腹部,转过脸来,眨了眨眼,挣扎着驱散眼中的迷茫与警惕。
“到家了?”
“嗯。‘’许觅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胃,撑起身子来看了看四周,“今晚看来有点麻烦了。”
林琛皱了皱眉,并没有听清:“什么?”
“没事,”许觅敛眸,转过脸笑着朝林琛道:“现在脚崴了,得继续麻烦江队抱我上去啦。”
可能是已经累了,到家时,许觅已经迷迷糊糊再次睡了过去,怕他着凉生病,林琛仍旧叫醒了他,帮他先洗个澡喂了点粥再让他睡。
厕所在卧室旁边,等林琛洗完出来时,许觅已经睡熟了。
林琛默默地擦着头发,准备离开,突然脚下一顿。
许觅的呼吸声变了。
仿佛突然间呼吸变得艰难起来,喘息声变得过于沉重,等林琛冲到床边时,许觅已经开始不断地呛咳起来,胸腔中发出尖锐的喘声和哮声。
许觅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晚上哮喘一定会再次发作。
自己的哮喘本就越来越严重,今天折腾了一天,本就筋疲力尽,白天发作了一次早就感到胸闷气短,更别说晚上睡着后最是哮喘容易发作的时候。
睡前胸口已经憋闷到仿佛要窒息,他吃了两粒氨茶碱后虽然没有明显好转,但可能是因为已经困倦到极致,他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或者说——晕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因为透不过气而憋醒,胸腔空间仿佛不够一般,不做用力呼吸就感觉呼吸到一半就被卡住了。
但做了几次后,他便再无力气继续深呼吸了,胸闷的感觉一波波袭来,用力深呼吸也感觉吸不进气。
突然,他的嘴唇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碰,他迷迷糊糊恍惚间听到林琛焦急又强自镇定的声音:“张口,吸气。”
胸口处闷得仿佛要炸开,即便林琛只说了几个字,依然让他感到无限烦躁,许觅别过脸,不愿意去听他的话。
冰冷的触感瞬间消失,转而换成了温软的触感,牙关被温柔打开,未等怀里神智不清的人反应过来,林琛快速分离,起身立刻将药送到许觅嘴边。
憋闷得到了缓解,许觅疲惫的睁开眼,正对上眼睛充血的林琛。
“睡吧。”林琛疲惫而又温柔的冲他笑了笑,上了床,将许觅揽进怀里,
“别怕,麻烦解决了。”
次日早上,车内。
林琛没有说话,许觅自从昨晚病发之后便一直恹恹地没什么精神,林琛早上趁许觅刚起床神志迷糊时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发烫。
至于现在,有些低烧,但是许觅还是坚持要跟他一起去局里。
一路无话。
外面天是阴的,林琛拐了个弯,车子驶进了市局的大门。
他看了一眼一旁闭着眼,不自觉蹙着眉的许觅,突然轻声说道:“到了。”
“嗯~好。”许觅从昏沉的意识中骤然挣脱,一瞬间仿佛有一种失重感让他骤然跌回这个残破的躯体,他有些懵地转过头去,正对上林琛脸上骤然隐去的担忧。
林琛先一步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熄火下车,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倾身解开了许觅的安全带,突然间脸上有一片柔软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现在精神了?”
说着便脱下自己的外套把许觅裹得更严实了些。许觅点点头,笑了笑说,“嗯哼~”。
晨曦的阳光趁着这一瞬照进了车里,恰好有一缕落到了林琛的耳垂上,将那份红照得越发明显。
许觅的嘴角正悄悄扬起,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林琛的耳垂,“林队,你耳朵红了~”
市局刑侦支队会议室。
“死者邰达,22岁,是A大的学生,昨日于本人租住的出租屋内身亡。”曹钧正拿着资料汇报着。
“经尸检可以确定是被勒死的,但有个问题,死者体重高达200斤,体内也没有检测出有药物反应,所以……”法医将邰达的时间报告推到了会议桌中间。
“这……邰达的体型那么大,要勒死他不容易啊。”齐顺说道。
“报案人是谁?”林琛问道。
“是邰达的同学,说打电话发微信都不理,来他门口敲门也不应,见48小时已经过了,就直接报了警。”曹钧说道。“现在人已经带过来了,正在审讯室里等着。”齐顺接着道。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里面的三个人都面色紧张地看着突然进来的两个人。
三人都是A大的学生,也是邰达的原舍友。
许觅跟在林琛后面,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三个人。
懦弱,冷漠,自大倒是都齐全了。
“案发当天凌晨两点到四点,你们都在哪里?”林琛一上来直接进入正题。
“这个点还能在哪里,宿舍里睡觉啊。楼道里的监控你们肯定调了吧,我们仨没有任何人进出过。‘’汤伟任立刻回答道,眼中透露着一股不以为然。
“死者邰达,生前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是吗?”林琛接着问。
“他并没有住多久,很早就搬出去住了。”
“我们跟他根本不熟。”汤伟任有问有答,瞥着眼说道。
“他为什么搬出去?”
“那我怎么知道,他那人一向独来独往的,古怪孤僻的很。”汤伟任抿了抿唇,飞速说道。
声音之急将本就起皮的嘴唇直接拉开了一条血缝,他“嘶”了一声,暗骂了一声“妈的”,又对上了林琛面无表情的脸,只好将这句骂人的话吞入腹中。
林琛并不管他能不能消化得了满肚子的脏话,接着询问道:“A大管理严格,正常情况下是绝不允许学生随意在外住宿的。除非是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
“这个特殊情况,和你们有关吗?”林琛突然厉声问道。
一旁的孙庆辉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申浩依然冷着脸不为所动。
汤伟任眼神瑟缩了一下,接着说道:“和我们没关系!这是学校做的决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能做出这个决定,但你们可以左右这个决定最终的结果。”汤伟任转过头去,正对上突然出声的许觅。
方才许觅一直并未出声,而是笑吟吟地看着林琛主动承担起唱白脸的角色。可惜的是,他现在并不打算唱红脸。
他现在比较喜欢加一把火。
汤伟任愣了一下,应该是认出里眼前这个男人是他们系荣誉墙上的高材生,他有些仓皇地道:“我……‘’
“嘘……‘’许觅轻轻点了点唇,笑着说道:“这些上课的时候老师应该教过你们,所以你们是知道的。
“再深的海沟里也有着光,即便不是阳光,但依旧能照亮黑暗。”
“所以啊,是瞒不住的。”
“邰达入学两个月以来,因为身材,体重的原因被你们厌恶,嘲笑。他一向沉默寡言,一般都是以他的一再退让而不了了之,但是有一次,你们触到了他的逆鳞。”
此刻许觅的眼眸让人感觉极深望不见低,不似林琛那般,在微光下便能透一点点琥珀色的深褐色虹膜,他的是纯黑色,仿佛能直接溺进去一般。
区别在于,溺入的人,是心甘情愿的,还是心惊胆战的。
此时他收敛了笑意,眸色沉沉地盯着面前的三个人。
“沉默的人一旦爆发,积聚已久的情绪瞬间释放,那将是最可怕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你们胆怯过一段时间后,内心的不愤和憋屈终究再次占了上风。所以,你们设计将事情闹大,让他不得不搬离宿舍,对吗?”
许觅平静地问道,食指慢慢的一下一下的轻敲着桌面,同时也敲进他们的心底。
等了一会,听见一旁一个崩溃的声音说道:“是!”一旁的孙庆辉颤抖着说了出来。
“好,那我想问的是一—你们干了什么,使得他爆发。”
空气仿佛一凝,连孙庆辉牙关细微的磕碰声都似乎停顿了一瞬,过了一会,一旁的汤伟仁开口说道:“我们只是……搞了个恶作剧。”汤伟仁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
林琛轻轻呲笑一声,刚好同时最右边申浩也露出了一抹厌恶的笑容。
“恶作剧?玩笑?”林琛冷冷地盯着他,轻声问道:“你倒是说说,你对玩笑的定义。”
“我们把他和一个女孩关在解剖室里,告诉邰达说你只要亲他一下,我们就放你们俩出来。”
汤伟仁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第二天有考试,A大管理很严,如果无故缺席,会被开除。”
“我们以为,按照邰达又怂又胆小,以及息事宁人的个性,一定会为了脱身去亲他。”
“但他没有,他打碎门上的玻璃,用鲜血淋漓的胳膊将那个女孩送了出去。”
“他出来后,仿佛发了疯的狼,不顾一切地将我们都打了一顿。”汤伟仁耸耸肩。
“我为此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那个女孩,叫翁晓婷。”
“邰达喜欢他。”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翁晓婷家里有个一直家暴他的父亲,考上大学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被开除他可能会被他父亲打死。”许觅敏锐地捕捉到了提起“喜欢”时,汤伟仁嘴角的不屑。
他突然问道:“那个翁晓婷有多重?”
“不到100斤。”许觅闻言,和林琛对望了一眼,疑惑地皱了皱眉。
“多么可笑,一个超过200斤的胖子,竟然喜欢一个100斤不到的竹竿。”
“他也配。”
三个人明显已经被林琛跟许觅二人一唱一和吓破了胆,基本把能说的全都说了。
之后再问了几个例行的问题,二人便离开了。
出来审讯室的门,两人并排走在走廊,林琛问道:“方才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觅转过头,有些苍白的脸色惹得林琛微微皱眉,他本人却好似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那些啊,诈他们的。你没发现吗,我说的都没有细节,只是大概。”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嗯?去哪里?”
许觅牵上林琛的手,十指相扣,抬头看向他,“当然是去方才他们说的地方呀。”
——邰达在哪里打的你们?
——就学校外面一个僻静的巷子,翻个墙就过去了。
邰达死于凌晨,那是一天里最昏暗的时刻。
鞋子慢慢踩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水泥路,有种僵硬的“啪嗒”声。
许觅没有说话,仿佛没听见远处马路上的汽车鸣笛一般,慢慢在巷子里转悠。
地上残留的雨水悄悄冒头,发出轻微的“咕噜”的声音。
他偏了偏头,轻声开口:“那天天也下过雨,地上是潮湿的,我被人勒住脖子,皮带一点点收紧,空气慢慢被挤压出去,我能听到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的响声。”
林琛紧紧盯着他,目光沉沉,他知道,许觅在还原当时的情况。
他在将“自己”代入死者。
一旁许觅继续用轻柔地声音说道:“我倒在了地上,旁边的水洼映出我的脸,极度扭曲,痛苦。在咽下最后那口气的一刻,我却又感到一抹绝望的释然。”
“我能感到自己倒在了浅浅的积水里,裤子慢慢被冷水浸湿。寒意一点点爬上来,窒息感将我淹没,我放弃挣扎着吸入最后一口气我再也感受不到呼吸的感觉了。‘’
“好了!”林琛突然出声打断,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
他原本在一旁默默听着,听了半晌,却慢慢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许觅描绘的太细致了。
他看着许觅,正看见面前那脸色有些苍白的人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他猛然间想起,之前在电梯许觅哮喘发作时,是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拒绝吸入药物。
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每一次,都是痛苦而又心甘情愿地,等待着如期而至的死亡。
好似他方才轻易说出的“死亡”。
不,他不允许!
林琛的手突然颤抖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时,那句话已然冲口而出。
对上许觅平平静静望过来的眼神,他掩饰般地别过眼睛,沉声问道:“是因为沙发底下那条掉色的裤子,你才怀疑这里才是第一案发现场?”
林琛转移话题的痕迹太过生硬,好在许觅并未在意,而是恢复了以往的情绪,轻轻浅浅地接过话头:“嗯,不止那一点。这个巷子在学校旁边,离邰达住的公寓很近。邰达的死亡时间在当天凌晨2点到4点,我们过去时大概是下午5点左右。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避开人群,将尸体运到公寓,收拾好现场一切,并试图伪装成自杀的模样,这里完全符合条件。”
“证据呢?”林琛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问道:“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破案是需要证据的。‘’
许觅笑了笑,转过头,有些轻松地说道:“没有。”
说完许觅便一把捂住他的嘴,笑着说道:“别着急呀,林队长,我们现在不是要找证据吗?要不,再跟我去见个人?”
许觅身上好闻的气味一瞬间钻入林琛的鼻腔中,他抬起眼,静静地盯着面前带着一抹促狭笑意的人。
许觅要带他去见的人,是翁晓婷。
等真正见了面才发现,汤伟仁说的娇小是什么意思。
女孩子不到100斤,瘦瘦小小的,他缩在椅子里,仿佛只占据了椅子三分之一的位置,他有些胆怯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垂下眼。
可惜他面对的是林琛,一个只会把温柔都用在了许觅身上的林琛。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翁晓婷同学,邰达死了,你知道吗?”
翁晓婷瑟缩了一下,惊慌地点点头,声音有些颤抖:“听同学们说了。”
“他死之前,曾经写过遗书,你知道吗?”
翁晓婷慢慢抬头,看了林琛一眼,神色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林琛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道:“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他死的前天晚上……”
“具体时间呢?”
“熄灯之前,9点左右。”
“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去见他,A大管理严格,如果没按规定时间回来,是会被记过的。‘’
“我也不知道!”翁晓婷突然提高声音说了一句,啜泣了起来。
“不是我想见的他!我那天按照习惯,熄灯前去操场跑跑,放松放松。邰达突然一脸阴沉地走过来,将我拉到一旁,跟我,跟我说……‘’
女孩子的脸突然红了,带着难堪与气愤。“他说他爱我,要跟我上床。”
“在这之前,他已经有意无意地纠缠过我一段时间了,我当时一直念在他曾经帮过我,没有理他。他也并没有太过分。但是那天,他突然直白地表明了这一切。‘’
“他当时直接扑了上来,我挣扎着,大叫起来,他可能也是紧张,怕旁边有人,又被我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松了松手,我趁机踢了他一脚,跑了出去。”
“嗯,之后呢?”
“之后……我很害怕,慌不择路地跑了很远,等回过神来,我发现我竟然跑到了学校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一直躲在那里。”
偏僻?
林琛突然问道:“是不是……外面是一个巷子。”
“嗯,是。”
“为什么不直接回宿舍?”
“当时已经过了熄灯时间,我很害怕,不敢回去。既怕碰到邰达,又担心受到处分。”
“那个地方是学校的一个死角,没有摄像头,有时候想偷偷溜出去学校的同学,会从那里翻出去,我只有待在那里才能不被发现,我不能受处分,我不能被赶回家……”
“你一直待在学校里,没有出去过?”
“是。‘’
“谁能证明?”
“……早晨,我碰到了出来晨练的申浩。”
“最后一个问题……‘’林琛抬起头,正视着翁晓婷:“你当天2点到4点,你依然待在那里吗?”
翁晓婷突然笑了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地悲哀:“警官,你们是怀疑我杀了邰达吗?”
他站起来,站直了身子,默默回望着林琛。
“警官,你们瞧,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林琛和许觅望着面前止不住颤抖的女孩,不约而同得皱起了眉。
翁晓婷的身高,不足一米六。
而以邰达一米七多的身高,要想勒死他,需要比他高出至少一个头。
女孩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痛苦与些许解脱。
“我要是能杀他,我就不会在那里恐惧而又卑微地躲一夜了。”
奔波了一整天,两人几乎滴水未进。饶是林琛体质好,也感到了些微的眩晕和疲倦。
至于许觅,林琛扭头望去,眼神中混杂着担忧与某些莫名的情绪。
他原本以为,以许觅现在的体质,劳心劳力了这么久,一定会再次犯病。
但出乎他的意料,仿佛有什么力量一直在支撑着许觅一般,尽管脸色已经很苍白,他却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
两人慢慢地在校园里走着,因为下雨,日头落后天气有些凉了,一阵风吹过,林琛再次拉住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的人,忍不住一把拽住他,沉声问道:“在想什么?”
许觅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仿佛才回过神来,顿了顿,答非所问般说道:“我想我们要再回一趟邰达的公寓。”
林琛嘴角动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我们可能还漏了点什么。‘’许觅边说,边试图继续像前走去,冷不丁被林琛一把拽了回来,直接跌入那人充满暖意的怀抱里。
“你……”许觅皱了皱眉,想要推开林琛禁锢着他的手臂。
“你不觉得你要跟我解释一下吗?”“齐顺拿回来的那些证物里,我看了看,除了遗书之外还有另一封信,上面写着‘lle,LeuPylValGlu,Seu.’。”
林琛想了想问道:“氨基酸?”
“对,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是一封情书,是他写给翁晓婷的。”
“小心翼翼,别出心裁。”
林琛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为什么是一封情书。”
“从曹钧查出来的那些资料可以看到,邰达曾经选修过一段时间的生物,我查了一下,这些是氨基酸的缩写。”
“取它们的符号名称,再简略一些翻译过来,是——”
“I.LOVE.U.”
许觅刚刚说完,便突然睁大了眼,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与茫然。
林琛低下头,应景地迅速吻住了他。
激烈,凶狠,而又极致温柔。
许觅被他吻得阵阵发软,手上的力道逐渐丧失,在意识即将恍惚的最后一刻,他咬了一口林琛的唇。
林琛吃痛,轻轻“嘶”了一声,松开嘴。
他舔了舔嘴角的伤口,轻声说道:“我也爱你。”
许觅嘴角噙笑,双手搭上林琛的肩膀,踮起脚尖,双唇轻触,舌尖轻轻舔舐刚刚他咬过的地方。
我也是。
这个世界本不该令我这么欣喜的,但是你来了。
深渊也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也是你向我走来的方向。
邰达租住的这间出租屋是个老房子,只有一盏简陋的灯泡用来照明,被风一吹还一直微微打着晃。
林琛和许觅并没有交谈,两人都埋头低垂着眼在这屋子里面小心翼翼的找些什么。
许觅强行自己深吸一口气,无视胃部的抽痛,投入工作。
他自己并不知道,就在林琛转头看向他的那一瞬间,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脸上的血色褪去,嘴唇发白。
林琛微微皱眉担忧上前一步,就在他上前一步的同时,许觅起身突然一晃,双手“砰”地一声撑着了桌面,却因为低血糖导致浑身发软,眼前发黑,手狠狠的在桌上磕了一下,无力向地上倒去。
林琛一惊,连忙上前,接住人滑下来的身子,撩起许觅的衣袖,果然只见白皙的手臂上慢慢浮现了一大片淤青。
他将许觅抱起来,“别找了,先去吃饭。低血糖又犯了。”
许觅这时候好似已经缓了过来,扯了扯林琛的衣袖,“别呀!”
“听我的。”林琛看着许觅还有些难受的样子,继续抱着他向外走去。
大概是两人在一起之后林琛一味的迁就,使得许觅性格方面的幼稚逐渐显露出来,“那你先把我放下来,再颠下去我就要吐了。”
抱着他的人依然稳稳的向前走着,大有一副“你要吐直接就吐我身上,我不介意。”的架势。
许觅嘴唇不可闻的撅起细微的弧度,知道林琛是担心他心疼他,叹了口气,决定使用怀柔政策。
“好啦,不生气了好不好,先放我下来,我刚刚已经发现了一些东西,你让我再去确认一下,我……”
“不行。”
许觅还没有说完,便立刻被林琛打断了,“你现在必须先吃点东西。”
“我真的还要再待一会,你要不帮我去买点吃的吧,我……”
许觅别过头不再看向林琛,耍起了小性子一般,“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没事的,放心,听话好不好,你别怕。”
林琛意味不明的盯着许觅半响,最终将人在门口轻轻放下,望着不敢看他的人低声说道,“好。”说完便立马大步离去。
许觅在门口站了一会,却并没有返回邰达的房里,而是继续在门口等待着什么。
楼道里的灯被风吹得一明一灭的,窗外风很大,仿佛有枯枝被风吹砸在地,发出声声清脆的声响,掩盖了楼道里突如其来地细微动静。
许觅半眯着眼,微微垂眸,静了半晌,突然轻声说道:“你还要在哪里待多久?”
“案发那天,警察到的太快,你来不及细致收拾,只能勉强伪装一下,迅速离开。”
许觅停了停,突然说道:“其实这件事情,有个疑点……‘’
“你怎么会知道警察那么快就会到?”
“所以,要么是你报的警;要么是你看到有人报警了。”
“因此,你只能听到消息后,仓皇地回来处理这一切。大概有重要的东西,你来不及带走,依然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准备等我们放松警惕之后,再拿走销毁。”
“你大概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你本来准备放弃,但见我把林琛支走,才决定赌一下。”
许觅偏头咳了咳,胸口处的憋闷已经逐渐转为疼痛,但他的声音却渐渐凝重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让你不惜冒着被我发现的代价,也要拿到……‘’楼
梯转角处那个持续不动的黑影突然一颤,许觅神色紧绷,紧紧盯着它。
突然,那黑影一阵扭曲,仿佛甩出了什么东西,随着破碎的声音响起,周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许觅眼睛一瞬失神,耳边仿佛再次响起了尖锐的哭喊声,他猛地坠入梦魇中,痛苦的喘息声突然响起。
因为骤然而至的黑暗,他的哮喘终于再一次发作了。
那黑影原本准备迅速上前,却突然一顿,迅速一矮身,感到一阵劲风从头顶刮过,黑影没有恋战,直接贴着墙面溜了出去。
林琛迅速来到门边,扶起痛苦喘息着的许觅。
他方才知道许觅要将他支开,他原本准备在附近蹲守,但许觅最后一句话,直接明确地跟他“说”,“不要假装,真的走开,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他说:“放心。”
他又说:“听话。”
林琛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两个词,脑子里一团乱麻,分不清气愤与担忧到底哪个多一点,掐好时间胡乱买了点东西后,便立刻迅速返回。
他到时,正赶到灯灭的那一刻,他瞥见许觅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在继续追击犯人和照顾许觅之间犹豫了一瞬,却被许觅轻轻拽住了衣袖。
他听到那人带着痛苦的哮音说道:“别追了,危险……‘’
一句话,便将他钉死在原地,顿了顿,立刻将他无力倒下的身躯拥住。
低血糖带来的后遗症此时已经完全涌了上来。
许觅只感到浑身发软,胃里一阵阵难受,使得本就困难的呼吸越来越难以继续。
他模模糊糊间听到林琛担忧地跟他说:“别说话。”
然后温柔地将药剂凑到他嘴边,轻轻碰了碰,仿佛撒娇般央求道:“吸气。”
但许觅真的很痛苦,哮喘发作带来的窒息感,让他仿佛想立刻死去。
他有些无力地后仰着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他不想睁眼,他这一刻宁愿一直在痛苦中沉沦,也不愿意去面对骤然而至的黑暗。
抱着他的那人顿了顿,迟疑了一瞬,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别怕,不会再有突然的黑暗了。”
“我在这了,睁眼,好么?”
许觅小心翼翼睁开眼的一瞬,发现自己窝在林琛怀里,正对着那人平静而又疲倦的双眼。
明亮地,让他真的没有再被周遭的黑暗吓到。
他放任自己贪婪了一瞬,立刻挪开眼,用稍哑的声音说道:“我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方才不让你追,是怕……”
“嗯,我知道。‘’
“休息吧。”林琛明显松了口气,低叹着说道。
许觅有些不知所措,干脆放任自己闭上眼,低声报了那人的名字。
编者注:欢迎收看《刑侦:原罪在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