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做了个梦,梦里有瓢泼大雨,整个四月岛都被大雨倾覆,我在屋子里写作业的时候,阿夜又在路口蹲着。
四月岛不是一个岛屿,是一个村庄,阿夜是我养的一只猫,它全身墨染得一般黑,眼睛也是黑色的,在夜晚融入夜色,很难叫人发现它。
我家在四月岛的边缘,整体布局像个单元楼,和四月岛常见的平房格格不入,边上就是一条狭窄小路,阿夜每晚,无论晴雨,总是会到小路上蹲着。
它似乎在等着谁。
梦里我打着伞去寻它。奇怪的是,雨珠子连成线一般的密,天上却挂着一轮月亮,蓝莹莹的,雨水仿佛刻意避开了那里,叫人清楚地瞧清它的轮廓。
心脏砰砰直跳,我后知后觉地怕起来,这时我听见一声猫叫声——轻轻盈盈的,却穿透黑夜,好似是来自身后,我本能地扭头。
双目打开,睁眼是一片惨然的亮白,天色大亮,我从梦里醒来,那一刻的心悸还停留着,但更多的却是好奇,若那一眼我未醒来,我究竟会看见什么?
阿夜跳到我身旁,用头蹭了蹭我的脸颊,它的毛很软,让我有一种异常的熟悉感,我笑起来,抚了抚它,换好衣服去洗漱,和阿夜一道吃了早餐,如以往的每一日一样,我到门口去散步。
依稀是昨夜梦里的那条路,但没有雨,也没有月亮,白日里的光刺眼睛,我独自溜溜哒哒地走着。
四月岛里时常有人搬走,外面的世界太繁华,所以搬走的人都不再回来,前日走的是阿黎婆婆,今天走的是九叔一家。
我同他们打招呼:“九叔你好呀,要搬去哪里啊?”
九叔走得很急,匆匆地抱着行李上了车,没顾得上回我一句话,也没看我一眼。我有点失落,却也觉得,能搬去外面,也算是一种新的人生了。于是回家的路上,我一路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祷念着,大家无论去到哪里,都一定要过得好呀。
2
我知道阿夜是个妖怪。有时候我会猜它是不是一个鬼,就是那种见了光就会消失的,所以白天懒洋洋地总是睡觉,从不跟我一起出门,这样就能避免在阳光下。
但是每当我回家,它总是趴在门前的藤椅上,看见我就扑进我怀里,太阳很暖,它也很暖,这时候我的乱七八糟的猜想全都被打碎。但我很开心。
这说明我是被惦念的。我眯着眼睛去厨房做饭,阿夜就趴在沙发上睡觉,午间静谧,像所有一切的好天气一样让人觉得温柔。
甜甜的粥煮好,放在桌子上晾着,我会做一些小菜,每天的菜式都不同。我记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做这些了,但我喜欢和阿夜一起分享。
窗外开着栀子花,印象里这种香气四溢的小花朵总是会招来许多小虫子,黑乎乎的惹人讨厌,但在四月岛上没有,它们只是散发着香气,美丽得像一切童话。
有时候我会出去摘两朵,小小的花朵,放到阿夜的耳朵上,或者我的耳朵上,阿夜面无表情,我却总觉得它在翻白眼,于是“哈哈”笑起来,自己笑得没办法停下来,每当这时候阿夜就会跳到我肩膀上,蹭蹭我的脸颊。
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轻盈,喜悦,“阿夜,我喜欢你呀。”
3
到了晚上总有算不完的题,裂项相减算得头疼,眼睛都花了,眼前好像全是草稿纸上的a的n次方,我气鼓鼓地丢了笔,到门口站了一会儿。
阿夜又出去了,以前它都是站在路口,现在站得离家里更近一些。借着路灯的光,我勉强分辨出它的轮廓,它在朝我看。
其实我分明看不清它的眼神,却觉得呀,它在鼓励我,所以就又兴奋地回到屋子里,挑灯和那一个个数值战斗。
栀子花浓郁的香气散了一点,夜风微凉,像一切美丽的夏天一样。我笑着写出答案。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照旧是阿夜,我把它搂进怀里,过一会儿就不太笑得出来。
阿夜又瘦了。
我初遇见阿夜是在夜晚的巷口,它是只流浪猫,受了伤,看起来很可怜。我把它带回家里,一直照料它,它伤好了没有离开,我也就正式成为它的主人。开始的那段时间,也许因为经历太坎坷,所以它很瘦很瘦,后来它就渐渐成长了,看起来很有力量。
但是现在它竟然比当初遇见的时候更要瘦,绒毛下面仿佛只有一具骨架,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像一片深潭。
我仿佛突然沉了进去。
意识突然不知飘往何处,等我再回过神来,阿夜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轻轻地下了床,又蹑手蹑脚地搬来小凳子,坐在床边看它。
无声地吐字:“阿夜,好梦。”
这天我没有再出门。往后的很多天,我都没有出门。
到了晚上,阿夜照旧出去,只是离家越来越近。
4
裂项相减依然叫我头疼。草稿纸涂得一塌糊涂。我扔下笔去煮了绿豆汤,夏天还没过去,四月岛却静谧得没有蝉声了。
往碗里加了冰糖,我搅拌着。刚煮好的汤本该很烫很烫,但我感受不到它的温度。渐渐地,碗消失了,绿豆汤也消失了。
我回到了那个梦境,雨伞落到地上,月亮泛着蓝莹莹的光,大雨瓢泼,身后传来一声猫叫声,轻柔的,也是热烈的。
我回过头去。
其实在蓝色月光的映照下,地上的血就更清晰了,血汩汩地汇成小河,远处有熄灭的火把,堆成小山的尸体在火把旁汇聚。最下面是熟悉的一对夫妻,打扮得很是光鲜亮丽。
栀子花被雨打落,满地堆满月光的惨白。
阿夜的眼睛里沾了血,化不开,红色的,浓郁的,像雾。
它在看我。“喵。”
我猜它一定是翻了个白眼,说:“都叫你晚上不要出来啦。”
我说:“阿夜,我喜欢你呀。”
它就跳过来,跳到我的肩膀上,蹭蹭我的脸颊。
它好像对我是没办法的。
我咧开嘴,笑到不行。然后抱着它,去捡地上那些沾了血的栀子花,我把小小的花朵放到眼睛里,它好像就长进去了一般。
“红色的眼睛,现在,我们一样啦。”
阿夜又叫了一声,从嗓子眼里出来,像悲鸣。
于是我戳戳它的额头,“快天亮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个笨蛋,连幻境里都非要让我做题。我才不喜欢裂项相减呢!
我喜欢的是……阿夜呀。
5
应该还没过多久吧。
在巷口救下一只黑猫,它有冷冽的眼睛,却总是很温柔地看着我。
单元楼里总是有一对夫妻吵架的声音,妻子气极了,跑进屋子里来,“都怪你,你怎么是个女儿,我的肚子怎么这么不争气生了你!”丈夫也气极了,也跑进屋子里来,“性格这么差,就知道给我丢人,你居然是我的孩子!”
任他们怎么说,那只黑猫都踩在我的肩上,它轻轻地蹭我的脸颊。
我们在人间依偎。
相处的时间渐渐增加,剩余的时间就越少。我高三了,倒计时一日比一日紧迫,我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茫然地对着试卷,在草稿纸上涂得一塌糊涂。
黑猫用它漆黑的眼睛望着我,我也望着它,它的眼睛像一汪深潭,我突然沉溺进去,于是抛下一切情绪,我依偎着它,它依偎着我。
在偏僻的角落,在深夜无人知晓的寂静里,我们依偎着生存。
只是时间终于要到了。
试卷还没有翻完,已经要高考了,闭上眼睛,内心的不安就全部翻涌,回过神来,阿夜不知道去了何处。
我睁着眼睛,一个人瞧着天花板。
快天亮的时候,极反常地,妻子和颜悦色地走进来,端来了一碗泛着热气的绿豆粥,她说:“考试加油。”
加了冰糖的绿豆粥很甜,却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随后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最后透过那一隙微光,我好像看见了阿夜。
它在一处庙宇门前,叼着一角平安符,迎着晨光向单元楼飞驰而来。
6
同样和颜悦色的是丈夫,他数着从村民手里得来的钱,载着妻子就回了单元楼,在此后卖了房子。
他们没有带走那只黑猫,丈夫啐了两口,“不吉利。”他这么说着,还剜了在路口守候的黑猫一眼。
后来某次去旅游,一个晚上下了倾盆大雨,他们的车子在四月岛前出了故障,不得已,他们踏上了并不想再次拜访的村庄。
在此同时,黑猫也终于赶到了四月岛。
阿夜在远方的庙宇求了个平安符,平安符消失的时候,它所保护的那个人就会死去。
那天晚上平安符在它等候的路口,指示出了方向,随后化为齑粉,消散于风。
在那一刻,村民们拿着火把,他们把我绑在祭台上。围着祭台站了一圈,他们似乎也有信仰——如果伤害过一个人,只要做这样的仪式,神灵就会原谅他们的过错。
身上撕裂一般地痛,又冰凉,火把点燃了一切,我又觉得灼热。
复杂堆砌,我好像突然品味到死的滋味。那一刻无知无觉,我失去意识,脑海里空空荡荡的,我想起我没做出来的那道题。
又想起,阿夜。
你是只猫我也喜欢你,你是妖怪我也喜欢你,你是什么,我都喜欢你。我喜欢你,可以吗?
可以吗?
可以,好不好呀。
我看见它穿过火海,扑到我怀里来。
它好像说话了。
“好呀,我都答应你。”它说。
我看到天上落了雨,倾盆大雨,我身上没了束缚,没了疼痛,我在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奔跑,那边是阿黎婆婆家,是阿黎婆婆把我关进屋子里,这边是九叔家,是他割下了我的舌头……我后知后觉地从痛苦里剥离,开始恐惧。
但是,他们都死了呀。
身后传来一声猫叫声,我终于停下脚步。
“阿夜!”我奔向它。
7
月色渐渐暗了下去。
阿夜的身形也暗下去,我抱着它,看见自己的身体也透明起来。
我拉了拉它的手,故作生气地说:“怎么可以让我忘记呢,幸好我都想起来了!我才不要忘掉阿夜呢!”
它抬头,想蹭一蹭我,却又垂下了头。
我知道它没有力气了,我也没有力气了。它竭尽全力维持一场幻境,但杀人的罪孽深重,它的力量终被惩罚收尽,幻境崩塌,早就死亡的我也无法再生存。
天快亮了,我闭上眼睛。
还有一点点力气呀。
我低下头,冲阿夜努力地笑起来。
这人间的人,他们都会好好的。
我和阿夜也会呢!
不管是死亡还是消失,都要在一起的。
——喜欢。
喜欢你。
所以才,温暖呀。
201806070444
【一个破坏气氛的粗略解释:主角是被父母卖到小村子里当全村人老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