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四)

2021-01-06 21:53:19 作者:爱吃闲鱼的喵

曲琪在又冷又痛的恶劣环境中步步为营,他的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这让他确信自己已经成功进入了梁天旭的内心世界。

他抵御着寒风一路向前,必须要在这白茫一片的世界中找到突破口,梁天旭的悲痛必定有其原因,而这个原因一定是藏在内心世界的某个角落。

他现在要找到它。

随着曲琪一步步的深入,寒风渐渐停息,气温也有回升,尽管还没到温暖和煦,但至少不会让人待不下去。

继续往前走,空气中忽然飘起了紫色的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纷纷扬扬,像落雨一般飘满了整个世界,这场景梦幻得如同一个音乐MV。

曲琪驻足伸手,轻轻接住了其中一片花瓣。

花瓣在触碰到曲琪的掌心时迅速溶解、消失,化为虚无。

曲琪环顾四周,无垠的空间已经被花瓣雨占领,他仿佛听见一首沉痛的哀乐在耳边回响,莫名其妙的哀伤浮上心头,他知道那是主人的情感。

他继续往前行走,几步开外,他看到了世界的变化。

白色的大地上一株孤零零的桔梗花,它那淡淡的紫色慢慢褪去,花瓣一点点卷缩、合拢,垂下了脑袋,终于不堪重负地掉落。

被花瓣触碰到的大地从白色骤然转变成枯色的土地,枯黄之色迅速向四周蔓延,到曲琪的脚边、一直蔓延至更远的地方。

白色的世界在顷刻间变得颓败,如冬日枯瘠的花丛,曲琪的脚下不知何时遍布一株株枯死的桔梗花,看得他心颤、心寒。

他蹲下身,伸手触摸最近的那一朵枯萎的小花。

在指间与其接触的那一瞬,思维被卷进了一个昏暗的场所。

那是一个破败的小茅屋。

曲琪最先感觉到的是身体主人剧烈的心跳,紧接着是身体不自主的颤抖,闯入脑中的情绪是惊惶。

等他定睛看清屋中景象之时,也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昏暗的小屋,一个红衣女人悬于梁上,已经没有任何生气。

一旁的硬床上躺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脸色发青,也已经没有在呼吸了。

这屋子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冰冷。

窗台上摆着一坛枯死的桔梗花,耷拉着脑袋,这一屋已然没有一个生物。

身体的主人——梁天旭——疯狂地尖叫,拔腿逃离了这间小茅屋。

寒冷的风从两旁呼呼而过,他就这样跑了好久、好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两条腿几乎没有感觉,但意识却越来越清晰,让人痛恨的清晰,一遍一遍地在提醒他。

他们死了!

都是你害死的!

你这个杀人凶手!

这天梁天旭的脑子始终处于一个迷迷糊糊的状态,他用酒把自己买醉,他和各种穿戴珠光宝气的“上流人士”往来,说着不入流的黄色笑话,与夜店里的摩登女郎眉来眼去,最后还带了一个女人开房,在床上做到醉生梦死,让大脑处于持续不断的高亢奋中,目的只有一个——忘了今天看到的那可怖的一幕。

然而,当情绪达到高潮,往下降落时,所有的回忆一齐蜂拥而至,如潮水一般把他淹没。

那个死去的女人叫做杨慧芬,是梁天旭的结发妻子。

他们来自中国中部的一个小农村,他俩成亲的时候梁天旭十八岁,杨慧芬只有十五岁。

这当然不是什么自由恋爱,全都是父母给安排的,不过梁天旭并没什么不满意,毕竟身边的人都这样,家里人给安排媳妇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媳妇温顺听话啊。

杨慧芬和普通的农村妇女一样,样貌平平,但是勤劳、贤惠、会干活。

梁天旭记得他们成婚那天掀开红盖头第一次见到对方时,杨慧芬羞涩地笑了下,那一笑朴实无华,梁天旭却在心中肯定了这个媳妇。

小俩口的日子虽然拮据,但还是自得其乐。

单纯的两个人并不会有过多的欲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还能有比这个更加幸福的事情吗?

那会正好中国各地都在军阀混战,小农村里还能过上没有纷争的日子,那是多么清闲自在。

梁天旭记得有阵子夫妻俩上镇上去换一些日常用品,回程时会经过一条长长的乡间小路,他注意到媳妇每次走那条路的时候都会放慢脚步,左顾右盼,于是他便好奇地问她在看什么。

杨慧芬指着路旁边不起眼的紫色小花说:“这花挺好看的。”

黄色土地间紫色的小花三三两两,如散落于大地的星星一样,散发着优雅淡然的气质。

梁天旭笑道:“这花叫做桔梗,在我们这儿很平常。”

说着,梁天旭蹲下身,想要摘下其中一朵,却被杨慧芬给制止了。

花季的姑娘着急说:“它长得好好的,干啥摘了?”

梁天旭侧头逗着自己的媳妇:“你喜欢的,都给你。”

杨慧芬摇摇头:“我们可以在自己园子里种一些,摘它做啥呢?”

梁天旭搂过自己的媳妇,点头称是。

下次上镇里的时候梁天旭就找人换了一包桔梗花种,在自家园子里撒了一片地。

那时候的天很蓝、空气很清新、夜晚的星星明晰可见。

他和杨慧芬一个在外耕地、一个在家把持家务,内外分工明确,还会定时一起照料那一片桔梗花地。

一到夏天淡紫色小花开了满园,小夫妻俩就会在园子边摆上两排凳子,有时候两个人一起吃瓜玩耍,有时候叫上亲戚邻居乘风凉唠家常。

夫妻和睦、自给自足、无忧无虑,守着自己的一亩方塘地,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

梁天旭万万没想到这个曾经的触手可及会变成他一辈子再也无法企及的生活。

如果时间可以回溯,他一定不会选择离开。

是什么让一切都变了?

“阿旭啊,男人就是要眼界广,要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一辈子在村子里呆着能有什么出息?”

这是来自一位从上海回来的兄弟的劝谏。

那年梁天旭20岁,正处在精力最旺盛的年纪。

这位兄弟临时回乡探亲,他们喝了一天一夜,席间一直在听这兄弟说他在上海的各种逸事。

他口中的大上海是一个多么繁华、多么时髦的国际大都市。

那些穿着旗袍的摩登女郎身上飘着香喷喷的味道。

那些到夜里还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各路达官贵人车水马龙。

那些高贵的西餐厅里人人口中冒出的都是高贵的洋文。

……

“那才叫生活!”

这是这位兄弟的总结陈词。

在那之前,梁天旭只知道上海有很多洋人,却从来不曾听过那么让他惊心动魄心向往之的见闻。

上海人抽的是洋烟、穿的是洋服、吃的是洋食,哪里像他现在一天三顿稀饭萝卜干窝窝头,哪日宰个鸡已经算是很奢侈了。人家上海人天天都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上海闯一闯?”

就是那么一句话,弄得梁天旭好几天都没睡好觉,闭上眼睛全都是大上海的繁华喧嚣、灯红酒绿。

他从没有觉得现在的生活是那么无趣。

每日迎着太阳起床,干着重复的农活,一日三餐毫无新意,跟着太阳落山熄灯睡觉,从未体验过夜生活是什么。

这样的生活要过一辈子,真的甘愿吗?

梁天旭的心思其实早就跟着他那位兄弟飞去了遥远的大上海,也正是因为这事,他第一次和杨慧芬起了口角。

梁天旭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温温婉婉的媳妇竟然还有如此强硬的一面,当他把自己想要去上海的想法说出来时,杨慧芬紧抓着他的衣袖,狠狠盯着他的双眼,决绝地说:“你如果走,就不再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爸爸。”

梁天旭惊得撑大双眼,下意识地看向媳妇的肚子,懵懵地问了句:“有了?”

杨慧芬羞涩地垂眸,点了下头。

梁天旭开心地一把抱起媳妇,在她脸上狂亲一通,口中直嚷嚷着:“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然而兴奋总是一时的,未出生的孩子总没有自己来得更重要。

许多成熟的成年人都未必懂得的道理,更别说一个未经世事才20岁的少年人。

在农活和照顾媳妇这两件无聊又繁重的事情中反反复复,梁天旭越来越感到了枯燥乏味,每每此时他脑中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兄弟口中那个繁华的大上海,久而久之,大上海成为了他生活的慰藉,人生的目标。

在媳妇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他终于正式告知了自己的想法。

媳妇这次没有哭没有闹,而是摸着自己的肚子,扔给梁天旭一句话:“如果你放得下他,你就走。”

梁天旭把媳妇抱进怀里,哽咽着说:“一年,给我一年的时间。等我那边生活有起色了,我来接你们,我们一起过好日子。”

这句话是真心的。

他爱他的媳妇,她总是那么听话,支持了他那么多年,所以她要理解、要和他一起忍耐,为了他们这个小家将来更富裕的生活。

梁天旭这次很坚决,无论他的父母、他的亲戚怎么劝、怎么说,他都不再动摇。

这辈子如果不去上海,他死都不会瞑目!

全家人拗不过他,只得含着泪送他上路。

梁天旭记得,在他离开的那天,杨慧芬安静地站在人群最角落,只是默默地朝他挥手,眼中泛着泪光,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心有点痛,可是对未来的憧憬盖过了分离的痛苦。

他相信,他是去迎接更好的生活。

他相信,这次分别不会是永远。

起初,梁天旭确实一直记着他对杨慧芬的誓言。

他那位兄弟给他推荐了一个活,包三餐包住宿,尽管那个小平房简陋得什么都没有,下雨天还会漏水,但这一方小天地梁天旭打理得干干净净,在窗台上还特地摆了一坛桔梗花,日日悉心照料。

那坛花是他对家乡的思念,时时刻刻提醒他要努力上进,争取过上更好的生活,有朝一日家庭团聚。

兄弟介绍的活是在一家西餐馆里打杂。

那个年代的大上海有许多小的西餐馆,大多都是为了满足老外们在中国的饮食需求,不过中国的一些上流人士也把光顾西餐作为彰显自己地位的标志时常往来其间。

因此,虽然梁天旭只是一个小小的打杂的,但是亲眼目睹了许多穿着光鲜亮丽的“上流人士”社交往来。一如他兄弟和他说的,上海的人都是香的,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的气质不彰自显。

他每次外出倒垃圾的时候,都会蹲在门口看绅士与女郎们微笑攀谈,女郎们各式各样的旗袍让他眼花缭乱,这上海的女人怎么能个个都保持那么好的身材,光是看着,梁天旭就不自禁地流口水。

他看到绅士礼貌地抬手,等着女郎把芊芊秀手放到手心,然后搀着女郎走进豪华的餐厅大门,每次他都会忍不住模仿这个动作,幻想着自己身穿一身黑色燕尾服,搀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郎,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登入高贵的厅堂。

明亮的水晶吊灯、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反射出他手腕上那块劳力士金表,他不经意地抬手,朝擦肩而过的名流挥手招呼,得体的微笑、恰到好处的点头、不失风度的步伐,还有身旁让人眼红的女伴,那才是大上海的生活应该有的样子!

这一看,就能看上好久,甚至好几次都被打杂的同事催促,他才不甘不愿地回到自己那又脏又臭的工作场所。

在大厨们工作的时候,像梁天旭这些打杂的中国人是不被允许进入厨房的,只有等打烊了,他们才能进厨房,而等待他们的是一片狼藉。

擦桌子、洗盘子、倒垃圾、搬重物……这些是打杂的主要工作。

不要说体面的前厅,就是厨房里稍微贵一点的器具梁天旭都不曾见过。

但只有一点,让他能稍微体验到一丁点上流人士的生活。

那就是员工餐。

越是精致的菜品对于原料的使用就越讲究,蔬菜挑的是最靠心的精华,牛肉挑的是最嫩的部位,鱼用的都是进口海鱼,去头去尾取最嫩滑的鱼腩,那么剩下的部分自然就成了员工餐的原料。

但给他们打杂的吃的员工餐都是剩下的最最垃圾的部分,尽管如此,梁天旭也已经十分满足。这到底是高贵的西餐厅用的原材料做出来的东西啊,再难吃也比那乡下头的菜梗子要美味不知几千几百倍。

想来,这应该是梁天旭与美食之间建立的第一个联系。

他每日品尝着一流的食材、一流的手艺,倒也给他悟出了些厨艺的门道。

休息日,他会带着自己微薄的薪水去菜市场溜达一圈,靠着经验和直觉挑选食材,然后利用员工宿舍的大厨房凭自己的印象尝试做菜。为了学习做菜,他甚至还省吃俭用了三个月,特地在书摊上买了一本做菜入门书,回来一页一页认真地学习并做笔记。

直觉告诉梁天旭,不想一辈子当个打杂的就要自己找寻一条发达的路,而最触手可及的就是厨师。

下定这个决心后,梁天旭不再把时间花在去门口蹲时髦人士上,而是偷偷从厨房大门的缝隙中窥探西餐大厨们的工作。

他庆幸地发现,西餐厨房比中国厨房要简洁太多,没有那么多道不明的瓶瓶罐罐,没有大小各异的各种锅具,而且大厨们分工十分明确,几乎每个人都分担着一个角色,流水线作业。最厉害的人负责统筹全局,并且承担最需要技术性的活——火候、调味和摆盘。

中国的厨师都是全能型的,通常一顿猛如虎的操作在旁人看来就如同耍杂耍一样,鼓着掌大呼精彩,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相较于此,梁天旭发现自己完全能够看懂西厨的每一步操作,依葫芦画瓢指不定自己真的可以成为一名西餐厨师!

自学西餐的这段时间,梁天旭心无旁骛,员工宿舍的同僚们一边取笑他,一边争先恐后地抢夺他的实验菜品,那些用最廉价的食材做出来的东西与美味差十万八千里,但确实一点点的梁天旭的手艺在进步。

“你小子还真的有点做菜的天赋啊,不过总觉得差了点味儿。”

梁天旭的一个忠实的“粉丝”抹着嘴巴,说着大实话。

大实话也道出了梁天旭的瓶颈,自学是有极限的。

不用别人说,他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不仅仅是食材的限制,厨具、环境、经验都成为阻挡他再往前一步的障碍。

那之后,梁天旭更加疯狂地蹲在厨房门口偷师,他全神贯注于大厨们的每一个动作,包括拿刀的手势,用刀的速度,切成的肉块大小等等,往往这一看眼睛都能不眨一下的看好久。

某天,梁天旭偷师中看得太入神了,忽然“嘭”的一下厨房的大门直接撞到他脑门上。

原来里面有人来开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这一撞把梁天旭撞得心怦怦直跳,虽然没有明言禁止,但紧闭的厨房大门就意味着保密,梁天旭听过曾经有一个偷窥的打杂的,被发现后直接扫地出门,他那一颗忐忑的心里像住了小鹿一样,蹦得没个停歇。

打开的门很快就被合上了,梁天旭不敢抬头,他静静地等着劈头盖脸的大骂。

然而这个大骂没有到来,反而等来了一句温和的问话。

“你是餐厅打工的?”

清亮的男声,流利的中文,似乎没有在生气。

梁天旭微抬眼眸,瞥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穿着白色的厨师服,眯着眼睛在冲他微笑。

“啊,是。我那个,我正要给你们送东西……”说着,梁天旭随便指了个箱子,“玻璃杯,今天刚到货的。”

然后,他转身就要逃走。

不料,青年早已把他的心思看穿:“你是想学做西餐吧?”

被说中心思的梁天旭下意识地打了个嗝,连连摇头否认:“没有,我真的是送东西的,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我发誓。”

说着他还真举起了三根手指,指天发誓。

青年轻笑了下,道:“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扒在门口偷窥,一边看,还会一边做动作,这不是偷学是什么?”

梁天旭涨红了脸,他时不时瞟眼青年,心中好奇,为什么在白种人当道的世界里会有一个黄种人。

看这青年态度亲和,梁天旭便小声问出了疑问:“你是中国人?”

青年答:“当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蒋毅。你呢?”

“梁,梁天旭……我真的不是故意偷看的!我只是好奇,明明步骤都一样,为什么我做出来的东西就是没有让人惊艳的味道。”

梁天旭看对方青年没有恶意,也慢慢放下警觉,既然对方从厨房里出来,那一定是一个厨师了,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你想当一名西厨?”

梁天旭点了点头,又觉得这样做是不是太狂妄了,他一介小民竟然有这样高贵的目标,太不配了,于是脸刷的就红了,低下头去。

这引来了青年爽朗的笑声。

青年往前一步,在梁天旭耳边轻轻说:“打烊之后别走,我在厨房等你。”

与蒋毅的相遇对于梁天旭来说是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

他终于找到了打开西餐世界的大门,那之后每天打烊之后的厨房就成了蒋毅和梁天旭的厨艺课堂。

他从那儿知道了蒋毅是留法的学生,听蒋毅说了很多法国留学时的趣事,也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西餐的基础。梁天旭惊愕地发现有一个老师和自己闷头瞎捉摸差别竟然那么大!

在蒋毅的悉心教导下,他的厨艺突飞猛进。

也是在蒋毅的推荐下,梁天旭终于从一名打杂的正式升职为一名帮厨。

帮厨的地位比打杂的要高一些,他是厨房里的打杂的。

尽管不会亲自触碰食材,但是梁天旭终于有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厨房里看那些厉害的大厨们一展厨艺。

蒋毅是梁天旭的贵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两个人其实只相差两岁,几乎可以算是同龄人,虽然生长环境各不相同,但年龄相仿还是让两人有说不出的惺惺相惜。

这位有钱的公子在上海最繁华的路段一个人住一个大房子,无比逍遥自在,梁天旭有幸被邀请去玩过一次,那一次回来他心中最大的感触就是,人和人的世界真的是不同的。

当蒋毅提出想去梁天旭家做客的时候,梁天旭犹豫了。

对方住着那么豪华的房子,他还有什么脸带对方去自己那个只有四平的小间?

可是蒋毅似乎很执意,甚至都说出了“不让去不是朋友”这种话来,无奈,半推半就之下梁天旭只能应了。

他花了整整一周给那四平的小间做了次大翻新。

里里外外的墙壁、窗户都擦得一尘不染。

破了的家具扔了,重新买了一套崭新的家具。

用旧了的餐具都送给了隔壁邻居,又购置了一批新的餐具。

还有那张坐上去会嘎吱嘎吱响的钢丝床,梁天旭咬咬牙就去附近的旧家具店里贴了些钱换了一张看上去还算体面的木板床。

另外,他还顺便看上了旧家具店里一台留声机,和老板好说歹说最后用赊账的形式给搬回了家。

这一通操作让原本破旧的房间焕然一新。

看着自己收拾的成果,梁天旭满意地露出了笑容,虽然还没有达到他理想中的梦想小窝,但已经有那么点味道了。

蒋毅刚进屋就不由赞叹,梁天旭笑得十分体面。

他请蒋毅在新买的沙发上坐下,然后烧了壶开水,泡了点从邻居那儿借来的茶叶,招呼蒋毅随意。

“你平时都在哪里做菜的?”

蒋毅环顾了下这个小小的空间,好奇地问道。

“我们这儿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在一楼有个大间,就是公用厨房。”梁天旭介绍道。

“哦……那是挺不方便的,灶台锅子菜刀什么的都是做中餐的吧?”

“嗯,没法子,像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还是比较吃得惯中国菜,毕竟西餐什么的消费不起啊。”

蒋毅有些心疼:“这样,你想做菜了上我那儿去。我家你上次也看到了,有专门的西式厨房,所有道具一应俱全,空间也大,方便。”

梁天旭含蓄地笑了笑,他知道蒋毅是好心,可是这话听在他耳中莫名的刺耳。

两人聊了一会,蒋毅也慢慢放松自在起来,他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回头对梁天旭感叹:“这儿的地段还真的挺好的,你看那边就是法租界,那两排气派的梧桐树真是赏心悦目。”

梁天旭跟着站了过去,顺着蒋毅的目光看到了那两排法国梧桐以及路两旁漂亮的小洋房。

“法国的梧桐更高、更大,这儿毕竟是上海呵。”

蒋毅敛去了笑容,眼中失去了颜色。

不过只是一瞬,蒋毅收回目光,忽的注意到了窗台上的紫色小花。

“这是……?”他指着小花问道。

“桔梗,我家那儿遍地可见的小花,没什么特别的。”梁天旭答道。

蒋毅弯下腰细细端详起那朵紫色的花朵,并用手轻轻抚摸花瓣,桔梗花顺从地随着他的手指摆动身体。

“这是你拿来思乡的?”蒋毅笑问。

“算是吧,我媳妇最喜欢这花,在我家园子里种了一片,到夏天盛开的时候可好看了。”

想到自己那段无忧无虑的生活,梁天旭不由升起怀念之情。

不料蒋毅惊呼:“你居然成家了?!”

这下梁天旭不自在起来,他摸了摸后脑勺,害羞地说:“乡下地方,成婚都早。”

“那孩子呢?有了吗?”

蒋毅那副迫切的模样让梁天旭觉得有些好笑,这个看着挺成熟的青年没想到也有如此孩童的一面。这让梁天旭觉得对方更亲近了些。

梁天旭开心地与这个朋友分享喜悦:“有个儿子,我离开的时候还没见着他,但听媳妇说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像我。”

蒋毅激动地拍了下掌,比听说他自己生了个儿子都要开心。

他扣住梁天旭的肩膀,叮咛道:“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啊!将来要把他们接过来的吧?”

梁天旭重重地“嗯”了下。

“也别住这小屋了,改天我给你找个大点的房子。实话和你说了,主厨挺欣赏你的,觉得你很有天赋,也肯努力,将来一定能成大器。我也很看好你,你一定要加油,不要让我们失望!”

这番话听得梁天旭心里乐滋滋的,他也觉得自己在学习厨艺上有一定的天赋,这回更确定了当初的路并没有选错。

他痴痴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如此让人怀念。

怀念到在梦中忆到这一幕都能够让他泪流满面。

那时还天真的梁天旭无从知晓,现实中的成功和失败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定义的。

自从搭上了大上海这条船,他的生活便告别了风平浪静。

浪头轻轻一掀,生活就变了个大样。

认识蒋毅之后,梁天旭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

除了在餐厅厨房当上了小帮厨之外,他还被蒋毅带着领略了一番心神向往的大上海。

脱下了土里土气的穷人衫,用奖金购置了一套时髦西装,头发也学得和洋人一样用发油梳得笔挺油亮,口袋里揣了块西洋怀表。

他特别喜欢旁人问他几点钟,这时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掏出怀表,悠悠地翻开表盖,特别神气地告诉别人几点。

旁人艳羡崇拜的目光让梁天旭觉得特过瘾。

生活质量有了质的飞跃,厨师手艺也是突飞猛进。

那段时间梁天旭仿佛搭上了航天母舰,飞速冲破云层,从同行厨师到上流人士,他的交际圈越来越广,甚至还与当时上海滩的第一富商杜月笙有过一饭之缘!

当时杜月笙心血来潮突然来访,梁天旭有幸做了一道名为“冲上云霄”的甜点,深得大佬喜欢,便被点名了,于是就有了这一面之缘。

梁天旭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杜月笙与他说了一句话:“果然还是中国人最懂中国人的口味。”

那一句话替梁天旭的事业指了一条明路。

他把这个经历和蒋毅分享后,两个人一拍即合,于是每天收工后两人都会去蒋毅的豪宅研究开发适合中国人口味的西餐。

洋人吃的东西最大的问题就是粗糙,牛排煎一煎撒点盐似乎就能满足他们的口味,但中国人的调味则丰富太多,烹炒蒸煮,处理食材的手段也各式各样,这就造就了中国的八大菜系各有特色。

中国人现在喜欢吃西餐大多数都是图个新鲜,彰显自己的地位,其实很多人着实都喜欢不来那个味道。

如果可以把中西餐的优点融合一下,各取所长,岂不是能创造出一个崭新的菜系?

于是两人白日里在餐厅的工作,夜里就凑一起研究中西融合菜,日子一天天过得特别充实,尽管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只有两三个小时,但梁天旭一点都不觉得累,精力仿佛怎么用都用不完。

有段时间,他干脆住进了蒋毅的家,顺便把那一盆桔梗花也带了过来。

蒋毅看着那花就嘲笑他:“真是一刻也离不得媳妇啊。”

梁天旭笑得腼腆,那时的桔梗花还是他的动力源泉。

这几个月来生活的日益改善让梁天旭觉得离接他们母子来上海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有了盼头,自然就更加卖力。

他向蒋毅吐露心声:“等我们成功了,自己开一家餐厅吧!”

蒋毅马上应道:“我同意!我们在霞飞路上盘个店面,就做融合西餐,装潢用喜庆的红色配西洋的桌椅,来个彻底的中西融合!”

梁天旭把头点得如捣蒜,一个梦想的蓝图在他心中萌发、扎根。

这本应是个很励志的故事,从梁天旭后面的发展来看,他似乎也实现了这个梦想,成为中西融合菜式的创始人之一。

可是,曲琪从这时的梁天旭的情绪中读到的只有两个字——心酸。

梁天旭的这个梦很长、很长,下一幕的开场是一副很刺眼的画面。

小河旁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梁天旭的心跳很快,他奋力拨开人群,拼命地往前挤。

在人群的前方看到被捆绑住双手,跪在地上的蒋毅。

蒋毅的脸上一块块乌青,想必是受了一番折磨。

他身后站着一个国民军人,拿着一把步枪指着他的后脑勺。

在远一些的地方站着另一个级别更高点的指挥官,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举起手向军人示意。

“开——”手随声落。

一声震天枪响。

梁天旭看到蒋毅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下一秒,他往旁边倾斜而去,倒在了血泊之中。

人群喧哗,梁天旭感觉自己快疯了,嚎啕大叫。

“这就是忤逆国军的下场。”

这句不知道是谁说的话入了梁天旭的耳朵,久久回响、挥散不去。

失去挚友的梁天旭悲痛欲绝,他去到蒋毅的那栋豪宅,已经被警戒线圈圈包围。

他用了点银子贿赂了守门的军官才得以进入房内,在他们曾经无数个日夜钻研的大厨房里,一道美丽的阳光从窗口斜斜洒入,如此安宁、静谧,却不知主人已再也回不来了。

梁天旭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终于缓过来,要离开时在洗手台上瞥见了一本小册子。

他翻开小册子,惊讶地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除了字还有生动的配图,一页页都是他们曾经的研究记录,这都是蒋毅自己一笔一笔整理下来的!

梁天旭把小册子牢牢抱进怀中,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眼睛都哭肿了,可是那泪水完全就不听他的话,哭得眼睛再疼再疼,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流。

梁天旭带着小册子离开了蒋毅的豪宅,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认真翻阅起蒋毅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翻到最后一页上,热意再次上涌。

上面写了一句话,是蒋毅写给他的。

——“天旭,我们的梦想就靠你实现了。”

梁天旭盯着那句话,咬紧了嘴唇,暗自发誓一定要在上海滩开一家闻名全中国的番菜馆!

至于蒋毅为何而死,梁天旭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报道才知道的。

报道上把蒋毅描述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党,在明知蒋委员长年头刚发布严禁排日运动命令,还忤逆命令,用恶劣的手段毒杀驻留上海的日本军官,意图挑起中日战事,国际影响极其恶劣。

“罪无可恕,国民将引以为鉴。”

刺眼的话作为结尾,梁天旭一句都不信。

他认识的蒋毅才不是十恶不赦的人,相反还是一个善恶分明的正义之士。他常常会救济那些吃不上饭的贫苦之人,也会为受洋人欺负的中国女性打抱不平,梁天旭这一生就没见过比蒋毅还要正气的人!

包括对他也是如此,明明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小瘪三,但蒋毅从来没有歧视过他,反而把他当作朋友平等对待,还毫无保留地把毕生所学教给了他。

这样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的。

那个日本军官的事梁天旭有听说过,那人才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梁天旭已经不止听过一次他奸杀中国妇女的事迹了,还把中国人当作奴役驱使!

这样的人要梁天旭说,就是杀得好!

可是政治的事他一个小小的厨师怎么懂呢?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实现他和蒋毅共同的梦想。

那之后,梁天旭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低调温和、不再韬光养晦,用最大的力量释放出最强的光芒,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势。

他很快就在餐厅里面推出了自己研发的新菜品,效果意外的好,不光是中国顾客赞不绝口,就连洋人也啧啧称奇。

餐厅的生意是好了,但他却得罪了一帮洋厨师们。

蒋毅走后,梁天旭就成了厨房里唯一一个黄种人,白皮肤的大高个们联合起来抵制他,导致梁天旭在厨房中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不过这些年来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建立起了自己的人脉网,现在正是时机成熟之际,梁天旭便辞去了这个餐厅的工作。

他的名声已经大噪于上海滩,这家不要,好几家餐馆都纷纷向他发出邀约。

这时,一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位名叫路易·罗威的意大利人,说这意大利人正好打算开餐厅,餐厅选址就在霞飞路上,问梁天旭要不要去看看。

据朋友说,这位意大利人十分随和开放,对中国也有很浓厚的兴趣,绝对不会发生在之前餐厅遇到的问题。

梁天旭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见了那位罗威先生,两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相谈甚欢,当即就敲定了这件事。

临别前罗威先生还拉着梁天旭的手,表达出了对他的喜爱和期待。

罗威餐厅开业之后获得上海滩各界人士的一致好评,日日门庭若市、宾客满堂。

梁天旭在这家餐厅里也是如鱼得水,推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中西融合菜式,最火的时候,有天津的顾客提前一年就订好位置,只是为了尝一尝梁天旭的手艺。

而梁天旭本人靠着他过硬的厨艺和谦和有礼的待人接物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成功打入了上层圈,隔三差五的会去参加只有上流人士才能入场的交际会。

他抽起了洋烟、跳起了交谊舞、也成为了百乐门的常驻客人。

曾经的梦想成为了现实。

局中人却并不自觉。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间,梁天旭变了一个人。

他忘了自己的出身,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上流世界的人,说话越来越花哨、处事越来越圆滑,嘴边的客套话一套一套的,脸上的笑容则越来越油腻。

他的身边几乎都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能交换,唯独把心给捂得牢牢的。每一言每一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

机关藏尽的社交中,梁天旭却毫无保留地陷了进去。

他学会了那些人公式化的笑容,却远没有他们来得老谋深算。

那间四平小屋早就被他抛弃,现在的居所是市中心的一间两层楼的小宅,有玄关、有小院,虽小却颇有味道。

屋内是沉稳富贵的装修。红木桌椅、真皮沙发、留声机、席梦思大床……他想都没想过的东西现在都安静地把他包围在其中。

生活享乐之物一应俱全,却哪儿都不见了那朵朴素的桔梗花。

在百乐门,梁天旭认识了一个日本人,是来上海做贸易的,名叫山村良一,一个近三十岁的青年,平时待人彬彬有礼,但夜里一起喝酒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放得开,还能当众跳肚皮舞,把梁天旭等一众酒客逗得捧腹大笑。

梁天旭很喜欢这个日本人,因为他待人细心又真诚。

那段时间正是中日关系日益紧张的时候,世间传言都说大战在即,中国人在路上见着日本军官都会躲得远远的。

但山村良一和那些作威作福的日本军官不同,他个子矮小、态度谦卑,尤其还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他会记得梁天旭最爱吃什么点心,每次见面都会准备一份送给他。他会记得梁天旭爱穿法式衬衫,经常会送一些别致的袖钉给他。平时生意中有什么好处,他也都会记着梁天旭。

兴许是长久一个人惯了,这种贴心的照顾让梁天旭很是感动。

山村良一看出梁天旭特别中意百乐门的一个叫做徐天晴的小姐,便一次次替他组局,约酒、约饭。

起先梁天旭有些羞涩,也还抱有对妻儿的愧疚之心,但山村良一这么和他说:“男人一个人在外很辛苦,要懂得犒劳自己。女人就是要体谅男人的,她们什么都不会,靠男人养着,凭什么对男人指手画脚?”

“很辛苦”三个字一下就戳进了梁天旭的心里,是啊,他一个人在上海打拼了那么久,靠的都是自己的拼搏和努力,这几年的单身生活已经把他逼到极限,梁天旭倏地豁然了,觉得自己对媳妇已经很够意思了,在大上海却没有夜生活这说出去简直被人笑话!

于是,他很自然地接纳了徐天晴这个情人,几乎每夜都与她共眠,全上海滩都知道徐天晴是梁天旭的人,梁天旭还为此特别的洋洋得意。

上海的小姐到底是上海的小姐,身体软乎乎香喷喷的,抱起来手感极其舒适,而且特别懂得房中之术,叫得男人心底痒痒,做得男人欲罢不能。

而且这个徐天晴还特别善解人意,她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说出梁天旭最爱听的话,吴侬软语在耳边一通厮摩,再床上翻云覆雨一番,什么负面情绪都抛诸脑后去了。

为此,梁天旭特别感谢山村良一助他跨出这一步,也就和这个日本商人关系更加的亲近。

如果一直那么下去,梁天旭将会获得所有他曾经梦想的东西——金钱、地位、女人。

可是,一个漆黑的雨夜,一个女人的到来在他的浮华生活中荡开了不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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