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花岭不大,七七八八搂一起算也就百十来户人家。
小镇依山傍水,远离尘嚣,是个好地方,青山秀水养妙人,青瑶从小就灵气的很。
青瑶爹是镇上首屈一指的富商,家里生意做得红火,米行、布庄、当铺、旅馆、酒楼……凡是小镇上挂着绛紫色帆布,上书一个“瑶”字的,都是青瑶家的产业,足以见得青瑶爹对她的重视。
那年月,甭管家底子怎么样,家家户户都想要男孩儿,越多越好,像老母猪下崽儿似的一窝产十多个才好呢,偏就青瑶爹,守着青瑶当眼珠子疼。
好多人都看不明白青瑶爹,说他挣钱挣傻了,偌大的家业,难道都要留给一个丫头片子吗?
那些嚼舌根的大姑娘小媳妇里头,成了家的巴不得将自家带把的送给青瑶爹当儿子,没成家的削尖了脑袋想给青瑶当后娘。
生青瑶那天,梅花岭落了一天的雪,傍晚时分青瑶娘喊肚子疼,青瑶爹差人请了镇上的接生婆,忙忙叨叨好几个时辰,接生婆满手是血地回话说怕是难产了,得去城里找洋医生,洋医生有法子直接剖开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可梅花岭通往城外只有一条路,那时已经积雪深厚,寸步难行,派出去的人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领着洋医生回来,青瑶娘的身子都冷透了。
生下来就是没娘的孩子,青瑶爹总觉得是他没有提前算好突发状况,才让青瑶母女没照面就天人永隔,为了弥补,也为了缅怀,青瑶爹把这唯一的血脉放在心尖上宠,并且,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
青瑶八岁,有一日,她爹从铺子里回来,还带了个人,说是打算翻新宅子,请人看看风水。
好吃好喝招待了几日,青瑶爹陪着风水先生把宅子各处转了个遍,那人不停夸赞青瑶爹的眼光好,宅子地基很正,方位极好,一扭头看到青瑶,那人眼里的探究一层深似一层。
临走那日,风水先生问青瑶爹:“可愿意将大小姐送往慧心庵修行?”
青瑶爹摇头:“我对不起她娘,断不能再让她受苦。”
风水先生苦笑道:“你可知你这家业成败不在宅子的风水,而在大小姐身上?”
青瑶爹摆手:“成也好,败也罢,我的亲生骨血,我都认了。”
2
战火连天的年月,因着特殊的地理优势,梅花岭几乎与外界隔绝,侥幸暂时成为一方净土。
镇子被大溪河分隔成南北两个部分,西边是一座巍峨的青山,名叫黛山,慧心庵便坐落在黛山的山腰间,东边谁也没去过,传言说是入海口。
大溪河曲曲折折的约莫有五六里长,宽阔的河面上常年泊着一艘石船,南北两岸的人想要过河,自己跳上船,撑着竹篙,悠悠荡荡地就到了对面,若是人在这边,船在对岸,只消喊一声“过河咧”,便会有人把船撑过来,再随着这边的人回对岸去。
有来有往,民风淳朴。
青瑶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到二十岁。
都道二十岁是女孩子在娘家的最后一个整生辰,青瑶爹决定大办一场,特地请了城里风头正盛的春熙班进镇子唱戏。
那一日,春熙班进了梅花岭,镇上人家都像看西洋景一样,闹嚷嚷地挤在青瑶家门外,伸长了脖子瞧热闹。
春熙班是大户人家的座上宾,常常是王家的宴席还没结束,李家周家的帖子就已经排着队了,由班主立羽从那一水儿的高门大户里边儿定下一家。
“哎,我听说羽老板的眼光可高,怎么愿意来咱这出入都嫌憋屈的小地方呢?”
“瞅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八成是洋票使足了呗。”
“哟哟哟,就你懂,这羽老板又不缺钱,我家那死鬼在城里做工的时候听主家谈起过,给金子都请不着羽老板呢。”
你一言我一语的,立羽在梅花岭镇民的口中越发神秘。
彼时,青瑶家中,立羽和茹素正端坐在厅里,呷一口茶,看这家的大小姐自告奋勇地领徒弟们朝别院走去,还不忘帮着提溜包裹。
青瑶爹笑得忠厚:“二位老板见笑,小女没规矩了。”
立羽只微微点头,脸上看不出表情,倒是茹素,瞧着青瑶的背影浅笑:“大小姐这性子好,招人喜欢的很。”
老班主是茹素已经去世的父亲,当年从乡下买了立羽收做徒弟,将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了他,立羽也是个有天赋的,合该吃梨园这碗饭。
老班主走后,立羽带着春熙班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最大的噱头是春熙班的两个台柱子——立羽和茹素,一个唱小生,一个唱青衣,戏好叫座不说,长相也是一等一的。
春熙班甫一进家门,青瑶的眼睛就长在了立羽身上。
身长玉立,俊朗清隽,眸子里净是澄澈,青瑶看得呆了,底下的丫鬟偷声揶揄她:“小姐的口水都要二尺长了。”
为了掩盖自己那点子小女儿心思,青瑶咋咋呼呼地撸起袖子,提起裙边,揽了给春熙班安排住处的活儿。
3
青瑶爹贴了告示在朱漆大门上,院内已经搭好了戏台,也备好了座位和茶水,春熙班要连唱半个月,欢迎梅花岭的男女老少过府听戏。
从贵妃醉酒到霸王别姬,从白蛇传到西厢记,桃花岭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
有未婚的姑娘生了虎头心思,拉着青瑶家的丫鬟打听立羽,丫鬟扭脸就说给了青瑶听。
初时青瑶还表现出娇羞,听了几回丫鬟的说辞,便也不再扭捏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说春熙班也是在她家别院住着,立羽日日都在她眼皮底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让其他姑娘抢了先,她可得后悔死。
于是青瑶大剌剌的,明晃晃地当了跟屁虫。
立羽练功吊嗓子,青瑶就把耳朵立起来听;立羽纠正徒弟的身段走位,青瑶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立羽吃饭喝水,青瑶也随着他的习惯吃饭喝水;立羽在后台上妆时,青瑶就搬张椅子坐在旁边。
他化两个时辰,她就看两个时辰。
光坐着也尴尬,青瑶便没话找话:“听说城外有些人家使金子你都不给他唱?”
“春熙班不是什么钱都挣的。”话一出口便是傲骨正气,还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我爹许了你什么?”
“你去问你爹吧。”
“学戏难吗?”
“你爱戏就不难。”
“我爱你。”
……
毫无防备,刚进口的润喉茶当下就呛了回来,全数喷在青瑶脸上,看着青瑶白净小脸上亮晶晶的水珠,立羽到底是没绷住,扯着唇角笑:“从没见过谁家大小姐像你这般口无遮拦。”
那是青瑶第一次看见立羽笑,还不是很懂爱,但青瑶觉得,他开心了,她便也开心了,这大概就是爱,索性也就懒得去管落汤鸡似的头发和湿答答的衣服,跟着立羽笑得开怀。
茹素捧了新茶进来,正看见立羽将自己的帕子递给青瑶:“擦擦吧,回去换件衣裳,受了风寒可不好。”
恍惚间,茹素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立羽,那时他的眼角眉梢都灵动,不似这几年,连笑都是奢侈。
4
青瑶去求了她爹,说要拜师学戏。
青瑶爹征求立羽的意见,却被一口回绝:“学戏讲究童子功,大小姐不适合。”
这不是明摆着嫌弃青瑶年龄大了吗?青瑶哪里甘心,整日跟在立羽屁股后头念叨,到最后是茹素看不下去,收了青瑶当徒弟。
拜师那日,立羽也坐了上席,青瑶下跪给他敬茶,呼他小师叔,立羽的耳根都红了,丫鬟冲青瑶挤眉弄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小姐你要加把劲把你小师叔给拿下。
不光丫鬟,春熙班上上下下都捂着嘴偷乐,大家都知道新进门的小师妹对立羽的司马昭之心,青瑶也从未藏着掖着过。
半月之期很快就到,春熙班即将返城,青瑶也想跟着走,她爹说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只要求春熙班多留几日,容他有个心理准备,毕竟青瑶这棵独苗还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
谁能想到,只多留了三日,便就走不掉了。
狗腿带着日军进镇,直接找上了青瑶爹。
为首的是一个叫秋田的日本军官,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日语,身边那个顶着瓜皮帽,戴眼镜,一脸谄媚的狗腿翻译拿着鸡毛当令箭,问青瑶爹是不是前些日子捐了钱给城里的抗日运动委员会。
青瑶这时候才知道,立羽同意来梅花岭,就是因为听说青瑶爹捐了钱购买抗日物资。
本来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可前几天委员会里打发了一批刚入会的毛孩子出门采买,闲聊时声音大了些,被巡逻的日本兵听了去,知道有人捐了大笔款项用于抗日,报给了上级,层层级级摸排下来,查出竟还有梅花岭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秋田手下逼问青瑶爹的时候,青瑶正在后院跟茹素学身段,听说家里来了日本兵,青瑶嘱咐茹素看好春熙班的人,自己跑去了前厅。
一见到青瑶,秋田的眼里简直要冒出光来,冲着狗腿翻译又是叽里呱啦一阵,最后还满意地点点头。
狗腿翻译将青瑶爹拉到一旁:“长官说大小姐的面相旺夫,只要你把闺女嫁给他,再支持皇军一些军饷,你捐钱那事儿就翻篇儿了。”
无妄之灾!
青瑶爹面色如灰,张口就要拒绝,一抬眼看见四周端着枪的日本兵将院子围了个结实,登时又把到了喉咙口的话硬生生给憋回了肚子里。
看出青瑶爹的犹疑,秋田又跟狗腿翻译耳语了几句。
“别不识好歹,长官可是说了,要明媒正娶你闺女,那就是长官夫人,你就等着享福吧,否则,就你捐钱那事儿,全府上下都要给你陪葬了。”
想着家中的好几十口人,青瑶爹的心沉了又沉。
5
秋田的部队在青瑶家的另一处宅子住下了,距离青瑶家只有几百米。
晚上,青瑶爹召齐了全家三十多口人,转述了秋田的意思,青瑶立刻就炸了:“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下人们都面露惧色,有几个小丫鬟甚至还抽抽搭搭起来,但是说到秋田求娶青瑶,小丫鬟又好像不怕了:“小姐不能让日本人糟蹋!”
这些年,青瑶父女将下人都当成家人一样相处,从不苛待,下人们心里很是感激,所以提到要让青瑶嫁给秋田,大家都是不愿意的。
商量无果,大家各怀心事地回了房间,青瑶转头去了别院找茹素,正撞见茹素和立羽在天井的葡萄架底下说着话。
茹素的声音像在糖水里泡过,绵软婉转:“下午的事你听说了吧?”
“嗯。”立羽手上把玩着一个小玩意儿,青瑶努力睁大了眼睛才看清,那是自己笨手笨脚绣的鸳鸯结,上次用立羽的帕子擦脸,洗净之后还给立羽,顺带着绣了枚鸳鸯结包在帕子里头。
青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伸手靠了靠,像火烧。
定定神,青瑶接着听下去。
“你喜欢那丫头?”茹素的目光都在那枚鸳鸯结上。
“师姐,我记得我对师父的承诺,一到日子,我们就成婚。”
一盆凉水兜头而下,浇得青瑶心内一片荒凉。
立羽对她不明朗的态度,她有过很多猜测。
他不喜欢自己?他有点喜欢,只是喜欢得没那么深?甚至于她还想过,他是不是压根不喜欢女人?唯独没有想过,他已经有了婚约,他要娶的那个人竟然还是她的师父。
顾不得听后面的话,青瑶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日一早,狗腿翻译就上门来问青瑶爹考虑得如何,周旋的空当,丫鬟急急来禀,小姐高烧不退。
得了现成的借口,青瑶爹推说等青瑶病好了再从长计议,狗腿翻译也没别的法子,秋田看上的人,他也不好来硬的,只能先回去等着。
请了镇上的医生来看,说是染了风寒,抓几副药好生调理着就能好。
茹素来邀立羽去看看青瑶,立羽摆摆手说不去,茹素也不强求,自己去了青瑶房里。
昏睡一天的青瑶刚喝了药,正清醒着,见茹素进门,突然臊得慌,抓起被子就把脸蒙上了:“师父,我对不起你。”
“呵,你倒是说说,哪里对不起我了。”
“我……我不该……”青瑶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昨儿晚上我看见你了,你听见我和立羽说话了吧?”
“……”
“我和立羽的婚约是我爹在的时候定下的,戏班子有规矩,传男不传女,立羽有天赋,我爹看准了他能把春熙班带好,也有意给我寻个好归宿。”
“我不知道,所以我……”青瑶在被子里瓮声瓮气。
“不怪你,谁都没错,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你是立羽的救赎。”
茹素还想再说些什么,丫鬟突然推门进来,说镇上出了三五个代表,此刻正在前厅向青瑶爹发难呢。
秋田放了话出去,若是青瑶顺顺当当嫁了他,梅花岭就仍是一方净土,若是青瑶动什么歪点子,那梅花岭可就要遭殃了。
于是大家选了几个代表,要青瑶爹为了全镇的人命,答应了秋田。
一边是从小宝贝大的亲闺女,一边是梅花岭的百十户人家,青瑶爹愁白了头发。
6
狗腿翻译每天都来,青瑶的病时好时坏,好歹拖了些时间。
秋田在青瑶家门口安排了当兵的,轮流看守,严防青瑶想法子逃跑。
第十日,早上起来空气就憋闷的很,茹素和立羽到了青瑶房里,又差丫鬟去请了青瑶爹,说有要事相商。
气氛压抑的紧,青瑶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了。
人到齐之后,茹素从她带来的木匣里拿出一份文书,当着众人的面展开铺在桌上,立羽一眼就认出那是婚书。
“师姐你这是要干什么?”
茹素将婚书捧起来,细细看了一遭,而后下定决心般撕了个粉碎,将纸屑投进一旁燃着的香炉里。
“立羽,你带着青瑶走吧。”茹素轻声说。
屋内其余三人的神情错愕不已。
“这些年你都不会笑了,春熙班有如今的模样,我爹在下面也瞑目了,我知道你对青瑶有意,在梅花岭的这些日子,我能感受到你的开心,都是青瑶带给你的,但你又不能违背对我爹的承诺,现在婚书没了,你也不再是春熙班的班主,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就好。”
喉咙像堵了团棉花,噎的疼。
立羽忽然想起,当年师父将他从人贩子手中买回来,第一次见到茹素,茹素递给他一支糖人,告诉他往后春熙班就是他的家。
师父走后,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是个男人,要把重担挑起来,他也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但,站得越高越冷清,他总觉得快乐越来越难,一直到遇见青瑶,这个任何时候都很积极灵动的姑娘,让他看到了希望。
和茹素的婚约在前,他只能故意表现出对青瑶的不在意和疏离,他没想到,这一切茹素早已经有了察觉。
青瑶抱着茹素,眼泪止不住地流:“师父,对不起……”
“我可把我最心爱的人交给你了,好好对他,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茹素轻笑着拍青瑶的后背。
“我们走了,秋田找不到人,一定会迁怒你们的。”立羽心下担忧的很。
青瑶爹回过神来,满口应着:“不妨事,他们不是要军饷嘛,到时候我就跟他们谈条件,人是回不来了,大不了把这家业都给了他,钱在我手里,他会忌惮着的,你们放心走,我这就去安排。”
7
暮色四合,立羽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搀着青瑶,轻手轻脚地从后门上了船。
早些年翻新宅子的时候特意在后院建了一处水码头,直通大溪河,原本想的是家中走水的话可以就近灭火,没想到眼下成了立羽和青瑶逃生的通道。
石船和船夫是青瑶爹早就安排好的,会沿着大溪河一路向东,东边有什么,立羽不知道,青瑶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先离开梅花岭再说。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日本兵就来砸门。
狗腿翻译带着人冲进来,说秋田已经没有耐心等了,今天就要带青瑶回去成婚,青瑶爹拦着说病还没养好,翻译瞪了眼睛:“成了长官夫人,多好的药都随便你用,什么病还养不好?”
在狗腿翻译的示意下,日本兵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翻找过去,哪儿都不见青瑶。
搜到别院时,刚刚起身的茹素被日本兵撞了个正着,一见容貌身材俱佳的女人,日本兵的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狗腿翻译问茹素知不知道青瑶去哪了,茹素回答得模模糊糊的,正巧有巡逻的日本兵来报,说昨夜看见大溪河上有一只船从青瑶家的方向出来,天黑看不清楚,还以为是打渔晚归的镇民,现在想来,应该是青瑶趁着夜黑风高,逃了。
秋田看中的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了,这还得了?狗腿翻译暴跳如雷,茹素的态度又刺激了他,于是他挥了手,由着那帮日本兵去作践茹素。
十几个日本兵,一个接着一个,茹素凄厉的哭喊响彻云霄,青瑶爹在别院外苦苦求着,却进不得别院半步。
傍晚时分,先离开的狗腿翻译带着秋田和剩下的所有日本兵又进了青瑶家,将青瑶爹五花大绑捆在了院子里,又叫人去各处贴告示,让青瑶自己回来。
彼时,立羽已经带着青瑶到了城里抗日运动委员会的指挥部,有会员从街上带来告示,立羽和青瑶知道梅花岭发生的事情,急的站不住坐不稳。
8
立羽和青瑶带着紧急抽调的部队往梅花岭赶,刚进镇子,便看到青瑶家的方向一片火光冲天。
很多年后,立羽和青瑶谁都忘不了那天的情形。
撞开大门那一刻,目光所及是一个个火人,青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她只想找到自己的爹。
立羽冲进去救人,找到青瑶爹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身上到处都是刺刀戳中的痕迹,立羽将他的尸体背出去,又一头扎进火里。
茹素是在前厅的拐角处发现的,已经奄奄一息,立羽将她抱在怀里,还没到大门口,茹素便咽了气。
死之前,茹素告诉立羽,春熙班的所有人,她都安排妥了,还有青瑶家的下人们,除了那几个在前厅伺候的,其他都从后门送了出去。
秋田和所有日本兵都在前厅,后院没人看着,她将人打发了之后,从厨房里拿了火油,各处撒了些,然后点了火,火势一点一点大起来,蔓延到前厅,秋田和他的狗腿子们想走,已经走不了了。
横梁砸下来,立羽晕了过去,再醒来,火已经扑灭。
满目疮痍。
丧事是立羽张罗的,照青瑶的意思,青瑶爹和几个下人都葬在了后山的祖坟里,茹素是外乡人,按规矩要水葬,镇上寿材店送过来一具精致的水晶棺,绑上几块大石头,带着茹素沉在了大溪河的水底下。
9
第二年,日本宣布投降。
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气。
大溪河上的石船有了主人,日日帮人摆渡,从南岸到北岸,再从北岸到南岸。
摆渡人的左脸有一道可怖的伤疤,红色的嫩肉像小蚯蚓一样曲折,孩童们有些怕,坐在船舱里规规矩矩,不敢玩闹。
也有好奇心胜过恐惧的,打听道:“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摆渡人有时沉默,有时唱两句戏词,西厢记或是白蛇传,声音宛转悠扬。
无人过河时,摆渡人便坐在船头,望着黛山出神,眼里是化不开的疼。
又过了二十年,大溪河上架了桥,那摆渡人还是日日出船,有人问他:“你在这大溪河上一待几十年,不觉得无趣吗?”
“山上有我这一生最心爱的人,河底是我这一辈子最敬爱的人,哪里会无趣。”
大溪河的西边有一座青山,名叫黛山,黛山上有一座慧心庵。
那年她求遁入空门赎罪,慧心庵的师太说她六根未净,要她带发修行。
她在山上青灯木鱼二十载,他在山下寒来暑往二十载。
只盼困在心牢里的人能有刑满出狱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