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华回京的第一日,闹了不少笑话,自小漠北长大的姑娘,到了京中,看什么都是新奇可爱,不顾乳娘和下人的阻拦,从城门口一路转到了京中最繁华的大街上。
京中贵女大多是广袖罗裙,敷粉施朱,走起路来缓慢又轻盈,唯有燕华一根木钗挽了个发髻,身着黑红劲装,腰间缠了根鞭子,走路是虎虎生风。街上的人看着她身后的奴仆和有着孟府标记的马车,猜出她是孟府的小姐,有的不由得摇摇头哀叹几声,他们感激孟将军守卫漠北多年,却也叹息他教出的女儿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燕华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吃的玩的买了一堆,乳娘劝了一路,燕华敷衍了事答了几句,“知道啦,马上就回府。”
漠北的城镇远没有京城热闹,燕华看花了眼,带着锦秋小跑起来,没多久,在接踵而至的人潮中就看不见她俩的人影,乳娘忙遣人回府告诉孟将军,然后带着剩下的人四处寻找。
“小姐,那是不是大公子?”
锦秋激动地指着前面的背影。
燕华看了一眼,坏笑着把手上的东西给了锦秋,几步跑上前,一手抽掉男子束发的簪子,另一只手拽着他的头发,孟照长她一岁,两人心性相似,见了面总是掐来掐去,她总记着孟照回京那日,偷偷的拽了她的头发,嘴里还嚣张的说道:“哥哥我就先回京了,听说京城比这好玩多了。”
心里惦记久了,手上就使了狠劲,孟照疼得呲牙咧嘴,转过头一看,也不顾跟前几位同僚的笑声,大骂道:“疯丫头,快放手。”
燕华手一松,往后跳了几步,做出防御的姿势,“别过来啊,我只是一报还一报。”
孟照不想搭理她,越国公府的世子罗逢春却感了兴趣,笑问道,“这是?”
孟照只得无奈道,“这是舍妹,打小在漠北长大,不懂规矩,让各位见笑了。”
说完,又对着燕华道,“过来。”
燕华这时才注意到他身旁的几位权贵子弟,讪讪一笑。
在孟照的引见下,燕华先给护国公府的世子薛承平见了礼,起身的时候由衷的说了句,“薛世子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薛承平脸色不变的回了个礼,“孟小姐谬赞了。”
孟照怕她又说出什么丢人的话,忙引见了其他人,之后告了罪,就带着燕华匆匆回了府。
被孟照念叨了一路的燕华,回府又被孟将军指着脑门大骂一通,不过燕华从小就脸皮厚,心态好,照旧是吃喝不误。
燕华在府中禁足了十几日,就再也待不住了,帕上学的绣花是歪歪扭扭,舞一场剑下一片花雨,园中的花花草草也被她祸害的是稀零破碎。
背着府中下人,燕华带锦秋偷偷翻墙出了府,在漠北的时候她们经常这样,被发现了最多不过跪一夜祠堂,但是比起跪祠堂,燕华更不能忍受的是被拘在一处。
到了街上,燕华给自己和锦秋一人买了个白脸狐狸面具,带上后,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罗逢春在不远处望见了,摸着下巴笑道:“比起那些京城贵女,娶她是不是会好玩点。”
薛承平把目光收回来,瞥了他一眼,“你可以试试。”
罗逢春压下心中那点可惜,如今陛下对几家国公府的猜忌与日俱增,他若敢求娶将军府,不就是明晃晃的把越国公府架在火上烤。
燕华刚取下面具,就看见走过来的两人,她把目光停留在薛承平脸上,施了一礼,“薛世子。”
又看着罗逢春,只福了身子,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罗逢春也不在意,说道,“在下罗逢春,孟小姐下次可记住了。”
燕华摆摆手,面具在她手上摇来晃去,“不会不会,下次绝对不会忘了。”
“孟小姐这是刚出来玩?”罗逢春问道。
燕华这些日子天天被耳提命面,京城贵女的名声有多重要,千万不能给旁人留下一个贪吃贪玩的形象,要端庄大气,有礼仪,听到罗逢春说玩,她连忙摇头,煞有其事的道,“不是玩,是了解京城民风民俗,现在了解完了,我正准备回府呢。”
“两位世子,告辞。”
说完燕华拉着锦秋就离开了,街上转了几圈,等再次看见薛承平和罗逢春的时候,燕华扶额暗暗叹息一声。
“两位世子,又见面了。”她笑得有几分尴尬。
薛承平只是皱皱眉,罗逢春却笑出了声。
“孟小姐来这里也是了解民风民俗吗?”
酒肆中胡琴铮铮,几位胡姬衣着单薄,跳着极具异域风情的舞蹈,座下的看客尽是非富即贵的男人。
燕华说了实话,“听路人说这里好玩,所以就来看看。”
薛承平对着她冷声道,“孟小姐,这里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莫要在此久逗留。”
说完薛承平转身就上了二楼,有认识的富家子弟朝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漠北的民风开放,燕华跟着孟照什么地方都去玩过,酒肆中喝酒,沙漠上纵马,如今来了京城,她也想尝尝京城的美酒有何不同。
跟着薛承平一起上了二楼,罗逢春看劝不住,便随了她,几人盘腿而坐,一方矮桌上放着酒壶,有丫头拿起酒壶往玉杯里倒了两盏。
罗逢春一饮而尽,薛承平品了一口就端放下了。
燕华也不指使那小丫头,自己翻了两个玉杯,倒了酒,一杯给了锦秋。
罗逢春来不及劝,她就一杯下了肚。
“京城的酒果然比漠北的好。”她吧咂着嘴感慨道。
锦秋也点头跟着附和。
看她还有再倒的架势,罗逢春拿过酒壶,“尝一杯就行了。”
燕华一把从他手上夺了过来,“这有什么,我随我爹,千杯不醉。”
喝了几杯,燕华凑到薛承平面前,突兀问道,“薛世子,你这脸怎么保养的?又嫩又白。”
薛承平好看是好看,不过脸色苍白,总透着一丝病气,眼中古井无波,整个人看着仙气飘飘,冷清清的。
“小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外面疯跑,长大知道漂亮了,可惜晒黑的皮肤怎么也白不了。”燕华的语气有些伤怀。
薛承平这才细看起眼前的脸,五官端正,眼睛像是藏了夜晚的繁星,闪闪发亮,皮肤比起京城姑娘确实有些许黑。
燕华没等来薛承平的回答,撇撇嘴,和罗逢春喝酒去了,边喝边聊,罗逢春说京城的热闹,燕华说着漠北的黄沙万里,以及斗酒纵马的畅意。
锦秋看时间差不多了,“小姐,回府吧。”
燕华喝了最后一杯,双手抱拳,“两位世子,先告辞了。”
薛承平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目光扫了她一眼,又落在下面的舞娘身上。
罗逢春起身道,“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燕华摆手,“不用,我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罗逢春见识过孟照的拳脚功夫,听燕华这样说,放了心,对她也多了几分钦佩。
锦秋却在旁偷偷笑了,孟照从来都打不赢燕华,是因为他实在拉不下脸跟燕华一样抱住对方又抓又咬。
燕华忘了自己穿的是繁琐的罗裙,起身时候一脚踩在下摆上,直勾勾往桌上趴去,没等她反应过来,薛承平就伸出两手忙接住了她,顺势一捞,燕华就以别扭的姿势趴在了他的怀里。
燕华抬眼的时候,就对上他的目光,沉沉如墨,疏离得没有丝毫情绪,他望着燕华道,“孟小姐,小心点。”
燕华傻傻的应了声,走的时候又多望了薛承平几眼,走出酒肆大门,薛承平身上的熏香似乎还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间。
燕华开始从孟照那里有意无意的打听薛承平的事情,孟照不由得心里生了古怪,“你看上他了?”
燕华破天荒的红了脸,“好像是的。”
“什么叫好像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燕华不喜藏着掩着,“是是是,我就是看上他了。”
“你看上他什么了?冷冰冰得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
燕华踹他一脚,“他长得好看。”
孟照恨铁不成钢的弹了她脑门一下,“眼皮子真浅。”
燕华这次没还嘴也没还手,“我以前帮你追过你喜欢的姑娘,你这次也得帮我。”
孟照不吭声,自家白菜要被猪拱了,他还得帮忙让猪拱得顺利。
“你不帮忙我就告诉爹,你去过青楼。”
孟照一急,“谁说我去过?”
燕华坏笑道,“罗世子说的。”
孟照心里暗骂了句,被迫同意了帮忙。
薛承平望着孟照递过来的香囊,上面绣了几朵桃花,角下用红丝线绣了四个歪七扭八的字“平安是福”
“我妹看上你了,她送你的。”孟照没好气的说道,也不管薛承平的反应,香囊往他手里一塞,就上马走了。
留下罗逢春瞪大了双眼,“早闻漠北民风彪悍,果然名不虚传。”
燕华央着孟照送了许多东西,孟照不管不顾一股脑都扔给了薛承平。
过了有一月,太后寿辰那日,宫中大庆,燕华梳洗一番,跟着父兄入了宫,坐在女眷席中,她的眼睛朝周围转来转去,看见薛承平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这些日子,她也出过府,却再没遇见过薛承平。
到了献礼的时候,众人都看的津津有味,妃嫔和皇子公主送的都是世间极为珍贵的,最后一个是副绣图,绣了个观音像,边上立了位着盛装的女子,朗声道,“祖母,这观音绣像须得拿到近前看。”
太后允了,宫女捧着绣像上了前,太后摸着观音手中的玉净瓶,连声赞道,“凤仪真是有心了,这观音像竟是用心经梵文绣成的。”
身旁的官眷也都跟着赞叹六公主的用心,在这宫中,世间奇珍异宝都有,难得的不过是一份真心实意。
燕华看了六公主一眼,想着不愧是天之骄女,长相绝色,心思也是玲珑剔透,她下意识朝薛承平那望了一眼,发现他眼里竟也多了几分不易发觉的笑意,等她再去细看,又是古井无波的眼神。
燕华看薛承平离了座位,也跟着离开了,在宴会不远处,薛承平停了脚步,燕华也跟着停下来。
薛承平转身看着她,“孟小姐。”
燕华上前忙解释道,“我是出来透透气,刚好遇见你了,你可别误会我跟着你。”
薛承平不在意她说了什么,从袖中拿出燕华送他的东西,“在下对孟小姐无意,还望孟小姐莫要送东西了。”
燕华不气也不恼,她喜欢人家,不能强求人家必须得喜欢她。
“我送出去的东西就不会收回来,你不想要就扔了,我不会生气,但我还是会继续送的。”
“我让我哥打听了,你没有婚配,我是可以追你的。”
说完,燕华就又拿出一个香囊,跟孟照一样往薛承平手里一塞就跑了,薛承平看着手上的香囊,绣了几枝柳条儿,角下有四个字“欢喜一生”。
孟将军忙得顾不上管她,燕华开始隔三差五的跑出府,担心旁人说闲话,就穿着孟照的衣服,等在薛承平回府的路上。
“薛承平。”
燕华匆匆忙付了钱,扛着插满草把子的糖葫芦跑了过来。
笑着拔了一串递给薛承平,薛承平嫌弃的皱起眉。
罗逢春接了糖葫芦,“他一贯不爱吃这些酸甜的,给我吧。”
“你买这么多糖葫芦做什么?”罗逢春好奇的问道。
“拿回家一人一个,就吃完了。”她满不在乎的答道。
罗逢春看了她一眼,想着应该再不会有人和她一样,买吃的还要想着家里的下人。
走着走着,燕华感觉不太对,忙问,“你们去哪里?”
罗逢春咳了咳,“喝酒。”
燕华一眼就看出了古怪,“去青楼喝酒。”
罗逢春嘿嘿笑了声,气得燕华把草把子放进他怀里,然后扯着薛承平,“你以后别去那地方了,费钱,对你名声也不好。”
“于在下名声不好,又与孟小姐何干呢?”
“你是我喜欢的人,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那种地方了。”
薛承平继续往前走,燕华看他说着不听,就一把拽住他的腰带,“你再去我就告诉你爹,小心他揍你。”
孟照经过的时候,看见这副场景,顿时七窍生烟。
“孟燕华,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姑娘家?”
“哥,他要去青楼,你要是不帮我拦着他,我就告诉爹你去过青楼。”
于是,一步都没有迈开的薛承平又感受到一股力道,孟照也扯住了薛承平的腰带,跟燕华一左一右的劝诫加吓唬。
罗逢春在一旁放声大笑。
薛承平冷着脸,“松开。”
“不松”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是回府。”
薛承平自知事以来,很少有隐忍不住的时候,这一刻,被两兄妹实在逼得情绪起了波动。
听他说回府,燕华才松开了手,“我送你回去。”
薛承平不理她,转身就走,燕华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讲些开心的事,试图让他不要那么生气。
进府的时候,燕华又扯住了他,他眼神一瞪,像是万年寒冰,燕华颤巍巍得松了手,小声道,“我小名叫阿圆,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以后不要再孟小姐的叫我了,太生疏了。”
燕华追着薛承平跑了大半年,薛承平还是唤她一声孟小姐,有时候难受得也想要放弃,可没过几天,她就又开始挠心挠肺的想薛承平,她觉得薛承平冷漠,疏离,却也孤独,她想让薛承平笑一笑。
京中的冬天快来了,北风瑟瑟,燕华硬攀上了护国公府的马车,一个人说了一路,下车的时候,薛承平叫了声,“孟小姐”
她不解的转过头。
薛承平眼里的光晦涩难懂,承载了燕华看不懂的情绪,他说道,“今日早朝,陛下下了旨,派孟将军带兵回漠北抵御匈奴。”
“匈奴野蛮,转告孟将军,定要小心。”
“我爹征战沙场几十年,匈奴再野蛮,也被我爹搅了他们曾经的王庭,如今敢卷土重来,那就等着被我爹再次打得抱头乱窜吧。”
燕华的语气自信又骄傲,孟将军是朝中的忠臣良将,也是她心里永不会败的英雄。
薛承平望着她,低声说道,“希望,如你所愿。”
燕华记着他爹走的那一日,孟将军望着一双儿女,拍着孟照的肩膀,叹了口气,“撑起孟家,照顾好燕华。”
孟照红了眼眶,燕华望着他爹鬓边的白发,不舍的哭道,“爹,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燕华记得他爹那时候答应了,还保证说一定会平安归来,所以她怎么也不相信满京城挂起了白幡,是为了迎接她爹的尸体。
孟照揭开了那层白布,是再熟悉不过的容貌,他硬生生的跪在了青石板路上,燕华听见他痛哭着叫了声“爹”,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一滴两滴,燕华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你个骗子,你答应过我会平安归来的。”她哭得几乎要晕了过去,薛承平走到她身后,任由她攀着自己,那泪水似乎隔着衣衫渗透进了他的肌肤,灼热滚烫,他拍着她的背,温声道,“别哭了。”
燕华回去后就病了,整日昏昏沉沉,等彻底好起来后,仿佛大梦一场。
孟照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像以前那样莽撞,也不再用功练武,整日喝得醉醺醺,无所事事,燕华劝着没用,气得哭出了声,“你这样对得起爹吗?他战死在沙场上,你不想着为他报仇,只会整日喝酒作乐。”
“报仇,我应该去找谁报仇呢?”
他又喝下一大口酒,眼神迷茫,“可笑的是,害死爹的不是匈奴人,而是他一生奉若神明的陛下。”
燕华吓得忙捂住他的嘴,心却止不住扑通扑通的跳着,她想知道真相,却又恐惧知道真相,孟照睡了一觉清醒后,就看见燕华端正坐在她面前,表情肃穆。
“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别瞒我。”
孟照见瞒不住了,颓唐道,“爹身边有个亲兵来找过我,他说一箭射死爹的那个人虽然身穿匈奴服饰,其实,”
他顿了一下。
“其实是皇家的暗卫,他追过去和那人交手时,看见那人肩上的皇室刺青,心里过于震惊,才失手放那人跑了,他知道陛下不会放过他,就毁了整张脸冒死来给我报信。”
皇室暗卫只效忠于君王,他们听从君王的每一个指令。
书房寂静得可怕,只听见孟照绝望的道,“这是在诛我们孟家的心。”
死后追封冠军侯,可世袭,对于武将而言,多么至高无上的封号,对于君王而言,既彰显了自己的仁义,又换来孟府的感恩戴德。
燕华想起她爹的尸骨,想起那个亲兵为报信自毁容貌的惨烈,她的心一阵一阵的发冷。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果真是再英明的君王,也逃不开一颗猜忌之心。
燕华跌跌撞撞的回了屋,心口痛得难以呼吸,她想到那日薛承平破天荒的叫住她,“匈奴野蛮,转告孟将军,定要小心。”
真的是小心匈奴野蛮吗?
薛承平眼里晦涩难懂的情绪,是惋惜,是悲叹,可恨她如今才看懂。
宫宴当晚,孟照带着燕华进了宫,红墙高筑,八角宫灯悬挂在檐下,脚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燕华忽然就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上一次入这宫城是三人,这一次就剩她跟哥哥了。
孟照同薛承平见了礼,燕华也淡淡的福了身。
“孟小姐身体怎么样了。”薛承平问道。
“劳烦世子关心,如今已经好多了。”
薛承平还想说什么,燕华转身去了女眷那里。
燕华遥遥望着龙椅上的君王,眼里混浊不清,他已经不年轻了,不再是父亲口中那个英明睿智的君王了。
“朕的六女天资聪慧,冠军侯智勇无双,确实是良配。”
此话一出,众人都开始孟照恭贺道喜。
可孟照心里明白,一旦尚主,他就再无为官入仕的机会,一生就只能守着冠军侯的虚名草草度过。
燕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向薛承平,她看见薛承平眼里的痛苦和挣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六公主凤仪脸上有着娇羞的笑,目光里却也尽是悲哀。
孟照走到殿中央,双膝跪下,他冷静道,“陛下,恕臣不能遵旨。”
君王的旨意,无人敢推辞。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君王的声音像是门外的风雪,冷冽逼人,“难道朕的六女配不上你?”
“六公主天之骄女,只有臣配不上公主。”
孟照磕了个重重的头,他的额触在冰凉的地板上,“陛下,孟家满门皆是忠良,此生只愿做陛下手里的战刀,守卫陛下的万里河山。如今匈奴未灭,既是国仇,也是家恨,恳求陛下派臣远赴漠北,征战匈奴。”
“臣立誓,匈奴不灭,永不回京。”
声音落地铿锵有力,无人知少年心中泣血,藏着哀凄。
龙椅上的君王思虑了一番,羽翼未丰,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便笑着道,“果真是将门无犬子,朕允了。”
燕华看到君王望过来的目光,也起身跪在孟照的旁边,“陛下,孟府姑娘也不输儿郎,臣女自小就是玩着刀剑长大的,愿陛下能应允臣女与兄长一同前去,不报父仇,此生难安。”
众人惊叹于燕华的傲骨,虽无闺秀之气,却有着将门虎女的风姿。
君王连连叹道,“孟府忠心,明奕生得一双好儿女啊。”
明奕是孟将军的表字。
燕华隔着人群灯火望向了薛承平,却不料直直撞进了他深邃的眼眸里,旁人觥筹交错,她只能看见薛承平苍白的脸。
燕华去找了罗逢春,几乎将他逼到了墙角,“薛承平是不是喜欢六公主?”
罗逢春眼神躲来躲去,燕华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
最后两手一摊,罗逢春无奈道,“是,他是喜欢六公主。”
“给我说说他俩之间的事。”
“说来话长。”
燕华松开他的衣领,“那就长话短说。”
罗逢春整整衣服,简而言之,“他们俩从小就认识,互相喜欢,薛承平为六公主挡过毒酒,六公主冒死给薛承平传过消息,不过一个想娶,一个不想嫁。”
“薛承平身体不好,是不是因为喝过毒酒?”燕华红着眼眶问道。
罗逢春不忍的点点头。
“六公主为什么不想嫁?”
罗逢春看了看四周,低声答道,“六公主母妃已不在人世,宫中险恶,她得寸步不离的护着她幼弟,而且陛下年老,越发猜忌几家国公府,他若亲自指婚,倒无什么,若是承平求娶公主,就唯恐君王多想,所以六公主已经同他断了,不过感情这回事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说完罗逢春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你别哭啊,都怪我之前没跟你说清,要不然你如今也不会对他情根深种了。”
燕华也不理他,撑伞就去了护国公府门口,薛承平还未回来,她就站在国公府路口等他。
看见燕华,赶车的马夫停了车,回禀了薛承平,薛承平让他把马车停在一旁,请燕华上了车。
回京城一年多,燕华的脸比之前白嫩了,被风雪吹得红扑扑的,薛承平把手炉递到她手上。
“这么冷跑出来做什么?”
“临走前想再看看你。”
薛承平的手一顿。
“你喜欢京中生活吗?”燕华看着他的手问道。
“喜欢,不喜欢,已经生在这皇城中了。”
“我们走吧,离开京城。”燕华笑着看向他。
薛承平眼含诧异。
“你身体不好,我们就去南方,那里冬天不会这么冷。”
“你也不用担心温饱,我娘给我留了一笔嫁妆,我们可以开个铺子,你那么厉害,肯定会把铺子打理得很好,我就负责洗衣做饭,以前在漠北,我也经常洗衣做饭的,只不过来了京城变懒了。”
手慢慢有了知觉,燕华把手炉又放到了薛承平的怀里。
不待薛承平回答,她又接着道,“最后一回了。”
“薛承平,你想好再回答,这次你拒绝了我,我们就再无可能了。”
薛承平擦掉她脸上的泪珠,看着她眼下的乌青,语气里是不自知的怜惜,“回去好好睡一觉。”
“因为六公主对吗?”
薛承平有一瞬间的愣怔。
“漠北臣民只知孟府骠骑大将军不知陛下,就连匈奴也叫嚷着整个燕王朝唯有孟将军可与之对抗,六公主为了你,设法将这些谎言传到陛下耳里,把陛下对你们国公府的猜忌之心转到我爹身上,料想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燕华笑得凄凉,笑自己一片痴心妄想,也笑自己糊里糊涂,他若心里真有自己,怎么会忍心看自己承受丧父之痛呢。
“她为你谋算,你守着她,倒也是应该的。”
燕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
薛承平撩开车帘,吩咐下人在后面护送她回去。
顺着她走的方向望过去,风雪中裹着桃粉披风的姑娘,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往前走去,就这样,渐渐离了他的视线,也离了他的世界。
薛承平没想到,那是燕华留给他最后的记忆。
边疆接连失守两城镇,在河西城镇,冠军侯孟照命将士转移了城内妇孺百姓,带领孟府士兵假意投降,诱敌深入,后点燃猛火油同敌军玉石俱焚。
大火冲天,烧了一夜,河西百姓自发跪了一地,他们记着少年郎将及其妹的英姿,“已失两城,若失河西,孟照愧对孟家祖先。”
玉杯破碎,茶水四溅,薛承平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百姓不知,可他知道两城失守是对君王的报复,以身殉城是恪守孟家满门的忠义。
他们做到了对君王的报复,青年时候开疆扩土,到了晚年,却失了城池,没有哪个君王能忍受这般耻辱。
可他后知后觉到,燕华实际也报复了他。
手上青筋暴起,薛承平受不住的倒了下去。
薛承平醒来后不顾父母阻拦去了河西,罗逢春放心不下,也跟着去了。
走之前,凤仪问罗逢春,“他不爱我了对吗?”
“你无法全心全意的爱他,更是一次又一次的推开他,是个人都会累。如果没有孟燕华,或许他会一如从前般待你,但有了孟燕华,他感受过那些真心实意的爱与笑,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凤仪目送他们良久,薛承平不曾停留,亦不曾回头,凤仪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大片。
薛承平派人日夜在河西城镇找有没有密道,找来找去,没有任何发现,他不死心的亲自去找,月白衣袍蹭的漆黑一片。
来到新修的坟冢前,薛承平摸着碑上孟燕华三字,“阿圆”
他在坟前坐了一下午,罗逢春也为他难过起来,为六公主损了身体,为孟燕华死了心,可悲的是,他谁都没真正得到过。
薛承平一直相信燕华她们肯定逃了出来,去了她们想去的地方,可他后半生却再也没见到过燕华,他看着燕华曾送给他的那些香囊,只能想到那晚燕华于风雪中孤寂离开的场景,那是燕华选择的不归路,也是他后半生的不归路。
罗逢春的小孙女拉着薛承平苍老的手,“薛爷爷,你有没有做过让你觉得后悔的事?”
晚年的薛承平变了性子,整个人温柔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来年轻时候冷冰冰的模样,他最疼爱罗逢春的小孙女,罗逢春知道是因为小孙女的性子像极了燕华。
薛承平笑眯眯的不答话,心里想道:有啊,太多了,后悔没有叫她一声阿圆,后悔没有救下他的父亲,后悔没有跟她走,最悔的就是后知后觉,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
人这一生,如果因为太阳的逝去而闭眼,那么终将也会因为错过繁星而落泪。
那个绣有欢喜一生字样的香囊递到他手上的那一刻,那个姑娘其实已经敲开了他的心门,父母希望他隐忍撑起护国公府,君王的猜忌斩断了他的锋芒,凤仪的爱里始终夹杂着一些他不愿面对的东西。
只有燕华,那么纯粹的喜欢薛承平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