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娜美不喘息地做了三十个俯卧撑，她双臂肌肉突出，皮肤因常年在太阳下工作显得棕黑。
丈夫喊她吃饭，李娜美抽过放在椅子上的毛巾，把汗擦干，说道：“来啦！”
“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炸鸡块，喏，还有一叠柠檬。”
“哇！好香。”李娜美抓起炸鸡块，咬下去，炸鸡块外皮酥脆，皮下的肉异常松软，轻嚼几口，鸡肉就软烂了。
“我给你盛饭。”
李娜美坐下，继续吃炸鸡块，女儿两个月大，睡了一个下午，还没醒。她的丈夫是一名中学化学老师，因为新型冠状病毒，他推迟了上班时间，不，准确来说，是在家办公，他一天只有三堂课，其余时间做家务。
“给。”
李娜美的丈夫饭量不大，一只蓝色裂纹瓷碗装了两勺饭就鼓起一座“小山包”，他一般只吃一碗。李娜美饭量大，一只铁碗比得上两个蓝色裂纹瓷碗。
“你别光吃菜，多吃点肉，看你瘦瘦的，我心疼。”李娜美给丈夫夹了一只炸鸡块。
“我吃不了这么多。”
他们都是炸鸡柠檬党，吃炸鸡的时候要有柠檬搭配，通俗来说，炸鸡吃多了会腻，需要柠檬的清爽来解腻。
“老公，我们的东西还够吧？不够我去买。”
“够了够了，你别乱跑就好。”丈夫小口咬下炸鸡块，饭嚼烂了才往下吞。
他们结婚颇费一番周折，父母双方都不同意他们结婚，理由是门不当户不对。他们从小生活环境就不一样，一个在父母严格的管教下考入重点大学，一个在父母的散养下高中毕业就去工作。李娜美的丈夫在结婚前有过一场恋爱，不过女方要继续升学深造，不得已离开了他，那时李娜美的丈夫很伤心，在湖边哭了很久——那是他和前女友约会经常去的地方。
李娜美和他相遇也在湖边。
那时，李娜美看见一小伙子在湖边掉眼泪，生怕他下一秒跳入湖中，观察许久，李娜美的丈夫站起，她立即跑过去，喊道，“别跳！”其实，李娜美的丈夫是坐久了屁股有些疼，所以站了起来，而李娜美以为他要跳河，忙去阻拦。
小伙子急需找人倾诉，李娜美无奈下成了他的“树洞”，听完他和前女友的故事，她感慨：“好复杂，不懂。”
小伙子大呼：“这么感人的故事你一点都不心动？”
“有什么好心动的？”
“我我我……”小伙子说不出答案。
李娜美嘿嘿一笑，“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她都去国外了，你要么追过去，要么好好正视自己的生活，走，姐姐请你喝奶茶。”
也是那一次，李娜美的丈夫第一次尝到奶茶的滋味——他前女友不喜欢喝奶茶，喜欢喝茶。他们的交往以一杯奶茶开始了，你请我，我请你，次数多了起来。
尽管父母反对，但李娜美的丈夫不是妈宝男，很有自己的主见，坚决要和李娜美结婚，李娜美也积极劝说双方家长，一定和他好好经营这段婚姻，父母再不同意又能拿态度坚定的年轻人怎样呢？拗不过他两，同意了这门婚事。
事实是，他们结婚后，没有外人猜测的那般整日吵闹，反而和和睦睦，美满幸福。诞下一个女儿，更为这个家庭锦上添花。夫妇都很喜欢这个刚出生的女儿。
“好饱。”
他们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洗碗，分担家务，男女干活都不累。
回想当时为什么李娜美的丈夫喜欢上了李娜美，原因之一在于她很会考虑对方的感受。
吃完饭，李娜美的手机收到一条主管的消息，主管在群里问有谁想去疫区帮忙建医院，工资三倍发放，还有其他福利。
李娜美一条条翻阅同事和主管的对话。
现在疫区情况危急，医院的病床容纳不下这么多病人，所以地方决定建造一所便利医院，供近期新型肺炎患者休息。
李娜美瞥了眼身旁的丈夫，他看新闻，播音员在播报疫区的情况。
“主管，我报名。”
李娜美的心狂跳不止，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
应该……没关系吧……？李娜美觉得丈夫可能会理解她的选择，如果一声不吭跑出去，他估计得急疯，她舍不得让眼前这个可爱的打男孩为她担心，于是决定和他坦白。
“老公，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
李娜美靠上去，揉了揉丈夫的脸，“我想去工作？”
“工作？过年你要去哪工作？”
“刚才主管给我发来消息，有一份工作，我很想做。”
“干嘛的？”
“嗯……建医院。”
“建医院？”
李娜美的老公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李娜美指着电视和他说，“你看到没有，现在我们住的地方多么危险啊，有这么多患者不能入院接受治疗，万一跑出来怎么办，我的工作就是给这些没法住院的患者建一所医院。”
“也就是当工人喽？”
“嗯。”
“不行！”
她瞪圆眼睛，紧抓李娜美的胳膊。她没见过丈夫这么严肃。
“行。”李娜美轻松将丈夫的手抓起，他半天挣脱不掉，“哈哈哈，怎么样，我的力气很大哟，怎么不行啦？”
“李娜美你放开。”
“不放，你要给我一个理由。”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知道，这东西感染性很强，一不小心就会染上。”
“你知道还去？”丈夫有些哽咽，她丈夫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但这一次他确实眼眶红红。
李娜美松开了丈夫，他的腕上留下一条红圈。
李娜美的丈夫抹去眼泪，在女人面前流泪太丢人了，他转过头，不让李娜美注意他的表情。
她轻轻把手搭在丈夫肩头，然后靠上去，“小天，相信我好吗？前线需要我们，我得去。”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小天问。
“我知道，你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李娜美掰过小天的脑袋，她轻轻吻上去。
“孩子就麻烦你照顾一段时间了，工作结束我就回来。”
李娜美一向很有自己的主见，她想做的事情，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别人拦不下她。
2
李娜美装了几件衣服就出了家门。来到主管叫集合的地方，很多男人在这，他们聚在一起，多数抽烟，她不喜欢烟的味道，故意站得离他们远一点。她四处看了看，除了男人，还有几名零星的女人，她们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帆布包，紧紧拽着。
李娜美上前和她们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
她们很容易就聊开了话题。她们来参与建设医院的工作，理由不尽相同，有的是因为待在家里没事，所以出来干活透透气；有的是因为要赚钱，听说这份工作能赚很多，所以来了；还有的是因为有责任感，他们觉得国家需要他们做些什么，也就来了。不管什么理由，聚在一起就是缘分。
主管安排他们登上大车，是运输军队的绿皮卡车，宽敞，能容纳五十人，挤挤还能坐进来几个人。
李娜美在一群男人中格外显眼，不少男人都发现了藏在男人堆中的李娜美。
“还有一姑娘啊。”抽着烟的男人说道。
“你怎么会想要来这里干活？”
“赚钱。”
大老爷们听到后哈哈大笑，“我们也是！”
车内有了这些女人，异常热闹，他们聊家庭，聊孩子。李娜美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嫁了一位善解人意的男人，生了一个健康的宝宝。其他人则没有那么幸运，他们或父母早逝，或对象离去，或孩子早夭，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李娜美忽然想起这句话，语文老师讲过，她不知道出自哪本书。
他们到了一片空旷的场地，附近是用蓝色铁皮搭建的便房，给工人们休息。
主管和他们说这片空地将来要建成一所方舱医院，用来收治新型肺炎患者，这是国家交代的任务，希望他们能够认真对待。
一个男人猛吸一口烟，丢下烟头，跺上几脚。
“都累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正式开工。”
李娜美到了她们的宿舍，一间房有四张床，还有一张方桌。她把包放好，躺在床上。
“挺舒服。”
“有良心喽。”一个女人说。
一天下来，他们累了，躺在床上就能入眠。
第二天，主管给他们分配工作，李娜美主要是输送沙子、扛钢筋、修补破损的地方。
她没有到工地工作过，先前在餐饮店负责清洗餐具收拾店内卫生，一样是付出大量劳动力，李娜美觉得自己没问题。
李娜美随叫随到，做事利索，很多工友都喜欢她。
“娜美，来和我们一起扛这块钢筋，可沉了。”
“来了。”
一根钢筋，四个人抬，李娜美扛头，其余三个依次往下排开。
钢筋很重，压得李娜美肩头红肿一块，不像平常，干活可以舒畅喘气，在疫区，任何工作都要佩戴口罩。李娜美戴上口罩后觉得呼吸不是那么顺畅，但不敢摘，毕竟一染上这病毒，有可能丧命，她不想拿生命开玩笑。
主管看一个女人在工地这么拼命，称赞她，说结束后给她加工资，要其他工友向她学习。
李娜美绽放笑容。她脸上满是泥尘和汗液，油光中带着黑色的、粗细不一的条纹。
“哧，一个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跑来工地干活，这世界乱套了。”
李娜美往推车内铲沙子时，一个男人在他后头说道。
男人油光满面，头发被安全帽压得扁扁的，好像戴了一顶假发。
李娜美不理会他，她知道这男人纯属来找事。
男人不依不饶，挑衅道：“哎呀，你来这干活，肯定没结婚吧？”
“不好意思，我结婚了，你这么闲，我要告诉主管了。”
“嘿，结婚还跑来干活，你家男人不中用吧，哈哈哈哈。”这一句引发周围工友连番大笑。
“用不着你管。”
“被我说中了吧？”男人丢下铲子，走近李娜美，脚下响起咔嚓咔嚓的摩擦声，“挺漂亮啊，就是这身肌肉，我不太满意。”他戳了戳她的手臂。
“别碰我！”李娜美甩开他的手。
“你这妞，还挺来劲！”男人吼出来，推搡李娜美。
如果李娜美没有一身肌肉，恐怕很轻易就被他推倒了。她反推回去，男人没站稳，脚下的沙子让他滑了一跤。
工友们看着这出滑稽大戏哈哈大笑。
“笑什么！”他站起身，丢下安全帽，就要和李娜美扭打在一起。
主管听到动静，跑来制止他们。
“搞什么！要捣乱就给我滚出去！”
男人被主管厉声呵斥，他捡起地上的安全帽，溜到别处抽烟了。
主管在晚饭前开了个会，特地告诉他们，在这个地方，大家就是一体，别管男人女人，都是工地人。工地人就是要建造方舱医院，给病人使用。如果他们这么打闹，那医院要什么时候才能建好？他可以等，但是医生、病患等不了，时间就是生命，医生正从死神手里抢夺病人，他们也要尽自己一份力。
3
建造方舱医院时间很赶，上级下达通知只能用六天时间，六天后必须收工。李娜美明白为什么宿舍的摆设这么少，一是不需要，二是他们在宿舍休息的时间真的很少，基本一班人去休息，下一班人接着干，二十四小时轮轴转，不过地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搭建好了，接着是墙面，和顶面。
李娜美被主管委以重任，要她检查细节处，细节出了差错，一切都得重来，那他们所做的工作就都白费了。她细细地把所有细节都检查了。
忽然，一声惊叫，工地某处发生了事故。高层钢筋坍塌，砸到了工人。
血从钢筋的缝隙中漏出来，像一条条出洞的蛇，其他人都吓到了，主管有事不在工地，得不到指令，他们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
李娜美率先醒悟，试图搬开钢筋，但叠加在一块的钢筋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就是说，就算抬出一根钢筋，其他钢筋也会趁机坠下，对受伤的工人造成二次伤害。
“来人啊，帮帮忙，把钢筋的角都抓一下！”李娜美招呼工友，不管男的女的，都上前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他们把受伤的工友从钢筋下搬出来，一个男人脸上都是血，四肢破皮，伤口一时半会无法愈合，只能找来纱布先包裹伤口。
“有纱布吗？有酒精吗？”
“没有酒精，但有纱布。”
“给我。”
李娜美给伤得最重的人包扎伤口，她动作轻柔且快，“会有一点疼，忍一下。”
纱布很听话，没一下就打成一个结。
“你……”受伤的男人缓缓开口，李娜美看清了他，是先前和她吵嘴想要打她的男人。
“谁打下120，这里有伤者！”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们是一体的，这里不分男女。”
这是主管之前说过的话，用来回应男人的问题再合适不过。
主管和救护车一同到了现场，他们把男人送去医院，方舱医院的工作因刚才那场事故暂停了，现在他们又可以开工了。
“加把劲，撑过六天！”
4
方舱医院建好了，辛劳多日的工人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记者、领导纷纷前往方舱医院，他们做报道，做转接仪式，全社会都知道这座方舱医院可以投入使用了。
工友们看着他们辛苦的这六天，不自觉鼓起掌。
“李娜美，你真棒！”
很多人嘴上不说，但都佩服李娜美。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是因为她是一个人，能干的人。
李娜美拿了三倍工资、奖金和其他奖品，乘车回家了。疫情还没结束，她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待在家里陪着丈夫小天和刚满两个月的女儿。
她打开门的那一刻，听到了女儿啼哭。
“宝宝，妈妈回来喽！”
婴儿似乎听懂了李娜美的话，嘿嘿大笑。
小天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拥过李娜美，说道：“你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