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映日街本是都城——晋阳城最繁华的主干道。
但如今,繁华不似往日。
城中已经接连出现六起凶案,受害人皆是后脑被利器击穿,其中空空如也,脑髓已被吸干。
零星只有几个小摊的街上,晃荡着一个白衣红裙的少女,后面跟了个皓衣胜雪的俏郎君。
两人手中皆牵着马,马背上全是行囊包裹。
“师父,你找的新宅子还有多远啊,我都饿死了。”永安有气无力地转头,一脸抱怨道。
“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吧!”一提起吃,永安又精神了起来。
“我的好徒儿,你不妨先回忆一下,我们是为什么要搬这个家呢?”百护微笑咬牙道。
永安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话,转身即要遁走。
一只手勾住她的领子。
“你手劲儿大到能拆家啊,我的乖徒儿”
永安讪笑。
永安力气稍微有点大。
拍门把漆拍掉就算了,片刻后,门就掉了!
再片刻后,墙都塌了一半…
永安奋起反抗。
“唉,你先放开嘛,师父。”永安挣脱百护的桎梏。
“你可别全赖我啊!一来,还不是你那老宅子年久失修,我就那么轻轻一拍,它就倒下了。二来,咱来晋阳城,是师父你说的呀,都城接连几起凶案,看着不似人为,恐有妖邪做祟。”
永安不思悔改,觉得自己也就那么一小丢丢的责任,于是转头就踏入街边的一家店铺。
百护抬头一看——食味居,无奈摇了摇头,跟了进去。
大隋皇宫。
“饭桶!都是饭桶!”
宝座之上,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怒发冲冠。
“陛下息怒。”百官叩地。
世安末年,李朗登基,成为李氏王朝的第三位国君,天子的威慑力与生俱来。
“朕让你们破案!你们却来污蔑朕的贵妃是妖!你们哪只眼睛看着她像妖精了?是贵妃过于美艳了?还是贵妃过于婀娜了?贵妃往哪点上靠了?啊?”
皇帝很愤怒,他的后宫只有一位胡贵妃,出自太傅家,和自己是青梅竹马。
说贵妃是妖?皇帝不信,除非——“国师呢?什么时候出关。”
“回陛下的话,还有两日。”大内官六儿谄媚的回道。
2
胡贵妃寝宫内。
胡娇娇打了个喷嚏,继而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轻轻叹了口气。
传说中,狐族的女子大多美艳不可方物,或者婀娜妖娆,千娇百媚,或者含羞带俏,风韵无边。
只有胡娇娇是个例外,直到目前为止,她都是可爱又老实那一挂的。
胡娇娇幼时,眸若春杏点秋水,眉似伏岱画远山,脸庞滚圆,娇憨可爱。
但是这种面相,一直持续到了她成年以后。
“我咋就,咋就还没变啊。”胡娇娇捏着自己的小肉脸嘟囔道。
上回书说道,狐族天生自带的妖媚气质,在幼时主要表现为可爱,但是成年后,狐族之人便会越来越妖艳,倾国倾城的那种哦。
并且美艳值和其经历的感情深刻度成正比。
“娘娘,您莫着急啊,您和陛下大婚不久,还没有体味到情为何物,等您懂得情为何物以后,自然就会变了呢。”花狸道。
花狸叫做花狸,她也就是一只花狸,是胡娇娇从青丘老家带来的侍女,幼时也是一只圆滚滚,可是现在,人家已经褪去满脸婴儿肥,虽谈不上人间绝色吧,但也能说是美甲一方了。
“哼,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已经是这般成熟女人的样貌啦!可是我还是这娃娃样,嘤嘤嘤,人家也想做御姐啊。”
胡娇娇又开始发出婴儿哭啼般的撒娇。
胡娇娇沮丧了一阵,又坚定起来。
“就今晚!我要拿下李朗,让他做我的裙下之臣,我就不信了,这还不能增加我们的感情深刻度么!”
胡贵妃开始认真沐浴。
点上西域进贡的一燃即香蜡。
鱼腥草皂块用手起泡,仔细地按压小脸儿,好似是倭国传来的清洁手法。
后敷上太医院最新研制的美白珍珠粉。
清洗擦干,又糊了一层名为皇家白绷带的皇家御用面霜。
身体涂上高丽进贡的海藻磨砂膏。
发尾涂上暹罗的椰树精华油。
胡娇娇满意地点了点头。
穿上倭国特制的轻罗霓裳,贵妃扯了扯大腿根部的丝料。
“这倭国还真是小气,进贡的布料只够做这么大点的衣服吗,遮了上遮不了下的。”
花狸脸红,“娘娘,不是这么穿的,我来帮您吧。”
在花狸的指导下,胡娇娇正确的穿上了这件...就勉强叫做小衫吧。
戌时,贵妃端坐于凤塌,等着李朗的到来。
开玩笑,李朗继位三载,后宫只有胡娇娇一位贵妃,不来她这里,还能到哪里去,国师府吗?
戌时一刻,李朗姗姗来迟,一踏进琼瑶殿,便闻着香味,喷嚏不断。
“娇娇,你这里,有海产嘛?”年轻皇帝一面捏着鼻子,一面问道。
胡娇娇想起身上敷过的高丽海藻泥,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朕改日再来,朕对海鲜过敏呐!”李朗边说,飞也似的跑走了。
“哎,皇上!您别走呀!”胡娇娇悔恨,胡娇娇不甘心。
3
御书房内。
两摞奏折。
一摞是家有适龄女儿的大臣们,进言要李朗选秀充盈后宫。
皇帝登基后,独宠贵妃但无所出,众臣的女儿们待字闺中,已经等待两年,眼看着再不参加选秀就要成为大龄剩女了,为了抢占后宫的一席之地,从而制约前朝,只能催促李朗,声称皇家开枝散叶是为头等大事。
另外一摞,是那些自恃年长的三朝老臣,进言贵妃是妖,是晋阳城六起凶案的罪魁祸首,要求皇帝尽快将其治罪,并处决。
贵妃是妖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一年前,帝妃大婚。
贵妃乘凤舆跨过祁鸿门。
晋阳宫前,鲜花簇拥,大摆筵席,百官落座。
高台上年轻的皇帝满怀激动,今日要迎娶的贵妃,是他幼时见过的小肉脸女娃娃。
彼时他还是太子,因着储君的身份,其他兄弟并不愿同他一道玩耍,但是李朗也不愿意和其他的宫人玩,那些宫女太监一会儿怕他摔了,一会儿又劝说他该去看书了,好不心烦,还不如自己玩耍。所以他只能玩一些一人可做的游戏,比如放风筝。
但太子胃高。
当风筝再一次挂上院中最高的那棵树上时,四岁的李朗终于憋不住,哇哇哭了了起来。
嗖~
一颗,两颗,三颗石子打在李朗脚边。
哭泣的小男娃止住抽泣,一条鼻涕挂在嘴上。
嘶~一吸,鼻涕消失不见。
扑哧,树上传来笑声。
幼年李朗抬头,树荫里探出来一张圆滚滚的笑脸。
“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奶声奶气,还绷着点皇家威严。
圆滚滚揪着风筝从树上跳了下来。
“我叫胡娇娇,是…嗯…,我管太傅叫爷爷。”胡娇娇摸了摸鼻子,这不算撒谎。
“喏,风筝别再弄丢了。”
时光流转。
太傅的孙女及笄礼后,胡娇娇顶着一头朱钗步摇,钿头银篦,亮相在帝妃大婚之上。
祭天礼,帝妃二人跪地叩天。
贵妃伏身的同时,晋阳宫前的一对参天大树应声截断,飞禽走兽侵巢而出,各做伏地状。
文武百官啧啧称奇,自此后,贵妃是妖的传言,甚嚣尘上。
这你咋说呢?
青丘的狐族啊,那是老祖宗级别的存在,你让她在百兽万木前叩头?那可是要受天雷的!
胡娇娇已经很克制了,弯腰不够弯,鞠躬不够深,却还是硬生生断了两颗国槐的升仙之路。
胡娇娇记在心上,他日定当奉还!
御书房内。
皇帝扒拉着字体不同但内容雷同的奏折,眉头蹙的很紧。
“陛下,近来食髓案闹地人心惶惶,又逢大旱,今年的庄稼怕是颗粒无收,连我们晋阳城中,都已经出现乞儿了。”
太傅的胡须一颤一颤,一派庄严持重的模样。
“陛下,贵妃是妖,大婚之日已初现端倪,眼下连月无雨,是老天给的又一警示啊!”
啪——
一支紫豪被摔在桌上,绿丝紫檀的笔杆子拦腰截断。
“太傅,朕再问一次,她当真不是你的孙女?”
李朗凝眉抬目,眼神落在太傅将启的嘴唇之上,想从那里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陛下,老臣已经禀报很多次了,我的孙女胡娇儿,在出嫁前夜已然失踪,老臣也实是费解,大婚典礼上出现的贵妃是哪位啊!”
窗外,秋风萧瑟,庭院中最高的那棵树又落了几片叶子。
李朗收回目光。
“朕心里有数了,太傅回府歇息吧。”
太傅走后,皇帝就那么在桌前坐着,直到内官六儿出来,给他的手上药。
“陛下,您要爱惜自己,龙体为重啊。”内官细嗓尖音。
“国师是明日出关么?”皇帝发问。
“回陛下的话,国师大人今夜已回到府中。”
4
今上追求长生,听信坊间传言,西荒有一高士,年逾百岁,样貌却只有双十。
大婚之前,人间天子遣使,持传承数代的天子剑远赴西荒。
天子剑,可开山辟海,祛邪祟,破结界。
大隋第一位国师,借势而生。
国师府。
傲因一身黑袍,拿着拂尘的手上,指尖利爪必现,长舌在口中流转,深深吸了一口空气。
“人间啊,这湿润的空气,已经非常适宜我居住了。”
西荒苦地,傲因已经呆够了。
天子剑流转于数代帝王,沾染龙气,好巧不巧,一入西荒,便破了困住傲因的结界,却奈何不了上古凶兽。
众人皆忘,食髓案初发之时,虽是帝妃大婚之日,却也是国师初来都城之时。
第二日,晋阳宫偏殿之上。
“国师终于出关了,近日城中食髓案闹得沸沸扬扬,旱灾亦然,朕实是心焦,国师快帮朕算算,是为何故?”
傲因拂尘一扬,藏起利刃的手指掐起,口中念念有词,半响,狭长双目一睁。
“宫中有妖!”
皇帝听闻,本来前倾半坐的身体骤然软榻,掩面轻泣了起来。
“贵妃她,果然是妖吗,可是她和朕从小一起长大…”
“不,太傅说,娇儿在出嫁前夜已经失踪,难道…”
傲因一边嘴角轻轻挑起,从袖中拿出一个黝黑的玉瓶。
“吃了这个,再厉害的妖兽也会立即倒地,陛下作为贵妃的枕边人,想必很容易。”
李朗直勾勾盯着那个瓶子,静静地看了很久,终是接过手中,紧紧握住。
琼瑶殿。
胡娇娇百无聊赖,用毛笔杵着胭脂,思考变美的事情。
“这感情深刻度,是两个人的事情吧,是我不够爱他,还是他不够爱我呢。”
胡娇娇放下毛笔,又玩起头发。
“爱妃。”
贵妃惊喜,自那日被海藻味道一个喷嚏弹出琼瑶殿,皇帝这还是第一次来她这里。
“皇上你来啦!”胡娇娇脸上藏不住情绪,一脸幸福,说着就扑向皇帝,意欲来个熊抱。
李朗并不往前迎接,一只手从背后拿出一瓶琼浆,无意间隔开两人的距离。
“今日我们来喝酒,娇娇意下可好?”
酒过三巡,贵妃小脸儿红扑扑,咯咯的笑起来,那笑声,活像只大鹅。
“李小朗,那时候你的大鼻涕泡可太好笑了,我从来没见过还能收回去的,哈哈哈。”
李朗一怔,也笑起来,轻轻呵笑,转而放声大笑,笑到眼角落下液体。
揽着胡娇娇腰的那只手,颤抖着将一粒药丸放进酒樽。
这一夜,琼瑶殿的笑声肆意,传遍宫闱,只是无人听到,某位男子的低吟抽泣。
5
胡娇娇晃晃悠悠地醒来。
想要翻个身,发现手脚被什么东西绑着,陡然睁眼。
天高云淡,东边传来第一缕日光,是户外。
高台之上,一缕明黄背影站定,旁立着黑袍国师傲因,正贪婪的看着躺在绞刑架上的胡娇娇。
内官六儿卷开圣旨,正对文武百官。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胡氏娇娇,大婚前夕顶替太傅孙女出嫁,实乃妖族,影响国运,更有甚者,杀人吸髓,引得苍天降下旱灾,亏得国师火眼金睛,得天庇佑,辨识忠奸,现处极刑,以慰亡灵,平息天怒,钦此。”
六儿合上卷轴,伸手拱礼,“国师大人,您请吧。”
傲因那厮已经迫不及待,狐生十尾,其肉可祛傲因身上邪气,利于其逃脱仙神追查。
黑影掠过,瞬间出现在绞刑台上,利爪出刃,抓住女子脖颈,纤白皮肤上即刻渗出血痕。
胡娇娇想反抗,奈何混着酒饮下的迷仙散还未褪去药效。
就在她即将窒息,神思归于混沌之际,一缕剑光晃过眼前。
“傲因?”百护讶然。
“哎呦,可算是赶上了。”后面小跑了个永安,气喘吁吁。
自永安师徒到达晋阳,妖气似有若无,难辨方向。
若不是今日晨起,听闻将要公开处刑贵妃,百护心下怪异,赶来一探究竟。
这傲因实在狡猾,十尾白狐方圆十里,可隐妖气,所以他做了国师,一直未离贵妃十里。
傲因被百护剑气弹远,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又飞向这边,露出原形,打算生扑百护。
其身高长短如人,著百结败衣,手虎爪,舌出盘地丈余。
百护见状,持剑的手向前一指,将剑身一个反转,眨眼间,剑周火光加持,稳准狠向傲因刺去。
傲因仓惶转身,右臂还是被砍下,痛地翻倒在地,嗷嗷直叫。
“傲因,你为上古凶兽,本该安分呆在西荒之地,如今为祸人间,我断你一臂,以示惩戒,还不顾自滚回西荒!”
百护身后金光大作,上神之威赫赫。
傲因捂着断臂,留下一地血迹,仓皇逃窜,顷刻之间便不见踪影。
永安见傲因退却,连忙上前解开胡娇娇的束缚,扶她起来。
没等人家说话,她自顾道,“不用客气啊,这是我师父,帅吧~”
胡娇娇艰难挤出一笑,“原来是百护神君,多谢相助。”
百护摇头,示意无妨,眼下胡娇娇看起来十分伤心,百护不太会应对这样的情况,索性闭口不言。
“我猜贵妃下一步就要开骂了。”永安扒在百护耳边说到。
“你声音再大点,台上的皇帝都要听到了。”百护回头无语道。
这头的胡娇娇走下绞刑架,一步一颤。
“李朗,我确实不是太傅孙女,你说的没错,但是我没有杀人,胡娇儿是自己和情郎私奔了。说来可笑,大婚以后的这段时间,我一直等着你来爱我,可如今你却将我绑于这刑架之上!”
胡娇娇情绪游走在崩溃边缘,随着声音拔高,其身后空间撕开,紫色气焰显现,十条尾巴同时出现。
“好,你说我是妖,我便做个妖,你求风调雨顺,我便许你风调雨顺,今日,我自断一尾,以一命诅咒你,李朗,从今而后你将与天地同寿,却永世孤独!本君与你死生再不复相见!”
语毕,一条尾巴从其身后掉落,与此同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密集的雨点砸向大地。
风雨中,那女子笑着,恍然中,发丝生长,染上一层雪青,眉心间生出妖艳的花纹,圆杏美目渐渐狭长,眼尾翘起,自带风韵,脸庞也瘦削起来。
是了,她终于变了,变成她之前梦寐以求的那种,乃至更甚,狐族女子中都难有这般的绝色。
原来是这样的啊,相爱是深刻,恨也是深刻,看来,恨比爱浓吧。
从此青丘一族闻名于世的又加了一项,三界绝色——九尾狐,天上地下,难寻比她美艳之人。
而人间,朝代更迭,天子一朝又一朝,皇宫里却总是有个年轻的男人,站在宫中最高的那颗树下,不知向上看着什么。
6
晋阳城东关巷。
永安安顿好最后一件家当,拍拍手,走到院子里。
院中摇椅来回,透过树荫缝隙,阳光稀落撒在椅中人高挺的鼻梁之上。
“啧啧,这弧度,真优秀啊。”永安每每都惊艳于师父的美色。
“永安。”百护闭着眼唤她。
“到!师父,我就在这呢。”永安狗腿的答道。
“如果是你,你会不会恨李朗?”百护睁眼,盯着荫间光束。
“我才不会,人间匆忙一场,就当是大梦一场空喽。”
百护听了,先是一怔,随后起身,“走吧,带你去食味居。”
永安双眼放光,“哇!师父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