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结婚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这意味着他要组建新的家庭，并且不想带上我了，对吗？”我握紧了手里的小石头，在心里默默问它，可是它并不能回答我，我只能把外套盖在头上，咬着牙不发出哭声，不让飞机上的人看穿我的狼狈。
这颗小石头是一颗椭圆形透明的雨花石，是父亲给我的，小时候我总是缠着父亲问我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没有，为什么我没有兄弟姐妹?
那时父亲在红河边的沙厂，帮老板开沙船抽沙以谋生计，家里就我们爷俩，没人管我吃饭，老板就说反正小孩子也吃不了多少，让他把我带过去，有煮饭的大妈帮忙看着，也比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更放心些，他就把我带到工地上，让我在河滩上玩。
中午和他们一起吃饭，到晚上收工再骑着那辆从老板手里赊来的二手摩托车带我回家。
他们很忙，只有中午吃饭的时候能休息半个钟头，每天这个时候父亲都会靠在岩石上打盹，可我哪里闲的住，只在他旁边叽叽喳喳的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吵的他睡不着。
有一回他被缠的不耐烦，就从旁边那堆刚采上来还没过筛的河沙里，随手抓起一块石头递给我，对我说：“你和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以前就是被我捡回来的一颗小石头!你不是要弟弟妹妹吗，看到没？这个就是你兄弟，快带它去玩吧，不要来吵我，去玩吧，去玩吧……”
“那为什么它长的和我不一样?它也会变成小娃娃吗？”
“呃，这……不是所有小石头都可以变成小娃娃的，你要多给它晒晒太阳，好好照顾它，它才能变成和你一样的小娃娃……”
我信以为真，以为这颗小石头就是我的弟弟，从此去哪里都带着它，给它晒太阳，对它说我的所有心事和小秘密，我觉得它只是长的有点慢，我比它聪明，所以我先从石头里出生了。
就像隔壁奶奶家院子里老母鸡孵小鸡一样，也并不是所有鸡蛋都一起破壳的，有的小鸡先钻破蛋壳出来了，可有的小鸡也会晚几天嘛，我特别相信，只要我耐心的照顾它，总有一天它也会像我长成一个小娃娃的。
后来长大了，不好骗了，我也知道了关于我身世的真相，但我还是习惯把这颗小石头带身上，这些年我辗转各地求学，毕业后在外地打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朋友，只有它能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有烦心的事还是喜欢对它说。
它来自我家乡的河流深处，身上是岁月冲刷的痕迹，想到它可能比我存在的时间要长很多，我觉得带着它，就像带着我的家乡在行走，就好像我的父亲在我身边一样，我对它有着莫名的依赖，可今天就连这颗小石头也不能让我安心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鹭岛的机场，回到我狭小的出租屋里的，我很饿，但我不想吃饭，我之前只是发短信给父亲说我回鹭岛了，就把手机关机了，现在手机里有很多他的未接来电，可我不想回拨，我心里堵着一口气，我不知道该和谁说。
我也不知道谁才能真的排解我心里的痛苦和不安，我开始患得患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甚至后悔，如果我这次国庆没有回家就好了。
上个月父亲打电话问我国庆节放假回不回家，我明明说不回去的，鹭岛因为疫情封锁，出入都要验核酸，很不方便，我因为过敏没打疫苗，想买机票也很麻烦，我怕回老家再返回鹭岛会被隔离。
原本没打算回去，但我又想我已经快两年半没有回家了，难得放假一次，应该要回去看看父亲才对，就买票回去了，没有提前告知父亲。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父亲他们却正在吃饭，我看着几个叔伯和父亲推杯换盏，还有好几个小孩是我不认识的生面孔，桌上摆在一个大蛋糕，像是在给谁庆祝生日，可是那天并不是我生日，也不是父亲的生日，他们在给谁庆祝生日?
我不明白，当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端着一锅汤从厨房里走出来时，我就更不明白了，那个女人看到我站在门口，也明显愣了一下，我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但我不敢确认。
“爸，她是谁吗?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啊？”我有些生气，直接指着那个女的和一桌子的人，很不客气的大声质问我爸。
“念念?你不是说不回来的吗?你也不提前说一声，爸爸好去接你，一路走回来肯定累坏了吧……”父亲这时才注意到我，尴尬的站起来身来拉我，“那什么这是你张阿姨，他们都是你张阿姨那边的亲戚，你既然回来了就先吃饭吧，给爸爸一个面子，有什么吃完饭我再慢慢跟你说……”
“我不，你现在就得给我说清楚！”
“喂！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啊，我妈和你爸早就领证结婚了，他们可是合法夫妻!你要是敢动我妈一下我就和你拼命!”这时一个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的男孩从饭桌上站起来，把那个女的护在身后，气势汹汹的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真的会对他们做什么一样。
我爸也赶紧抓住我的胳膊，好像要防备我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似的，“念念，你不要冲动，今天是你弟弟的生日，先好好吃饭，有什么话咱们一会儿好好说行不？”
“你们自己慢慢吃吧，我不饿，我先去睡觉了……”
我想过父亲会再婚，但没想过他会瞒着我再婚，甚至是他们已经领完结婚证都不告诉我，更没想到，那个男孩一句话，父亲就真的这么怕我会伤害那母子俩个，可见平时我不在的时候，那个女的还不知道怎么在我爸面前诋毁我呢。
一定是我如果知道他们在一起了，会如何如何反对，如何如何凶狠的要赶走他们可怜的母子两个之类的话吧?可是我怎么可能呢?
桌上的人都帮着劝和，看样子都是早就知道的，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要是这次我没有回家，没有正巧看见呢？父亲还想瞒我多久呢？我说不出话了，也不想说话，只能甩开父亲的手，拖着行李箱走进我的房间，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可是房间里早就不是两年前的摆设了，我的相册和书籍被塞在一个纸箱里，像垃圾一样堆在角落，上面还丢着几件脏衣服，床单被套都换成了男孩子的风格，我突然觉得很委屈，这是一点位置都不愿意给我留的意思了。
我不理解，家里不是没有其他的房间，爷爷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不在了，大伯他们也早就分家出去另外盖了房子，家里那么多空房间，哪个房间打扫出来不能住人，就非要住我这间不可吗？
“妈，她把我的房间占了，那我今天晚上睡哪啊?”那个男孩见我走进房间马上就不乐意了，我隔着门听到他妈压低声音安抚他，“不要吵，姐姐住几天就走了，你今晚先在堂屋睡……”
等外面的人都散了，父亲才来端着一碗面来敲门看我，我端着面条不说话，他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
“你阿姨说你也不回来住，这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就给小乐住了，就是你弟弟，还没来得及介绍你俩认识呢，你看……”
“我和你张阿姨认识三四年了，去年刚领了结婚证，一直没和你说，就是怕你不高兴,怕你不能接受……你阿姨脸皮薄，说我俩都是二婚不好意思请客，也没办酒席，今天是小乐生日就寻思着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热闹热闹，不知道你要回来，也没把你住的房间收拾出来……”
“念念，你别怪爸爸，爸就是想找个伴，要是你不喜欢我和你阿姨在一起，你就当眼不见心不烦，继续住在外面，不要回来见我们，但只要你回来，爸爸保证这个家里永远有你住的地方，你看行不……”
父亲脸上满是沧桑，我看到他头发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几根白发，才想起这个男人已经四十六岁了，他面对我说出这番话时，言辞里句句带着恳求，那种小心翼翼，害怕被我拒绝的神情，让我心酸，我突然不知所措。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他再娶，甚至在看到他炒菜炒的一塌糊涂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个人给他做饭，他带着我也不用那么辛苦……可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说过要和谁结婚，我以为是他不想，没想到是他怕我不高兴……
我生气并不是因为他和那个阿姨结婚，而是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却要瞒着我，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有我不知道，就好像我是个外人，我难过的是，他认为我不会祝福他。
现在突然知道他结婚了，家里是我完全陌生的人，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不想父亲难过，但我也不知道该和他们怎么相处，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只觉得格格不入，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带着我所有的东西走了，在路上我一直在想，小时候母亲因为家里贫苦，丢下我偷偷走了好多年，现在家里情况好起来了，父亲又瞒着我偷偷结婚，好像他们关于未来的计划里都没有我，好像离开我他们都更快乐……
其实我希望他快乐的，真的，就算这份快乐里没有我也没有关系，看到他找到自己的幸福，我为他感到高兴，但是红河，我的故乡，我想我不会再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