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山海
文/简蔓
1
如果不是遇见董盛，周檬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讨厌别人。
十六年来，她一直营造着乖巧懂事的形象，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在平淡的岁月里，平凡地成长着。她不喜欢争抢，长得也很和气，因此人缘不错，是班里公认的老好人。
但就是这样的周檬，课间忽地起身，摁着被篮球砸疼的肩膀，公然宣告：“董盛，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
手长腿长的少年几步走过来，一把捞起地上的篮球，欠扁地笑了：“你讨厌呗，我又不在乎。”
他踩着上课铃声回了座位，将女孩的怒视抛之脑后。
同桌徐茜递过来一张湿巾，十分同情地问：“周檬，你到底怎么得罪董盛了？他干吗老找你麻烦？”
周檬抓起湿巾恶狠狠地摩擦肩膀上的脏印子，被砸的地方很疼。她丢掉纸巾，烦躁地叹口气：“我跟他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可能得罪他？”
“也是。”徐茜撇撇嘴，“你们分属于成绩排行榜的两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说着她凑到周檬耳边，小声道，“那就当董盛神经病吧，别理他。”
周檬抿起嘴角，笑着点头。拿篮球往人身上扔，不是有病是什么？
这一幕落入坐在后排的董盛眼中，他不屑地“嘁”了一声，别过了脸。
他也讨厌周檬。至于为什么讨厌，理由实在太多了。首当其冲的第一条：他看那种每天笑眯眯的人不顺眼。
有那么开心吗？
总觉得在周檬的眼里，世界美好得不得了。没有感受到这种美好的董盛，很不爽。
还有一条，班里其他人都喜欢周檬。别人都喜欢的，董盛偏就不喜欢。
所以他总想找她麻烦，故意撞她一下，把她的书洒一地啦，或者绊她一脚，再不济朝她扔块橡皮，丢几条小虫子之类的。总之都是些幼稚恶劣但又构不成什么大问题的恶作剧。
但足以让所有人知道，他很烦周檬。
这天，小丫头倒是挺大胆地宣示了自己的态度。那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公认的死对头了。董盛坏笑了一下，在一众认真学习的身影中，手臂一伸，别具一格地趴下睡了。
放学铃声敲响，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周檬演算完手里那道题，伸了个懒腰起身，一回头发现董盛还在后排睡着。
她翻了个白眼，悄悄收拾书包，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反正待会儿保安会来检查教室，她不想惊醒他，她跟董盛住相邻小区，才不要跟这家伙一起回家。
但她走到楼下，教学楼的灯突然全灭了。她回望那些黑漆漆的窗口，不禁担忧起来。万一保安看灯都关了不来检查怎么办？三月的天气，董盛在这里睡一晚肯定得冻感冒。
周檬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返回教室，起码帮他把灯打开。
周檬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上楼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逻辑漏洞，她其实可以去保安室跟保安打个招呼，没必要亲自再跑一趟。但她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寄望于通过此事能让董盛转变对自己的态度。
谁也不希望被人公开讨厌。
周檬走到教室门口，贴到门边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怀着满腹狐疑，推开门走进教室，举起手机往后排照了照，没人。
董盛总不可能走了吧？出教学楼的门明明只有一个啊。正想着，有人自门后挪出来，张开五指抓了抓她的脑袋。
周檬下意识地回头，一张被手机光芒包覆的怪脸蓦地出现在眼前，她惨叫一声丢了手机，抱头蹲到了地上。
董盛拍着大腿爆笑。
周檬的眼泪都吓出来了。她捡起手机，狠狠踩了董盛一脚，全身颤抖地跑下楼，借着路灯看了一眼手机，更气了。
屏幕碎了，稀巴烂。
2
回忆起周檬那副吓掉了魂的样子，董盛坐在台灯下笑出了声。那女生跟缺心眼似的，走都走了，干吗又突然跑回来？
他摇头晃脑地跟着手机里一首旋律轻快的歌哼唱，手里摆弄着一台老旧的电磁炉，不知道是哪里接触不良，突然不能用了。虽然已经跟老爸要到了买新电磁炉的钱，但他还是决定按照网上的操作方法拆卸下来自己先修修。
那些钱，他留着有用。
“盛盛，折腾什么呢？还不睡觉？”
门外传来奶奶的声音，董盛抬头听话地应了一句：“这就睡，你和爷爷先睡吧。”
他把音乐关了，夜晚重新恢复宁静，防盗门“咔哒”一声上了锁，老人家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开客厅，回了卧室。
董盛的嘴角微微扬了扬，一天二十四小时里，他最喜欢这一刻。黑夜笼罩之下，他也像身边的所有小孩一样，有个家，有关心自己的家人，安全温暖，不孤单。
但太阳升起，光亮之下，所有角落都变得清晰时，董盛的心情就会莫名有些烦躁。
他和爷爷奶奶住在一栋只有五十平方米的一居室里，连他的房间都是用复合板在客厅一角隔出来的。放着一张床和一张破桌子，连个挂衣服的地方都没有。房子是老楼房，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墙皮都剥落了，仿佛丑陋的伤口。
董盛倒也不是多么在乎贫富之差的人。他都十七岁了，早就不是羡慕别人有名牌球鞋穿而自己没有的小男孩了。他缺的并不仅仅是名牌球鞋。
仔细算算，董盛有两年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了。他们没离婚，感情好像还挺和睦，听说工作积极上进，前不久还掏空家底在大城市买了新房子。但显然，他们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董盛没有任何和父母相处的记忆，从记事起他就一直生活在爷爷奶奶家。小时候他好像也抱怨过，但奶奶告诉他，没有父母不想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他爸妈也是迫于经济压力，才不得已把他留在小县城的。
这种鬼话，鬼才信呢。
董盛对父母没什么感情，对他而言，他们只是自己的取款机。不过，除非必要，他也绝不会向他们伸手要钱。他不想在父母那里留下什么“养育之恩”的把柄。
反正，他们可千万别搞那种恶心的道德绑架，董盛怕自己会吐出来。
出发去学校前，董盛将电磁炉搬到厨房试了一下，虽然面板裂了道缝，但可以正常使用了。他吹了声口哨，赞赏自己的优秀，挺高兴地出发去学校了。
刚出小区，董盛就看到了前面骑自行车的周檬。他坏笑了一下，快骑了几步，伸长手臂，使劲扯了一把周檬脑后的马尾辫。
周檬毫无防备，车子一晃，摔倒了。她捂着被车压住的膝盖，五官皱成一团。车筐里的牛奶摔烂了，书包上瞬间洇出一摊白渍。
董盛回头对着她做了个鬼脸，而后一溜烟走了。
周檬气蒙了，一骨碌爬起来，书包也没清理，猛踩自行车去追董盛。
红灯亮了，人群停在斑马线前，包括骑车的董盛，他单脚支在地上，正将耳机往耳朵里塞。原本应该刹车的周檬却保持全速，径自朝他的自行车撞了过去。
周檬及时跳了下来，没有摔倒。董盛就惨了，整个人复制周檬刚刚的姿态倒在地上，抱着膝盖龇牙咧嘴。
“周檬，你有病啊！”董盛抬头，朝她怒吼。
“对。”周檬重新骑上自行车，俯视着男生的脸，“我有病，你最好少惹我。”
董盛瞪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忍不住笑了。
果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啊。
3
周檬刚在座位坐定，徐茜扭头，不太高兴地问她：“檬檬，昨晚给你发微信你怎么没回啊？本来想让你今早帮我买你们家附近的小笼包呢。”
周檬愣了一下，随后笑了：“我手机坏了。”怕徐茜不信，她特意把稀碎的手机屏向她展示了一番。
徐茜惊呼：“怎么搞的？”
正巧董盛走进教室，周檬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答：“被驴踢的。”
“驴？”
周檬冷哼一声，可不就是驴嘛！她叹口气，问徐茜：“茜茜，你知道哪里修手机比较便宜吗？”
“换屏好像都挺贵的，你还是找爸妈支援一下吧。”
周檬摇头：“不行，你是不知道，我读高中之前戴过牙套，那玩意巨贵，我妈已经念叨我好久了。这几天后槽牙老疼，周末还得去看牙，要是再要钱修手机，我妈肯定立刻让我放弃手机的使用权。”
“你居然还戴过牙套？”徐茜笑了，“有照片吗？快给我看看？”
“才不要！”周檬干脆地拒绝了，“丑死了。”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徐茜又提议：“那要不我拿回去让我哥帮你看看？我家那台破电脑每次出故障，都是我哥修好的。”
“可以吗？”周檬赶忙把手机掏出来，“屏幕裂了也没事，只要能正常开机就行，那就拜托你哥了，放学我请你喝奶茶！”
“客气什么啊！”徐茜笑着接过手机，眼珠一转，“我要喝冰激凌红茶。”
周檬笑起来：“行，给你加双份冰激凌球。”
女孩的笑声传过来，董盛烦躁地撕下两页作业本，分别卷成筒，堵住了耳朵。全班再也找不到比周檬更爱笑的人了，而且她总是笑得发自内心，很真诚。这让董盛觉得烦。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本着利用不多的时间让学生们充分得到锻炼的原则，在进行各种体育活动之前，老师让大家先绕着操场跑三圈。
女生们叫苦不迭，但知道反抗也没用，只得哀哀戚戚地迈步跑了起来。周檬更惨，早上摔了膝盖，每次弯腿都很疼，更别提跑步了。不过，她恶狠狠地回头望向董盛时，发现他跟自己表情一致倒也释然了。
别班同学在踢足球，体育老师被吸引过去，没人管，大家全都自动放慢了步速，周檬干脆停下来快走，渐渐地就被落在了后面。
董盛经过她时，不怀好意地朝她的肩膀猛撞了一下。
周檬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子，握了握拳，恼怒地跑上前，以相同的力度也回撞了董盛一把。
董盛不甘示弱，周檬也绝不相让，两个人表情绷着，谁也不服输。直到足球偏离球场朝这边飞了过来，董盛灵机一动，伸手将周檬拉到自己前面，一缩脑袋，球“砰”的一声砸中了周檬的额头。
他探出身子，望着被砸蒙了的周檬狂笑。女孩白皙的额头变得通红，她咬了咬嘴唇，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笑容凝滞在董盛的嘴角，他突然慌了。
之前戏弄了那么多次周檬，她要么就默默忍了，要么不过翻几个白眼，这天看她反抗挺有趣才有点变本加厉。可是，他怎么也没想过她会哭。
“呃……”董盛本想说点什么，但踢球的男生已经跑了过来，关切地询问周檬有没有事，体育老师看她额头鼓起一个大包，指使男生带她去医务室观察一下。
被留在原地的董盛，不得不将滚在舌尖的那句“对不起”吞回了肚里。
一直到放学铃声敲响，董盛都有点心不在焉。周檬没有回来，不知道严不严重。他回想近日的一系列行径，第一次觉得自己挺过分的。所以在去往食堂的途中，他鬼使神差地掉头，拐进了医务室。
医务室老师大概也去吃饭了，诊室没人，董盛掀开休息室的门帘，看到周檬躺在靠墙的那张床上睡着了。
董盛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走了进去。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周檬的睡颜，这是从没有过的视角，他细细打量她柔和的五官，心中闪过莫名的悸动。
周檬……长得还挺可爱的。
董盛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她额头上被砸得红肿的包，就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茜大声叫起来：“檬檬，你在吗？”
董盛大吃一惊，出于不想被人误会的本能，他掀起床单，躲进了床底。
周檬被喊声惊醒，自床上坐起来，见是徐茜，忙问：“几点了？我怎么睡着了？”
“十二点多了，都放学了。”徐茜叹口气，“你的头没事吧？”
“没事。”周檬回想起董盛干的好事，忍不住咬了咬牙，“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每天祈祷董盛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真的烦死他了。”
徐茜笑了：“我一直觉得你的包容度高得不得了，还真是头一回见你这么讨厌一个人。”
“别说了，提起他的名字就倒胃口。”周檬摸了摸肚子，“我好饿，食堂没饭了吧？你陪我去超市买点吃的吧。”
周檬快速穿好鞋子，率先往外走，完全没有注意到徐茜正回头望着那张床，扬起了嘴角。
脚步声远去，董盛从床底下爬出来，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他伸手挡了挡，眼睛有些泛酸。
4
自那天起，董盛突然不再找周檬麻烦了，甚至好像隐形了一般，除非必要，绝不出现在周檬眼前。
一开始，对于董盛忽然的转变，周檬是有些不安的，但过了几日平静的生活，她坦然多了。就当她的祈祷应验了吧，她美滋滋地想。
而且，幸好董盛有自知之明远离了自己的视线，不然她每天翻白眼的次数一定会达到顶峰。
因为徐茜周三一早就把她的手机原封不动拿回来了，说他哥搞不定，让周檬另请高明。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跟妈妈坦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