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曲

2022-06-09 12:04:09

古风

文/归墟

1

谢珩是在率部穿过那片荒原时被北越人发现的。

当然,他的运气非常不好,因为,再往西行三十里地,就能抵达疏夜部的地盘,不曾想,渡河时遇到一支北越骑兵从疏夜部抢掠折返,顺带将他们一行人作为战利品抓了回去。

被俘的同行使者都被北越北越王斩了首级,唯有谢珩他活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他谢珩是长平侯的第三子,多少与大虞皇室沾亲带故。

北越王想留他一条命做筹码,以此交换被大虞俘虏的北越将领。

谢珩深知此理,故而,被押送至北越王庭后,他就积极尝试了数种自尽的法子,可惜一次也没能如愿。北越王下令打折他的右腿,把他撵到最差的帐篷里关押,只派一个侍女照看他的起居。

被人丢进帐篷里后,有个女子从角落里站起,她生得瘦瘦、小小的,唯有一双眼眸明亮如天上的星辰。

她并不惧怕这个中原来客,仔细观察了他周身的情况,确认没有威胁后,端了碗热牛乳递过去,轻轻道:“你疼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皎皎。

谢珩径自直无视她,爬去了另一处角落,他一心求死,抗拒她递来的任何东西,又因伤病在身,翌日就发起高热来。

那侍女见他情况不妙,便报了上去。等了一日,仍是无果,黄昏时,她端着一碗黑乎乎黑糊糊的草药回了帐篷。

她舀了一小勺递送过来,谢珩偏过头去,她立时明白了他的态度,也不多与他纠缠,单手钳制住他的下颌下颔,不顾他的谢珩挣扎,将那碗东西灌了进去。

北越的医术不比大虞,也不知她给他灌了什么下肚,他谢珩正要发作,却见她抬袖揩去他唇边的药渍,眼睛一动不动地一瞬不瞬盯着他薄怒的面容,认真地的问:“你是从临安来的吗?”

被俘以后,他一直不愿与北越人多言,可当他谢珩望见她眼底的淡淡温柔时,鬼使神差地,他竟点了头首。

她又说:“中原人,你要是想回临安呢,就好好活着。”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一番话激起心底最深处的求生欲望念,自那以后,谢珩不再折腾自己了。

他要尽快好起来,才能继续西行前往疏夜部,将明帝的结盟诏书送到疏夜王的手中。

北越人盘踞北境,屡屡袭扰周边,不仅西部小国深受其害,就连大虞亦未能幸免,明帝决意主动与疏夜部结盟,共同抗击北越。

与她熟络一些,谢珩才问起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皎皎。

皎皎贞素,侔夷节兮。

一个北越王庭的低贱侍女,居然取了个中原人的名字,谢珩不免吃惊,问起缘由,皎皎却把药罐递给他,笑了一笑:“你把药喝了,我再告诉你。”

谢珩照做不误,还未等他继续追问,皎皎挑帘兀自走了出去。

幸得皎皎照顾,他赶在入冬前养好了伤腿,而那时北越王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些,允许他在离开帐篷,在营地附近走动。

2

初冬,塞外降下第一场雪,皎皎带他去雪原捉狼。

顾念到他的腿还未恢复好,皎皎只让他在一旁打下手,她挽弓猎杀了两头野狼,脸上被抓了一道血印子。他谢珩觉得这个法子太过冒险,一变壁剥狼皮,一边壁对她说道:“我给你想个新招。”

皎皎半信半疑道:“谢珩,就你这瘦弱的身板……”

他挖了个简易的捕兽陷阱,又请皎皎打了只雪兔回来当作诱饵。做完这一切,他带皎皎去一处小山包后暂避风雪。

皎皎问他:“你这个方法奏效吗?万一狼不过来怎么办?”

谢珩扬眉,道:“我父亲教我的法子当然奏效,从我十二岁第一次跟他打猎开始,死在我手下的野兽少也说也有百来头了。”

听他这样说,皎皎不再怀疑了,她拧开酒壶,抿了口烈酒,垂下眸,神色看起来有些低落。他谢珩能察觉到,一股无声的悲伤从她的身上流淌出来,须臾被寒风吹散。

当夜,他们一共带着七块狼皮回了帐篷,皎皎给他缝了一件狼皮大氅。

等到第二场雪落下时,谢珩才真正体会到塞北寒冬的凛冽与残忍。围栏里的牲畜冻死了一大批,皎皎回来时,眼角红红的,谢珩知道她为什么难过,她亲手接生的那十来头小羊羔无一幸免。

她纯粹得像是一池澄净的秋水,不掺杂染丝毫的污秽,她会因为小羊羔的死而难过,也会善待他这个外族俘虏。

要获得这个女孩儿的好感并非难事,更何况,谢珩凑巧还生了一副不错的皮相。

那天个夜里,谢珩彻夜难眠,听外头寒风呼啸,皎皎同样没有入睡,她把今年的新毛皮分给了谢珩,留下的只有一张小小的破旧的羊皮毯子。

风从帐篷的罅隙里吹进来,她冻得缩成了一团,踌躇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朝谢珩走去,伸手推醒他。

谢珩睁开眼,望见那双乌黑澄澈的眸子,她轻声对他说:“谢珩,我冷。”

他可以把自己的毯子分给她一床,也可以拒绝她,可他偏偏选了最笨拙的一种,他把她抱到了怀里。

两个人凑得的很近,能听见彼此慌乱的心跳,皎皎笑了起来,望着他道:“谢珩,你如果能回临安,把我也带走好不好?”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事,第一次主动提要求,他答应得很快:“好。”

然后,他又道:“不过,事先说好,我有未婚妻了。”

是他父亲给他说的婚事,对方是右相的长孙女,曾与他一块儿启蒙念过书,算是知根知底的姑娘。如若没有意外,今年年底他从疏夜部回来后,就要迎娶新妇过门,可惜他被困在了北越。

皎皎捶锤他一拳:“我可没想过要做你的媳妇儿,我是要替我阿娘去看一眼临安。”

谢珩说:“你不是北越人?”

“我不是北越人。”说罢,皎皎轻叹了一声,“我也不是大虞人,可我阿娘是大虞人。”

皎皎的母亲是兖州人士,十六岁那年,与她定下娃娃亲的男子去了临安为官,她原本想着跟着去,不巧父亲病逝,需守孝三年,她便又留在了兖州。后来兖州破城,她母亲被北越骑兵掠走,在王庭里做着最低贱的活计,生下了皎皎她。

“阿娘是在一个冬天过世的,她临死前叮嘱我,要活下去,替她去一趟临安看望那位故人。”皎皎声音低落,“她让我不要告诉那位先生她的下落,只要他过得好,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谢珩抚了抚她的发,压低声音道:“皎皎,我们做一个交易,你帮我逃走,我带你去临安。”

3

皎皎并不留念北越,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受尽冷眼与欺凌,若非母亲生前执着她的手叮嘱她活下去,去临安寻访故人,恐怕她早就寻了短见。

谢珩看见过她手臂上的伤,一道道鞭痕狰狞交错,是让金帐里的那些北越人打出来的。她未能生就一副姣好的容颜,除了被当成出气筒使,似乎再没别的用处了。他不止一次撞见她受欺辱,有时是被鞭抽,有时是被热酒泼脸。她回到帐篷后总是缩着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走过去为她处理新添的伤口,把她抱去羊皮毯子上,她瘦削的小身板抖个不停,却没有哭,只低声问他:“谢珩,你会带我去临安对不对?”

谢珩紧了紧抱着她手中的力道,良久后才答:“我会。”

他事先准备好干粮与舆图,静候时机到来,开春后冰雪消融,北越再度南下袭扰兖州,王庭的守卫松懈了许多。

又过半月,北越王受伤而归,引发王庭内乱,谢珩趁机带皎皎逃了出去。

此番跟他逃走,皎皎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两人骑行一整夜,她终于发觉不对劲。

谢珩领着她一路西行,这不是回临安的路。

即将渡过白狼河时,皎皎勒停马,与他摊牌:“你骗我。”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多少愤怒包含在里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的小事。

谢珩把她抱下来,攥着她的腕子:,“你先跟我走,我一定会带你回临安。”

皎皎抬眸望了望河对岸,草丛里埋伏着两个男子,做中原人打扮,形容都很潦草,看起来像是他的部下。

她有些犹疑,谢珩来不及与她多做解释,俯身去齐腰深的草丛里寻那只事先藏匿好的羊皮筏子,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远处浮现出无数支火把,马蹄声排山倒海,是北越人追了过来。

谢珩把羊皮筏子推入河中,转身去牵皎皎,只要过了河,再往西行三十里地,到达疏夜部的地盘,他们就安全了。

皎皎却拂开了他的手,她脸色惨白,弯了弯唇角嘴角,笑着道:“谢珩,你走吧,我一个人也能去临安。”

说罢,她转身骑上马背,扬鞭往南疾驰而去。

他知道皎皎是骗他的,就像过去半年里,他一直在骗她那般。

皎皎引开了那支追兵,他顺利渡河,将明帝的亲笔诏书交给部下,嘱托他们务必将此物交到疏夜王的手中。

部下恳求他与他们同去疏夜部,他却摇了摇头,说他去寻一个人。

谢珩把干粮和舆图给了部下,只身渡河折返。他没有坐骑,凭借一双脚,不眠不休地走了两个日夜,重又回到了王庭。

那夜,所有的护卫都拔刀指向他,在他们的注目下,他谢珩步入金帐,终于第一次曲屈膝朝北越王跪了下去。

他愿意用自己一条命,来换回皎皎的命,这是他欠她的。

北越王仍旧没有杀他。

不久前,北越王他刚败于兖州军手下,只要谢珩活着,他手里就还握有可与大虞谈判的筹码,更何况长平侯掌管南境三十万重兵,定然不愿看着爱子就这样断送在北越。

谢珩他被迫向父亲修书一封求援,做完这一切,才得以见到皎皎。

她被关在地牢里,身上的衣裳让血染红了大半,唯有胸心口的微弱起伏昭示着她还有一线生机。

谢珩轻轻抱起她,她挣扎了一下,但并未转醒来。

直到他用匕首割隔开与她的肌肤粘连在一起的衣裳,才知道她究竟遭受过怎样的酷刑,每一道带血的鞭伤都在提醒他,他是个背信弃义的混蛋浑蛋。

皎皎昏睡了三天才苏醒过来,见到他时,不由得怔了怔,旋即苦笑道:“谢珩,你也被抓回来了吗么?”

他摇头,复又点头,抓起她冰凉的手,放在唇上边吻了吻:,“对不起。”

皎皎抽出手,抚过他下巴上那一圈新冒出的青色胡楂胡茬:“还不去刮一刮,都扎手了。”

她没有怪他欺骗她自己,这令他谢珩越发愧疚。

一整个春天,皎皎都在养伤中度过,谢珩衣不解带地守着她。偶尔夜里她发出一点轻响,他立即就能惊醒,起身点亮油灯,查看她的情况。

外边没有半点消息传来,有时他也会想,如果此后余生他注定要被困在塞外,那么,皎皎的出现,大抵是老天爷施舍给与他的唯一一点怜悯了。

北越王有意拉拢,提出要赐一个贵女贵族女子给他做妻子,他谢珩却求娶了皎皎。北越王虽有诧异,但到底还是应允了他。

他带皎皎迁到一顶个稍大点的帐篷居住,然后,她就成为了他的妻子。

成婚那夜,他斟了两瓢马奶酒,哄着她饮下去,才告诉她这是中原人的礼仪,新婚夫妇同饮一卺,如此方能永结同心。

“谢珩,你当真的呀?”皎皎望着他,目光盈盈似水,“你在临安的未婚妻不要了吗么?”

借着微薄醉,他大着胆子轻吻她的眉心,声音微哑道:“嗯,不要了。”

皎皎推开他,又道:“听说你们大虞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但我不会给人做妾,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人。”

谢珩说:“我娶了你,就不会再娶别人。”

她狐疑地打量他,想了一会儿,道:“谢珩,我不要你可怜我,也不要你同情我。”

“皎皎。”他说,“我想娶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出于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喜欢。”

闻言,她终于展眉。

4

谢珩他和皎皎在北越一起生活了三年,后来,疏夜部新君继位,看到当年谢珩让部下送去的诏书,决意派使者团南下,重启与大虞结盟的谈判,而谢珩他也终于等来真正重回大虞的机会。

因他娶了皎皎,佯装归顺,北越人对他的看守已然松懈许多,恰逢北越王重病,储君之位空悬,北越王庭再度内乱,自顾不暇,他谢珩再一次带皎皎逃了出去。

他们共乘一骑,日夜不休地行路,背后却再没有北越骑兵追过来。

又过两日,遇上北伐的朝廷军,谢珩摸出腰牌告知身份,其中一位领兵的将领与他父亲是故交,指派一支小队护送他们回兖州。临别时,那将军问他:“谢公子身边带着的是何人?”

谢珩答道:“她是我的妻子,同是大虞人。”那将军听过后,微笑着向他们抱拳道别。

皎皎的身份太过敏感,在没有安全回到侯府以前,这个秘密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辗转两月,谢珩带皎皎回到了临安。

她早已换成中原人的打扮,看起来与其他的大虞女子并无两样。谢珩带她登门时,她很是紧张,手心沁出冷汗。所有人都带着探究的目光望向他们,这令她越发不自在,他谢珩察觉到她的异样,握住了她的手。

父亲并不在侯府,是嫡母接见了他们。

他离京三年有余,当初与他有过婚约的宋家小姐另嫁他人,两位兄长各娶了新妇,而父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嫡母与他叙述了侯府这几年间发生的事,转首看向了皎皎,柔声道:“你便是阿珩在信中提起的姑娘吧,这模样、气质是真真的好。”

她试图牵起皎皎的手,却被皎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一时气氛微妙。谢珩率先道:“母亲,若无其他事,我先带她去西院歇息,若父亲回来了,烦请您派人通传一声。”

皎皎起身随他离去,如蒙大赦,直到进了西院,再无旁人,她才问起谢珩:“方才那位夫人,是你的阿娘吗?”

谢珩解释道:“她是我父亲的正妻,我生母在我五岁时就过世了。”

皎皎舒了口气,轻声道:“谢珩,夫人似乎不太喜欢我。”

谢珩抚了抚她的长发,笑着说:“你放心,其实她也不喜欢我。”嫡母待他要好些,只因她一生无所出,偏偏他上头两个兄长又不成器,成日只知斗鸡走马走马斗犬。

等到黄昏时,管家前来通传,说侯爷回府了,眼下正在松柏堂等着见他。

彼时皎皎坐在灯下,单手支腮打盹,她这些时日格外犯困,好像怎么也睡不够似的。

谢珩把她抱去了榻塌上,她骤然惊醒:“要与你一起去吗?”

“不必了,你好好休息。”谢珩叮嘱她道,“我调了两个婢女过来守在外头,你若有事,便喊她们一声。”

皎皎等了他一整夜,直到天色熹微,谢珩才回西院,脚步有些踉跄。

他脸上无什么表情,平静地与她说道:“皎皎,如果我们不住在侯府,去外面赁一间小宅院,你愿意吗?”

皎皎点了点头,认真地道:“你们家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与他们打交道。”

她不喜欢侯府,当然,整个长平侯府也不大喜欢她这个外客,尤其是谢珩的父亲,他无法接受最看重的儿子娶了一个北越女人。

那夜,谢珩向他父亲坦白皎皎的身世,被罚跪在松柏堂。天将明时,老侯爷再次问他,愿不愿意把那个女子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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